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在埃斯库罗斯进行戏剧创作的时代，三联剧是一个连贯的故事，后面再加一个比较轻松的“山羊剧”，和三联剧作为一个整体去参加公共宗教庆典中的戏剧竞赛。埃斯库罗斯以《乞援人》的三联剧在一次戏剧竞赛中击败索福克勒斯，获得头等奖。
古希腊戏剧家们都非常高产。埃斯库罗斯创作过70多部剧，虽然保留下来的不过7部。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希腊悲剧，每一部都有它自己的特色，即便不是精品中的精品，也都值得细细咀嚼、品味和思考。
为什么公元前5世纪的古希腊有这么多好作品涌现出来？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由于古希腊戏剧建制的一个部分或环节——它的评奖机制和荣誉。今天，许多读者都抱怨文艺作品质量不高，简直没什么看头。在诸多原因中，有一个是经常被忽视的，那就是文学作品的评奖机制。如果不知道我们今天的评奖机制有多糟糕，就难以理解古希腊戏剧的评奖机制有多优秀。
如今的评奖看上去也是在授予作家们荣誉，但荣誉本身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谁给的荣誉，为什么给那个荣誉。不知道这些，就不会知道什么是荣誉。荣誉的反面不是耻辱，而只是没有得到荣誉，没有得到荣誉并不可耻。有时，反而恰恰是得到某种荣誉才可耻。例如，纳粹党卫军的“英雄”称号，其实是一种耻辱。荣誉不等于“面子”，有面子的人经常是没有荣誉，甚至是耻辱的。
古代希腊人有讲究荣誉的风尚，他们的荣誉观是与他们对虔诚、美德、正义、公正的价值观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一个专制独裁的僭主可以犒赏一个拍马屁的作家，却无法给一个公民任何荣誉。就算他给了，也不是真正的荣誉，而可能成为一种羞耻。古希腊戏剧家的荣誉是雅典的公民们给的，而决定这项荣誉的是透明、公正的民主程序。
我们已经介绍过古希腊必定会有戏剧演出的三大宗教庆典：第一个是大迪奥尼西亚节，又称迪奥尼西亚城庆典；第二个是例纳节；第三个是乡村酒神节。在这些重大的宗教庆典上演出的戏剧，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文艺表演，而是一个表达对神明虔诚和感恩的隆重仪式。正因为如此，戏剧是雅典的国家大事，是由国家来主导和管理的。雅典政府会委派一位专门的官员来负责协调庆典日的戏剧演出事项，他被称为“Archon”，也就是执政官。庆典演出的组织工作就这样通过委派给一个官员而掌握在城邦手中。这有点像竞技会的竞赛，或者法庭前的辩论。
执政官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指定由谁来为哪一位诗人的作品演出负担费用，负担费用的人被称为“choregies”，也就是出资人。挑选诗人和出资人的程序是公开、透明的，目的是保证公正和公平，这也是雅典的民主行事方式。在整个过程中，执政官都只是协调人，他不能一个人拍脑袋做决定，武断地下达命令，让有关人员服从照办。
具体的程序是这样的：一位戏剧诗人想要参加竞赛，就必须早早地向执政官提交申请，并附上参赛作品的剧本。行政官必须阅读了所有的作品，才能挑选出一定人数的诗人。不同的庆典需要的诗人人数是不同的。例如，大迪奥尼西亚庆典需要三位悲剧诗人，例纳节庆典需要两位悲剧诗人，如果参赛者多，就可以增加到三位，甚至五位。
此外，还需要为每位被选中的诗人分配一位出资人。出资人一般是雅典的富商，因为他需要支付的费用款项还真不少，包括歌队的培训费和演出服装费。在雅典，为戏剧演出出资不是慈善，而是一项公民义务，就像纳税一样。这是由法律规定的，富商们必须轮流来承担这项对城邦的义务。
哪一位诗人与哪一位出资人搭配是抓阄决定的，为的是避免徇私舞弊。诗人和出资人搭配好后，接下来就是为剧本挑选演员，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挑选方法。
在埃斯库罗斯之前，每部剧都需要歌队，但只需要一个演员，由诗人自己担任。而埃斯库罗斯在剧里添加一个演员。当悲剧从抒情诗（lyrics）歌唱演变成有对话的表演形式，这时诗人自己不再担任剧中的演员，演员渐渐成为一个专门的行业，所以每部剧需要雇两个专业演员。
开始的时候是由诗人自己为他的剧挑选演员，有的演员专门与某个诗人搭档和合作，有密切的私人关系。到了公元前5世纪，戏剧竞赛形成制度，挑选演员的事情就不让诗人自己插手。好演员会为戏剧加分，优秀的演员不能只演某个诗人的戏，因为那是不公平的。为了公平和公正，演员的挑选制度也发生变化。
于是，挑选演员便成了执政官的事情。他会挑选出三位主要演员，也就是“大腕”。那时候，演员全是男的，没有女演员，表演时戴面具，演的角色可男可女。每个主要演员都可以挑选两至三位下属演员组成一个团队，至于哪个团队与哪个诗人合作，则由抓阄来决定。悲剧和喜剧都用这个办法。
出资人需要为他负责的那部剧雇用一支歌队。开始是从雅典的普通公民中招收，后来有了专门的歌者，于是就从专业歌者中间挑选。出资人需要付给他们工钱，还要为他们租一间用于练习的屋子，并雇一个吹笛手，因为颂歌是用笛子伴奏的。这还没完，出资人还得雇几个跑龙套的人，他们在剧中没有台词，在舞台上只是扮演国王或王后的扈从和仆人。
另外，出资人还得为歌者们提供餐饮。各个歌队之间是有竞争的，为了雇到理想的歌者，出资人得尽量让他们开心和满意，因此得在餐饮供应上费心思，要让他们吃得好才行。据罗马时代的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Plutarch，46—119）记载，歌者们的餐点包括鳗鱼、皱叶生菜、大蒜和奶酪等，这些在当时算是美味了。
出资人负责出钱，训练歌队仍然是诗人及其助手的事情。到了公元前5世纪末，歌队训练不再由诗人来操办，而是交给专业的训练老师。可以看到，希腊戏剧经过的是一段逐渐专业化的过程。诗人开始几乎全能的角色逐渐由专业人士来担任：专业的演员、专业的歌队训练老师，连歌队本身也专业化了。这就大大提高希腊戏剧的演出质量，也有利于戏剧诗人在戏剧结构上进一步创新。
古希腊观众在庆典上看戏当然非常开心，但也是挺辛苦的。参赛剧作的演出顺序也由抓阄决定，不论如何，观众都会津津有味地从头看到尾。有演出的日子，他们总是天一亮就进入剧场，要在那里待到太阳下山。每天一般演五部剧，一部三联剧加“山羊剧”，再加一部喜剧，有时候加两部喜剧，经常是三位喜剧诗人参加喜剧竞赛。
雅典卫城南侧的狄俄尼索斯剧场（Theatre of Dionysus）规模宏大壮观。从遗址来看，它沿着山势展开，20层的观众席背靠的峭壁之上就是卫城。这个剧场能容纳一万几千人，这几乎是当时雅典自由公民数量的一半。戏剧对于古希腊公民的重要性，从这个剧场的规模便可以看出。
城邦的全部居民都出席这一表演。在平民政治起基本作用的时代，穷人们来看戏不仅不用买票，还可以享受一些补助——要付给他们每一天的在场费，甚至连妇女、奴隶和外国人都可入场。同时，还有其他城邦的代表前来观摩雅典诗人们的诗作成就。这同卫城上的历史性建筑完全一样，也是一种象征，用来证明雅典作为一个城邦，作为一个人类集团的价值所在。如果没有他们，那么戏剧再好，也无法体现公民共同体的意义。他们要投票选出上演戏剧的优胜者，标准来自这些自由公民对城邦生活的理解和期待。在这个背靠城邦卫城的剧场里，他们检省自己的城邦生活。这个时候，剧场就是他们的城邦。
可以想象，看戏的人会有多兴奋。来之前，他们总是先饱饱地吃上一顿早饭，来的时候还带着干粮。一整天不仅要看戏，还要大声叫喊，欢呼或是咒骂舞台上的表演。他们一激动起来，就会情不自禁地朝舞台上丢东西，有鲜花和水果，也有石块。在台上演戏的被击中是常有的事情。根据记载，有一次一位演员差一点被石块砸死。
演出一连三天，每天三出悲剧，外加一出讽刺剧，这就是全套戏码。当庆典上所有的戏剧都演完了，也就需要给戏剧评奖了，获奖的是当年最优秀的诗人。从公元前449年开始，主角演员也评表演奖。评审之外还有十个陪审员，都是由雅典的公民来担任。公民们可以报名自荐，但谁会被选中，则由抓阄决定。评审员必须观看完所有剧作演出之后，在小木板上写下自己的挑选结果，然后用抓阄的办法，从十个评选结果中挑选出五个，优胜的诗人和演员便是从这最后的五个挑选结果中产生，评奖的结果都是当天揭晓。
获胜者会获得荣誉和声望，还会得到一只三足的铜锅作为奖赏。他们各自还会得到一顶桂冠，桂冠本身不值钱，却代表着雅典城邦里的最高荣誉。在雅典这个讲究荣誉的社会里，获奖代表着一种了不起的光荣。为争取这样的光荣，不仅诗人和演员使出浑身解数，就连出资人也是竭尽全力——为了让歌队有出色的行头，还有出资人把自己弄破产了。可见在古希腊人那里，钱财虽然重要，但绝对还有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
授予诗人和演员最高光荣的是全雅典的公民们。他们也不是全来白看戏的，虽然演员都是雅典政府出资雇用的，但政府是不能生产出钱来的，政府的钱都从老百姓那里来。因此，雇用演员的费用实则由雅典全体纳税人来负担。
获奖者由雅典公民们用透明和公开的程序挑选出来，都是他们真正喜爱的剧作和演员。若表演没有体现他们自己的品味和价值观，他们是不会满意的。因此，他们也不会允许任何高高在上的权威指手画脚，告诉他们该喜欢什么，不该喜欢什么。民众的评奖结果未必每次都能让专业人士满意，但那又如何？作为公共庆典一部分的希腊戏剧本来就是因为人民喜闻乐见，才得以昌盛发展。只要程序公正，由他们按照自己的标准来评判高下，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没有任何文艺形式能比悲剧这种公共活动更好地表达古希腊人的精神。古希腊悲剧不只是一种大众娱乐，也是一种大众教化，包含与城邦生活理念和精神理想相一致、真正能够打动人们心灵的道德情感和价值诉求。这样的道德情感和价值诉求成为泛希腊文化的重要部分。不仅如此，两千多年以后我们阅读或观看古希腊戏剧时，仍然能感受到它们的思想魅力。
埃斯库罗斯参加过许多次这样的戏剧竞赛，他生前获得过13次比赛的头等奖，死后还获得过4次。公元前458年，他创作的最后一部三联剧《俄瑞斯忒斯》（ Orestes ，包括《阿伽门农》《奠酒人》《复仇女神》）就是他获头等奖中的一部，我们接下来谈谈这部三联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