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戏剧作为一种古代的宗教和文化活动形式,包含具有自由和民主意义的宝贵传统因素,对古希腊的人文主义来说,这些因素非常重要。虽然古希腊人的自由和雅典人的民主与今天我们所理解的自由和民主有很大的差别,但却是我们今天从公共政治角度去深度理解希腊悲剧的一个有效视角。
希腊悲剧是城邦的公民活动,讲述的是城邦生活的故事。希腊悲剧的典型主题许多都与政治和法律有关,如专制与民主、暴政和腐败、受制约的和不受制约的王权、自然法与国王法、法律的形式和程序等。希腊悲剧的许多伦理和道德主题也都因为关乎个人性格,关乎个人与城邦的关系,而具有公共政治的内涵,如人的傲慢、友谊、婚姻与乱伦、复仇和正义、命运与虔诚、如何对待陌生人等。在本节要谈的《乞援人》一剧里,如何对待有难的外乡人就是这样一个具有政治意义的伦理主题。这也就是今天世界面临的难民问题。埃斯库罗斯剧中的政治色彩和道德关怀一直是研究者关注的一个方面,《波斯人》和《乞援人》这两部剧在一个重要的政治议题上成了对比剧,这个议题就是,国王的权力是否受到限制决定了专制和民主制度的区别。
安东尼·波德莱茨基(Anthony J. Podlecki)在《早期阿提卡悲剧中的城邦与君主》一文中就指出,希腊人喜欢将他们自己看成“野蛮人”的对立面,希腊人不是任何人的奴隶,不需要听命于任何人的武断权力;而《波斯人》一剧中的波斯人却相反:剧中,国王薛西斯几乎全军覆没,但照样能保住他至高无上、不受制约的权力。相比之下,《乞援人》一剧中的阿尔戈斯国王佩拉斯戈斯(Pelasgus)“虽然理论上也拥有绝对的权力,我们却看到一个神话时代的奇景,这位国王选择限制自己,而只是在可以称为‘宪制’的范围内采取行动”。 [2]
我们在《乞援人》一剧中看到,50位来阿尔戈斯寻求避难的少女向这位国王求助,要他立即答复她们的恳求。国王说他不能马上决定,需要问问城邦里的民众有什么想法。求助的少女们毫不怀疑国王有做出决定的权力。国王对她们说:
你们虽来到这里,却并非坐在
我的家灶边。若城邦会毁入危难,
那就该让人民共商解救的对策。
我不能预先给你们作任何允诺,
在未与全体邦民商量此事之前。(《乞援人》,第365—369行)
少女们对国王说,你是国王,应该你说了算:
你就是城邦,你就是人民,
你是不受约束的君王。
你掌管祭坛,掌管国家社灶,
一切都按照你的愿望和意志,
你一人独掌权杖,独踞王位,
履行全部职责。(第370—375行)
但是国王还是不肯独自做出决定,他说:
决断此事不容易,勿让我做判官。
我业已说过,我不会无人民应允,
便作出决定:我不会这样用权
以免遭遇损失时人民这样说:
“他帮助外邦亡命人,损害了城邦。”(第397—401行)
在埃斯库罗斯那里,国王佩拉斯戈斯的权力与“野蛮人”国王薛西斯的权力是不同的。在《波斯人》一剧中,野蛮人是波斯人;在《乞援人》一剧中,野蛮人是埃及人。
《乞援人》的故事看上去十分简单,但其实并非如此。这部剧本来是埃斯库罗斯的一个三联剧的第一部(后面两部已经佚失),因此有的研究者认为,我们无法知道埃斯库罗斯到底想用这个三联剧来说些什么,表达什么样的意思。
但是,这个三联剧显然是以一个希腊神话为题材。最早的希腊观众一定知道这个神话,即使埃斯库罗斯的创作意图使他对神话做了一些改变——就像他在《波斯人》一剧中改变波斯国王大流士那样——基本的神话故事观众们应该还是一下子就能够辨认的。这一点应该不用怀疑。
《乞援人》源自这样一个神话故事:宙斯爱上美丽的希腊牧羊女伊娥(Io),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宙斯的妻子嫉妒伊娥,把她变成一头母牛,注定永远被牛虻叮咬,不得片刻安宁。伊娥生下一个孩子,叫埃帕福斯(Epaphus),埃帕福斯的后人中有两个孪生兄弟,一个名叫达那奥斯(Danaos),另一个名叫埃古普托斯(Aegyputs)。他们是埃及王贝洛斯(Belos)的两个儿子。
两兄弟本来各自统治自己的王国,但埃古普托斯逼迫达那奥斯携同女儿们出走,之后他占有达那奥斯统治的地方并以自己的名字称之,“埃及”一名即由此而来。他想让自己的五十个儿子与他兄弟的五十个女儿成婚,但他兄弟带领女儿们逃离埃及,来到希腊,他们就是剧里的达那伊得斯人(Danaides)。逃亡至希腊,是因为他们的祖先,也就是那位被宙斯爱上的牧羊女伊娥原本是希腊人。这是一个重要的细节,也是作为希腊人的阿尔戈斯人最后收留他们的一个原因。
《乞援人》一剧开始的时候,我们看到歌队进场。歌队由一群少女组成,她们是达那奥斯的女儿,由父亲带领逃出埃及,刚刚抵达希腊的阿尔戈斯海滨。她们手持象征请求救援的缠着羊毛的橄榄枝。在希腊语里,树枝(词根erythr)又有“小匕首”的意思,最后这50位少女中的49位就是用匕首杀死她们的丈夫的。
达那奥斯的50个女儿来到阿尔戈斯,恳求阿尔戈斯国王佩拉斯戈斯保护他们。国王佩拉斯戈斯犹豫不定,因为他害怕新的埃及国王埃古普托斯前来问罪;而且,在古代的婚姻传统中,近亲婚配也是一种古老的习俗。
于是,他征询阿尔戈斯人民的意见,询问他们是不是该收留达那伊得斯人。人民说应该收留他们。达那伊得斯人当然十分高兴,她们欢欣鼓舞,赞美希腊诸神。可是,新埃及国王的使者紧接着就到了,他试图迫使达那伊得斯人返回埃及,让她们与堂兄弟结婚。阿尔戈斯国王有了民意的支持,站在这50位少女的一边,使者没能得逞。阿尔戈斯国王请避难者进城,故事也以她们进城结束。
单就《乞援人》这个故事而言,今天我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关于“难民”的故事,因为这50位少女为了逃婚来到阿尔戈斯,是为了寻求庇护。在任何一个国家,难民的涌入都会给现有的政治或社会秩序带来危机。国王佩拉斯戈斯知道这一点,他难以决定是否要接纳并保护这群难民,所以他聆听城邦中人民的意见。人们出于对难民的同情和道义责任,同意收留这些难民,国王顺应民意,于是有了收留难民的行动。
这是一种现代解读。神话故事里的阿尔戈斯城邦的人民为什么要收留这50位少女,是出于什么样的道德考量,我们无从确切知道。但我们在这个故事里,似乎可以看到古代版的“德国收留叙利亚难民”。2015年,德国总理默克尔宣称德国无条件接收叙利亚难民,敞开国境大门,引发难民赴德狂潮。后来难民数量有好几百万人,冲击了德国的社会秩序。有不少人甚至认为,这是现实版的“农夫与蛇”,使得德意志濒临伊斯兰化的边缘,甚至连德国的欧洲霸主地位都发生动摇。
在对待难民问题时,人道的道义与国家的利益发生矛盾,二者之间只能选一,无法妥协,这就是悲剧的境遇。在《乞援人》中,这个矛盾似乎因为人民的意志得到解决。
但真的是这样吗?在原来的神话故事里根本不是如此!
在神话故事里,这50位少女逃避包办的近亲婚姻来到阿尔戈斯,还只是悲剧的开始。如果我们能够看到三联剧的后两部,那将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这两部剧虽已佚失,但有一小段保留下来:爱神赞美天与地的结合,他们的孩子就是雨,雨水滋养了谷物、果实和牛羊。
从这个片段来看,三联剧原本的主题应是人类的婚姻、家庭和繁衍,不是抗争非自愿的婚姻。因此,《乞援人》中的抗争并非整个三联剧的主题,真正的主题应该是在三联剧的最后,也就是无论以什么理由杀死丈夫,都必须受到惩罚。
研究者根据希腊神话故事推断,以下可能是三联剧在《乞援人》故事之后的情节,估计也是后两部剧继续要讲的故事。 [3]
阿尔戈斯国王收留了50位少女之后,在一次战争中阵亡了,少女们的父亲达那奥斯成了阿尔戈斯的新国王。阿尔戈斯是一个小城邦,比埃及王国的军事力量要弱小得多,埃及国王又来重新逼迫那50位兄弟与50位姐妹的婚事。达那奥斯无力拒绝,但他给女儿们每人一把匕首,命令她们在新婚之夜杀了新郎们。49个女儿服从了父亲的命令,因为那个时候,父亲的命令就是法律。
只有一个女儿(Hypermnestra)出于怜悯和爱,没有服从父亲的命令。更重要的是,她的丈夫(Lynceus)并没逼迫她行夫妻之事,所以她让他逃走了。达那奥斯因为这个女儿违背自己的命令,把她关押起来,并送交审判。由于爱神的干预,她被法庭开释。可是,那位逃走的新郎突然又回来了,杀了自己的丈人,当上阿尔戈斯的国王,他的堂妹(也就是妻子)也就成了王后。
那49个杀死自己丈夫的女子则受到审判,在雅典娜和赫尔墨斯这两位主神的干预下,她们被免除杀人之罪,但死后却受到一种永无止境的惩罚:用瓦罐从水溪里打水,但瓦罐是有洞的,所以这是一件无休无止的辛苦劳作,就像西西弗斯往山顶上推石头一样。
让我们再把目光从这后面的故事收回到《乞援人》上来。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问题是,这50位逃婚的少女到底有没有理由逃婚?或者,如果说她们是难民,阿尔戈斯城邦的人民有没有收留她们的理由?
在《乞援人》第一场里,阿尔戈斯国王一开始便询问她们为什么寻求避难。少女们回答说,她们不愿意给堂兄们的家里当奴婢。古代妇女服从丈夫本是天经地义,所以国王又问她们:你们不愿意,是因为这样的婚配不符合埃及的法律,还是因为你们憎恨他们?
少女们说:我们不愿意是因为我们憎恨他们。他们强迫我们嫁给他们,这是禽兽都不会做的事,在自然界,“就算鸟儿都不会污染自己的种群”。少女们诉诸的是高于埃及国家之法的自然法。
这和我们今天看待问题的方法是不同的。今天我们会说,决定自己嫁给谁,是女性的自由权利,不能强迫,父母也不能包办子女的婚姻。但在古代,婚姻大多都是父母包办的。因此,少女们抗拒乱伦的近亲婚配便成了重要的理由。
古希腊的观众也许能够接受这个理由,虽然并不充分。德国历史学家利奇德(Hans Licht)在《古希腊风化史》( Sittengeschichte Griechenlands )一书中指出,就像所有的淳朴民族一样,古希腊人对待乱伦之举并不像我们现代人这样严厉,他们的神话故事就表明这点。 比如,众神及人类之父宙斯就娶自己的妹妹赫拉为妻。然而,古希腊公众还是反对乱伦行为,虽然没有哪个地方或哪个时期曾对乱伦施以严厉惩罚。
从古代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知道,上下辈之间通婚是不被允许的;在更久远的时期,兄弟姐妹间似乎也禁止联姻。到了后来,同父异母的兄妹才勉强可以结婚。除了这些限制,亲戚结婚并不少见——事实上,公元前5世纪之前,即使是兄弟姐妹的联姻在传统的贵族家庭里也时有所闻。但是,在埃斯库罗斯的时代,古代的传承习俗正在向文明规则过渡,这影响了当时希腊人对乱伦的容忍程度。
古希腊公众总的来说都不赞成乱伦,这点可以从许多神话故事中看出来。在那些故事中,乱伦被描述为令人厌恶之事。比如,广为人知的俄狄浦斯(Oedipus)的故事:俄狄浦斯娶了自己的母亲,他自己对此实在是毫无所知,但他因痛悔而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再想想考努斯(Caunus),他居然爱上自己的妹妹比布利丝(Byblis),考努斯为了逃避这份罪孽,逃至利利基斯,并在当地建立考努斯城。而他的妹妹也深爱着自己的哥哥,因为兄长为此背井离乡而深感自责,结果自杀身亡;她的泪水化成一股清泉,该泉眼也以她的名字命名为比布利丝。这样的乱伦故事都是以极其悲惨的结局收场的。
希腊人对乱伦的观念是否影响了阿尔戈斯城邦民众对这50位少女求助的决定?他们又是如何做出收容这50位少女难民的集体决定的?民众集体决定又体现怎样的集体心理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