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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俄瑞斯忒斯》之《善好者》:净罪与审判

在《复仇女神》中,埃斯库罗斯运用更换场景的戏剧手法,这是希腊悲剧中第一次运用这样的演出方式。开场的时候,场景是阿波罗神庙前;剧中,场景换到雅典娜的神庙。因此,在剧一开始的时候,俄瑞斯忒斯躲在阿波罗的神庙之中。为什么躲在这里?因为俄瑞斯忒斯是遵照阿波罗的神谕去为他父亲报仇的。

女祭司首先出场,然后走进阿波罗神庙,随即惊慌地跑出来报告说看到神庙里的一幅可怕景象:

当我走进这摆满花环的庙里,

我看见一个对神负疚的青年

坐在大地的中心点,请求帮助,

鲜血从双手,从出鞘的剑往下流,

手握旺盛地生长的橄榄树枝。(《复仇女神》,第39—43行)

那个青年就是俄瑞斯忒斯,一副狼狈的样子。在他旁边,是一些沉睡着的老妇:

……另一群形象惊人的妇女

躺在他近旁的座椅上,沉沉酣睡。

她们不像女人……

我曾经见过绘画中有一种怪物

……这些怪物

虽没有翅膀,却灰暗,非常可憎。

她们鼾声大作,不堪入耳,

双眼滴着令人作呕的泪水。(第46—54行)

那些相貌可怕的妇人就是复仇女神。在剧中,她们不只是三个,而是一群,是由歌队代表的,这是戏剧的需要,与神话有所出入。

阿波罗走进神庙里,指示俄瑞斯忒斯逃跑,但别害怕,远走他乡,越远越好。俄瑞斯忒斯非常恐惧、慌张,恳求阿波罗不要抛弃他。阿波罗对他说:“我不会交出你,我会永远保护你,/无论是在你近旁或是远离你,/对你的敌人我不会心怀慈悲。”(第64—66行)他替俄瑞斯忒斯净了罪,俄瑞斯忒斯手上的血污被消除。

下面便转换到本剧的第二个场景:故事发生在雅典娜神庙前,俄瑞斯忒斯进场,扑倒在神像前。这时候的俄瑞斯忒斯已经在忏悔,表示会无条件地服从神的旨意。在雅典娜面前,他再三强调自己的复仇行为完全是遵守习俗,他是一个遵守习俗的人,会服从神明的旨意:

尊贵的雅典娜啊,我首先答复你

最后的提问,消释你最大的不安。

我并不请求净罪,我的双手

已不沾污浊,在你的圣像前。

我给你说一个最为有力的证据。

习俗要求有罪人保持沉默,

直到他用杀献的乳牲的鲜血

洗去自己双手沾染的血污。(第443—450行)

雅典娜对他说,虽然已经按习俗给他净了罪,但杀母之罪过于重大,所以必须听过复仇精灵一方的辩词,才能做出裁决。于是便有了对后世法律观念影响巨大的著名的雅典娜审判一幕。这时候,戏的主角是雅典娜、阿波罗和复仇精灵,俄瑞斯忒斯已经成为一个纯粹的配角。

在详细讨论雅典娜审判一幕的重大意义之前,先来说说俄瑞斯忒斯这个人物。我们看到,在为父报仇这件事情上,俄瑞斯忒斯是一个被动的角色。他虽然是用刀子杀人的凶手,但正如复仇精灵所指责的阿波罗才是元凶。俄瑞斯忒斯不过是阿波罗意志的执行者。也正如俄瑞斯忒斯自己所辩护的,他只是在遵从神明的旨意,做了习俗要求他去做的事情。事情发生后,他惊慌失措,不断乞求阿波罗为他做主。总而言之,俄瑞斯忒斯虽然做了一件看上去是男子汉才会做的事,但他并不是一个英雄,埃斯库罗斯也无意将他写成一个英雄。埃斯库罗斯的重点并不在俄瑞斯忒斯身上,而在于血债血偿、冤冤相报的悲剧性循环上。在他的戏剧里,主题比人物重要,人物的性格基本上都是固定的,我们看不到戏剧性的人物发展,这与现代戏剧是完全不同的。只要看一下萨特在《苍蝇》一剧中对俄瑞斯忒斯这个人物的塑造,就会明白这一点。

《苍蝇》中的故事与《奠酒人》和《复仇女神》两部剧连成的故事几乎一模一样,却让我们看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俄瑞斯忒斯,他因此成为萨特所要表现的存在主义的“人”。

《苍蝇》开场的时候,俄瑞斯忒斯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来到他的故国阿古斯(Argus),与他随行的是他的老师。阿古斯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国家,它的统治者手上沾满无辜者的鲜血,而它的人民则沉默不语,成为罪行的实际共谋。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希特勒德国,或其他现代独裁国家的影子。阿古斯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它的人民——一群老妇人——都身穿黑衣,面无表情。她们在罪孽的重压下弯腰驼背,直不起身子。俄瑞斯忒斯路过阿古斯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与他同行的老师对他说,就让这个丑恶的国家烂下去好了,你最好躲得远远的,别跟它沾边。但是,俄瑞斯忒斯没有听他老师的劝告,说这是我的国家。所以他走进这个罪孽深重的国家,想看看到底发生什么。

但是,那时候他还没有决定他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他碰到他的姐姐,与阿古斯所有的人一样,她也穿着黑衣。她认出俄瑞斯忒斯,告诉他家里发生怎样的祸事,要求他为父亲报仇。但是,俄瑞斯忒斯还是不能决定自己究竟该不该去掺和这个罪恶国家的事情。

于是,他向大神宙斯请求启示。他说,大神宙斯啊,请告诉我该怎么办,如果你认为我不该动手除去杀死我父亲的仇人,就请让我眼前这块巨石发出火光。他话音未落,只见巨石上火光闪烁。突然,俄瑞斯忒斯大声对宙斯说,我不会遵从你的旨意行事。作为一个人,一个自由的人,他为自己做出选择。在神的许多“秘密”中,最重大的秘密就是不能让人知道自己是自由的。

大神宙斯知道,“一旦自由点燃了人心中的火炬,神便对人无可奈何”。宙斯为了让俄瑞斯忒斯服从他的旨意,大声地对他吼道:“我创造了你,我创造了一切。”说着,舞台上神庙墙壁打开,天空显现,转动的群星闪烁。宙斯以“震天动地”的声音接着说:“你看这日月星辰,旋转井然有序……你听这群星和谐的声音,这优雅而雄壮的物界歌声,在天空的各个角落里回荡。由我主宰……我下令,人生人,狗下狗。”(第三幕,第二场)

俄瑞斯忒斯回答宙斯说:“你的宇宙不能替代我的自由。你是众神的主宰,你是岩石和星辰的主宰,你是大海波涛的主宰,但你不是人的主宰。”这时候,舞台上四壁合拢,宙斯“疲惫不堪,背驼腰弯”,再说话时,声音已经细弱如常人。人一站起来,神就颓然,疲惫不堪,背驼腰弯(第三幕,第二场)。与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相比,这是一个多么不同的俄瑞斯忒斯。

俄瑞斯忒斯的弑母因此超越了个人的复仇,而是在为阿古斯和它的人民洗涤罪孽。但是,阿古斯的人民并不感谢他。俄瑞斯忒斯的行为打破他们心灵的安宁和社会的安定,招来人民的一片怨恨和诅咒。俄瑞斯忒斯在他们的咒骂中离开阿古斯,成为一个“没有王国的国王”。他为众人主持正义,却被他们视为仇寇。孤独正直的人成为愚昧民众的牺牲者,这是现代意义上的悲剧英雄,是埃斯库罗斯那个时代所没有的。

在埃斯库罗斯那里,人不是自己的主人,人的悲剧在于一直有着神祇的参与。在《复仇女神》一剧里尤其可以看到,戏剧冲突是讲人和神、神和神之间的较量与妥协。复仇女神因为俄瑞斯忒斯犯下的弑母之罪有违伦常,便要惩罚他。她们如同猎犬追逐牝鹿一样追着他,使他陷入癫狂,也让他饱受痛悔的煎熬。只有与阿波罗同在能让他有片刻安宁。最后阿波罗让他到雅典去,并晓谕他会有一个公正的法庭为他辩护。他跑到雅典娜的神庙请求庇护,雅典娜为他安排一个由神和人一起组成的法庭,阿波罗担任证明他无罪的证人。

法庭上,复仇女神描述俄瑞斯忒斯杀死母亲的血腥场面。俄瑞斯忒斯辩解道,他在杀害母亲时并没有把她看作母亲,而是把她看作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最后俄瑞斯忒斯被判无罪。复仇女神非常恼怒,反对判决并扬言要将怨恨的毒液洒遍雅典,让它寸草不生。阿波罗劝阻她们,说这场判决不是她们的失败,而是“同情”的胜利。我们神应该承担责任,而不是惩罚无辜的人民。雅典娜也宽慰复仇女神,承诺人们必敬奉她们,给她们建立神庙。复仇女神这才平息怒火。

埃斯库罗斯关注的是人与神明关系中的普遍伦理问题:神的正义、人遵从神明旨意的可能后果(不只是幸福的,也有不幸的)、人身不由己的罪过(这样的罪过会在子孙中一代一代传承)。

埃斯库罗斯的伦理思考相当独特,他基本上不相信当时希腊人的多神观念,而是把大神宙斯视为最高的正义守护神。宙斯远离甚至超越荷马史诗中那些任性的有性格瑕疵的众神。而且,埃斯库罗斯相信,神明代表的是一个趋向于善的力量,“命运”和“必然”也都是朝着利他和正义的方向发展的。在人的行为中,传统的血债血偿也应该向司法正义转化,这对正义战胜暴力是有帮助的。这一思考被视为人类惩罚观念第一次向司法文化转变的时刻。

埃斯库罗斯生活在希腊政治从僭主统治向民主体制转变的时代。公元前462年,雅典发生一件政治上的大事,那就是厄菲阿尔特(Ephialtes,?—前461)的司法改革。厄菲阿尔特曾经是伯里克利的老师,他是雅典一位大改革家和民主的捍卫者,曾在放逐基蒙(Cimon)的同一年发动改革,废除战神山议事会的几乎所有功能(该议事会由一些前执政官和其他前高官组成,类似于元老院)。自此以后,除谋杀案以外的所有刑事和民事案件都改交由法院审理(所有雅典公民都有资格参加“审判团”)。这项剥夺贵族权力的制度决定性地标志着雅典所谓激进民主的开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对此感到高兴。翌年,厄菲阿尔特遭刺杀,伯里克利也自此通往权力之路。但随着雅典民主的激进化,这个制度也出现越来越多的弊端,下文讲阿里斯托芬的《马蜂》一剧时还会谈到。

厄菲阿尔特改革建立了法院的司法系统,此后为每个案件审判所设立的法院都由一些30岁以上的男性公民组成,他们是通过抽签被选择出来的。这样的司法判决改革使得贿赂或其他影响公民陪审员的不当行为几乎没有发生的可能。因为,第一,所有审判都必须在一天之内完成;第二,陪审团规模很大(从几百人到上千人)。法庭上没有法官指示陪审员,也没有律师对陪审员高谈阔论,只有一名官员在现场维持秩序,防止发生冲突。陪审员听了原告和被告的演讲后自己做出判断,原告和被告只是代表他们自己讲话,有时也会叫他们的朋友和支持者来作证。原告和被告也可以付钱请人为自己撰写在法庭上的演说,但必须由他们自己来做这个演说。陪审员以多数票做出裁决,这样的法庭所做的裁决不能再上诉。

《俄瑞斯忒斯》三联剧上演于公元前458年,是在厄菲阿尔特的司法改革后第四年。但是,剧中涉及的是血亲谋杀,所以最后的审判并不是由这种大规模的公民陪审团审理,而属于战神山议事会管辖。用司法审判,而不是复仇的暴力来解决血仇冲突是埃斯库罗斯所要强调的主题。下一节要接着谈什么是古希腊的战神山议事会,以及如何在厄菲阿尔特司法改革的背景下,理解《俄瑞斯忒斯》在当时的现实意义。 sFHW0qRNyo6k66fczJEp5EcxxWFnCIYeAXHwF0zuyE0+VNIJ4Nj5YdpsHFabE8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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