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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斯库罗斯的最后一个三联剧被称为《俄瑞斯忒斯》三联剧，本来还有相配的“山羊剧”《普罗透斯》（ Proteus ，意为早期的海神或河神），可惜没有留存下来。这个三联剧在希腊悲剧中享有崇高的声誉。19世纪英国诗人、剧作家和评论家阿尔加侬·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1837—1909）称其为“人类思想的最伟大成就”。
《俄瑞斯忒斯》是埃斯库罗斯唯一流传下来的三联剧，于公元前458年演出，获得戏剧头等奖。这个三联剧的故事是连贯的，可以放在一起阅读，也可以分开来单独阅读。在本书中，我们把它们放在一起阅读，在每部剧结束的时候，会介绍一下它的基本主题，因为这对我们了解埃斯库罗斯的宗教和道德伦理观非常重要；最后，还会谈到一些与我们今天有关的，尤其是法治和公正审判的问题。
这个三联剧描述的是特洛伊战争主帅阿伽门农家族几代人悲哀的命运。全剧由两位演员的对话来交代事件和情势的发展，歌队唱出历史背景和心理活动。每个剧里歌队代表的人物是不同的。
整个三联剧用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忒斯的名字来命名，表明俄瑞斯忒斯对于这个剧道德寓意的重要性。但他在第一部剧《阿伽门农》里并不是一个主要人物，只是被女预言家卡桑德拉（Cassandra）暗示性地提到而已，他是第二部剧《奠酒人》和第三部剧《复仇女神》的主角。第一和第二部剧之间相隔数年，剧里没有告诉我们到底是几年，但从荷马《奥德赛》的故事来看，是七年。第二和第三部剧之间只相隔几天，法国作家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曾经把这两部剧放在一起，改变它们的宗教和道德意义，写成一部表述他自己存在主义自由和责任观的现代剧，那就是著名的《苍蝇》（ Les Mouches ），后文会再提到。
《阿伽门农》一剧中，阿伽门农在特洛伊战争之后凯旋，却遭到不忠的妻子克吕泰墨斯特拉（Clytemnestra）和情人埃癸斯托斯（Aegisthus，阿伽门农的堂哥）杀害。他妻子之所以憎恶他，主要是因为十年前特洛伊战争的初始，阿伽门农杀了他们的女儿。
在古希腊文学里，阿伽门农一直就不是一个讨喜的人物，他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主角之一。在特洛伊战争期间，他是一个乏善可陈的统帅，在正面进攻一再失败时，他还是坚持正面进攻，直到奥德修斯想出狡猾的木马计，这才攻破特洛伊城。
阿伽门农刚愎自用、鲁莽轻率。他不听阿波罗神的一位巫师的请求，执意要留下巫师被俘的女儿当他的女奴，也就是这部剧里的卡桑德拉。阿伽门农甚至愚蠢到公开宣布，他宁肯放弃自己的妻子，也不愿意放弃这个女奴，难怪妻子在他回家后，要了他的性命。
他是一个暴虐、任性的统帅。他夺走希腊军队大部分的财宝和战利品，还抢走英雄阿喀琉斯心爱的女奴。在为之发生争吵时，阿喀琉斯当着众人的面责骂阿伽门农是“最贪得无厌的人”，“不知羞耻”“酗酒成性”的醉汉，长着凶狠的“狗眼”但“胆小如鹿”的懦夫。阿喀琉斯对他说：“你从来没有勇气拿起武器来同你的同胞一起作战，或者同别的队长们一起出击。”
在埃斯库罗斯这个最著名的三部曲中，阿伽门农再次占据舞台的中心。对这位冷酷、贪婪的国王，我们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当年阿伽门农召集全希腊的英雄们奔赴特洛伊，可是大海总是刮起逆风，使英雄们的船只无法行驶。神谕告诉他们，这是因为狩猎女神的一个诅咒，而这个诅咒正是来自阿伽门农的轻狂之举。神谕说，阿伽门农必须将自己的女儿献祭才能解开这个咒语，阿伽门农便无奈地牺牲女儿。他的妻子想尽办法保护女儿，但女儿最后还是牺牲了。妻子对此耿耿于怀，埋下复仇的种子。
阿伽门农的堂哥埃癸斯托斯与王后勾结，也是因为他父亲与阿伽门农的父亲之间的家族血仇。简而言之，堂哥要杀他，王后也要杀他，都是出于家族内的血仇报复。血债血偿，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是整部三联剧的一个主题。
在《阿伽门农》中，上辈人传下来的孽缘，加上阿伽门农杀死女儿的血债，加深家族的恶性循环、父子相传的罪孽。其中有多个互相连带的主题：第一，一旦流血便收不回来，手上沾着的血是洗不干净的，血债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第二，罪恶一旦发生，便会产生连环效应，一桩一桩的罪恶会连续发生；第三，人生在世免不了苦难，但可以因为苦难而变得智慧；第四，世界上太成功的人容易得意忘形、妄自尊大，这样就会冒犯神明，这是“傲慢”（hubris）之罪。傲慢之罪会让人身败名裂，甚至招来杀身之祸；第五，人有罪孽，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人走到悲惨的一步不能怪罪神明，那是人自己的罪过。特洛伊战争的英雄和凯旋者阿伽门农就是一个例子。
前面提到，《阿伽门农》一剧中有一个他从特洛伊带回来的女奴，叫卡桑德拉。你也许看过或听说过电影《卡桑德拉》，用的就是这个女预言家的名字。卡桑德拉受到神的诅咒，能预见凡人无法知晓的未来，但永远没有人相信她的预言，而且人们因为无法理解她的真实预言而仇恨她，加害于她，甚至置她于死地。
19世纪伟大的挪威现实主义戏剧家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写过一个题为《人民公敌》（ En Folkefiende ）的剧，剧里有一个卡桑德拉式的人物——斯多克芒医生（Dr. Stockmann）。斯多克芒医生有一个担任市长的哥哥，他们共同负责一个小镇上发展温泉浴场的计划。小镇投资一笔为数较大的资金支持发展，而镇民们也巴望具有医疗价值的温泉浴场可以带来旅客，令小镇大大兴旺，因此浴场对小镇声誉便有特殊的重要性。然而，当温泉浴场渐露曙光时，斯多克芒医生发现市内的制革厂在污染温泉的水源，致使旅客患上严重的疾病。他认为这个重要发现是自己最大的成就，便立即将一份详细的报告发送给市长，告诉他环境污染的严重隐患。
指望浴场会带来财富的市民们拒绝接受斯多克芒的说法，甚至之前支持他的朋友和盟友，现在也反过来百般指责他，说他的警告是为了自己出风头。他被市民奚落和谩骂，甚至被斥为疯子，还有人朝他的办公室丢石块。
最后，当地的居民以民主表决的方式，宣布斯多克芒医生为人民公敌。他因为没有人愿意相信的真话，而变成千夫所指的“坏人”。斯多克芒最后一句话就是：“世上最强的人，就是那个最（受）孤立的人。”他道出所有被诅咒的预言者的纠结和悲剧。自古以来，充当不受欢迎的信使的人，或者预言、警告未来灾祸的人，也都是卡桑德拉和斯多克芒那样的悲剧人物。
在《阿伽门农》一剧的第四场中，卡桑德拉预言，王后手上沾了阿伽门农的血，自然会有人向她讨还血债，这是全剧的情感高潮。全剧还有一个情节高潮，那就是阿伽门农被杀。
卡桑德拉在赴死刑的路上不断发出不祥的呼喊，呼唤神明：
啊，啊！啊，大地啊！
啊，阿波罗啊，阿波罗啊！（《阿伽门农》，第1214—1215行）
她的预言是可怕的，但没有人能明白那是怎样的预言。她叫喊道：
啊，这是什么阴谋？
什么新的巨大不幸？
有人在这宫廷里谋划巨大的灾难，
亲人们无法忍受无法救治的灾难，
救援之人在天涯。（第1100—1104行）
她说的那个“救援之人”就是几年之后会回来杀死王后的俄瑞斯忒斯。她哀叹自己不得不做预言的痛苦，哀叹阿伽门农的盲目，诅咒王后的悲惨下场。她以隐晦的方式，预言阿伽门农将死于妻子的谋杀：
天哪，在家里等待主人的归来——
我的——奴役的辕轭终需忍受，
但这位舰队统帅，伊利昂征服者，
却不知那条可憎的恶狗怎样
花言巧语，竖起兴奋的耳朵，
如隐蔽的迷惑神给他制造灾难。
她有这样的胆量，弑夫的女人，
她是——我该称呼她是哪一种
可恶的妖怪？一条两头蛇或是
居住于山洞的斯库拉（六头十二臂的妖怪）。（第1225—1234行）
她又预言，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结束，但一定会有人向王后复仇：
我要在我临死前把你们踩碎
……
狠狠嘲笑，无疑是枉然的嘲弄。
我曾经如同一个游荡人、乞丐、
穷人、不幸的饿鬼，受人嘲辱。
预言神终于召回我这预言者，
让我陷进这样的命运死亡。
……
但神明不会让我白白地死去，
因为有人会来为我们报仇，
他会杀死母亲，为父报仇，
这个逃亡者现在流落他乡。
他会回来为亲人结束这不幸，
（因为众神明曾许过一个大愿，）
他的仰卧的父亲会使他返回。（第1266—1285行）
卡桑德拉的预言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她说的那个“有人”，就是阿伽门农的儿子俄瑞斯忒斯。但还是没有人愿意相信卡桑德拉，她也就这样被王后杀死了。
接下来就是发生在第二部剧《奠酒人》里的故事：阿伽门农的儿子和他姐姐，一同杀死母亲和情夫替父报仇。阿伽门农被杀之后，他年幼的儿子俄瑞斯忒斯被姐姐送到另外一个国家躲了起来。姐姐在宫里过着悲惨的日子，眼看着母亲与杀父仇人成了情人，还要每天服侍他们，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弟弟长大回来复仇。
几年以后，她从一个外乡人那里得到消息：弟弟死了。这个惊人的消息让她绝望，而她的母亲却又喜又悲。人的天性使母亲为自己儿子的死伤心，但好在儿子永远不会再回来闹事。悲痛欲绝的姐姐在郊外从两个年轻人手中接下弟弟的骨灰盒，却意想不到地见到归来的弟弟。原来弟弟的死讯只是为了麻痹他们的敌人，让母亲和她的情夫放松警惕。最后俄瑞斯忒斯成功地杀死母亲及其情夫，为父亲报了仇。
俄瑞斯忒斯杀死母亲为父复仇，遵循的是古老的血债血偿的铁律。他的行动不是出于自我意志的自由选择，他必须这么做。只有报这个仇，他才能在天地间活得像个男子汉。
但是，他杀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的母亲，这与杀其他人是不同的。杀母是违背天伦的大罪大恶，不仅凶手自己会受到惩罚，他的子子孙孙也会受到孽报，永无止境。
那么，向他讨还血债的又是谁？它们是三个复仇精灵，有一个共同的复数的名字，叫“愤怒”（Furies）。复仇精灵们是如何追着让俄瑞斯忒斯复仇和讨还血债的？这便是第三部《复仇女神》（又名《欧墨尼得斯》）里的故事。
古希腊人有一个习俗，对不祥的精灵不能直呼其名，否则会给自己招致灾祸。所以他们用好话来说坏事，把坏事反着说。因为这种忌讳，复仇精灵们便被叫作“仁慈精灵”，欧墨尼得斯（Eumenides）就是“仁慈”“仁爱”的意思。她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厄里倪厄斯（Erinyes）。
复仇精灵们极端冷酷，从不怜悯，但她们代表着人类对公正和正义的原始意识。所以她们并不是邪恶的精灵，连阿波罗神也得让她们三分。复仇精灵们惩罚的罪行包括所有社会生活方面“违反法规”的行为，尤其是弑父和弑母。她们在国家和国法还不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是法规的守卫者。她们守卫的法规不仅是成文法，还有伦理的法则。例如，她们保护乞丐、陌生人和乞援者，惩罚那些伤害幼鸟的人，对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决不姑息容忍。她们的相貌非常可怕，头发像盘着的毒蛇，眼睛里滴出血来。她们的惩罚把受罚者逼至疯狂，疯狂是比死更可怕的惩罚。
在《复仇女神》一剧里，俄瑞斯忒斯不得不面对的就是这样面目狰狞的复仇精灵们。为了逃避她们，他仓皇失措地逃进阿波罗的神庙，请求神明的庇佑。结果将会如何？这是整个《俄瑞斯忒斯》三联剧的高潮，也是全剧最重要的意义被揭示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