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上节说到，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是古希腊留存下来的唯一一部以当代历史为题材的戏剧，原来也是一个三联剧（Danaid Tetralogy），但另外两部都佚失了。此外，《波斯人》还有其他一些独特的地方：第一，它说的是公元前480年希腊海军在萨拉米斯歼灭波斯海军的故事。埃斯库罗斯是希腊人，又曾在希波战争中英勇作战，按理来说，他可以把波斯人写得非常不堪，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是带着同情和理解来描绘波斯人的。虽然在波斯人和希腊人之间呈现出奴役与自由、专制与民主的对比，虽然希腊是战胜的一方，但他并没有故意贬低对手，这是非常独特的。之后的希腊戏剧再也没有这个写法。
第二，这虽然是一部写希腊人胜利的剧，但剧里并没有提到任何希腊英雄的名字。剧中的波斯人物，有的是真人，有的是虚构的。薛西斯舰队的规模被夸大了，而且波斯人乞求的居然是希腊的神明。剧情故事发生在雅典观众不熟悉的那个遥远的波斯都城苏萨（Susa）。歌队是此剧的一个主角，歌队的唱诗占整剧篇幅的一半。这样一部“奇怪”的戏剧，它的重要性到底何在？
这要从它在古希腊戏剧发展过程中的位置来看。我们在这部剧里看到，剧里的歌队代表波斯王国的长老们。另外有四个人物，分别是“太后”阿托萨、报信人、大流士（灵魂）和他的儿子薛西斯。四个人物不由四个演员来演，实际只有两个演员，一个是主要演员，扮演的是“太后”阿托萨；另一个次要演员，他换着扮演报信人、大流士（灵魂）和他的儿子薛西斯。
早在僭主庇西特拉图时代，公元前530年左右，希腊悲剧家泰斯庇斯（Thespis，约前550—前500）第一次为酒神节（Dionysia）的大庆典带来一出悲剧，在某种意义上标志着作为表演和作为建制的悲剧的诞生。这件事发生在庇西特拉图的统治期内恐怕不是一种偶然，这位僭主出于想吸引民众的政治原因，鼓励酒神崇拜。在雅典，酒神崇拜比其他的崇拜要更为大众化、更为乡村化，与农民的联系更为紧密。
泰斯庇斯已经在酒神颂（Dithyramb）的歌舞中加进一个演员，再由他自己轮流扮演几个人物，并与歌队对话。这样一来真正的戏剧冲突开始出现，悲剧突破简单的舞台造型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埃斯库罗斯对悲剧的构制又加以改变：在歌队和一个演员之外，他又增加一个演员。
了解希腊戏剧构制的发展和来龙去脉，对我们阅读希腊悲剧是非常必要的。接下来就谈谈希腊戏剧是从哪里起源，又是如何发展到埃斯库罗斯时代的样子。
不管在什么文化中，戏剧的开始都与宗教和仪式有关，希腊戏剧也是如此，或者更是如此，它是从宗教仪式发展成为艺术形式的。希腊古代就有崇拜酒神的歌舞，酒神是欢乐和生殖的象征，这种庆祝仪式有五个主要的部分：祈祷、行列、生殖象征、酒神颂和献祭。
庆祝仪式围绕着献祭展开，开始的时候是用活人献祭给神明，后来改用羊（tragos）。行列是把献祭的动物庄严肃穆地送到献祭地点。开始的时候，人群抬着酒神的塑像，后来酒神则由人来扮演。酒神是一个有胡须、长头发的老人，他头上有两只角，象征精力充沛。他头戴象牙的头冠，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上面缠绕着植物的叶子，象征四季常青。他的面前是个篮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生殖器，象征繁殖的能力。行走在酒神前面的是一群头戴花冠的少女，行走在他后面的则是一群酒神的“粉丝”，还有打扮成半人半羊的醉汉，他们披着羊皮，脸上涂着葡萄酒。
人群来到献祭的地点，献祭的动物也准备好了，这时酒神颂歌就唱起来了。一般是一个50人的歌队，他们打扮成羊的样子，一蹦一蹦地跳舞，伴随着笛子的音乐，做出富有戏剧性的动作。表演的都是与酒神有关的故事，歌队的领头人有时打扮成故事里的某个神仙人物，即兴表演一段小品。希腊语里的羊是“tragos”（山羊），歌队就叫“羊的歌队”（tragic），就是今天英文中所指的“悲剧的”这个词。
酒神的庆典行列后来又添加轻松的成分，不是行列的正规成员也可以参加到行列中来。他们是酒神的崇拜者，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粉丝”。这个欢乐热闹的人群就叫醉汉人群（komos），他们借酒盖脸，神神叨叨，唱着歌，跟观众搞笑。开始他们是现编现唱，后来则是预先准备好，练习过再来表演的，一般是年轻人。“komos”这个词后来变成“chorus”，也就是指歌队。他们的歌咏经常是滑稽搞笑的，所以又叫“喜剧”（comedies）。
最早的悲剧（“山羊剧”）和喜剧（“醉汉歌”）是在人群中混合着出现的。悲剧是神圣崇拜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关乎神明、命运、重要事件。然而，喜剧就不同了，喜剧机智、幽默、搞笑，人们互相揭发人性的弱点，再怎么受伤，也不会觉得被冒犯或攻击。悲剧和喜剧的分野也就在这里，并一直延续下来。悲剧表现的是神明和英雄的故事，喜剧表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愚蠢和滑稽。当口头创作被书写下来，并一次又一次公开演出的时候，也就有了我们今天所知道的不同戏剧文本：悲剧和喜剧。
前面提到一位最早的希腊戏剧历史人物泰斯庇斯，他被称为戏剧之父，但我们对他并没有多少了解。他是公元前6世纪的人，曾经是歌队的指导老师，据信，他是最早在酒神颂歌的传统中添加英雄传说故事的人，或者是最早的其中之一。他似乎还发明英雄角色与歌队领头人之间的对话形式，因此就有了戏剧里最早的“角色”（hypocrites，意为“回答”），也有了最早的表演。罗马时代的诗人贺拉斯（Quintus Horatius Flaccus，前65—前8）的《诗艺》（ Ars Poetica ）里讲了泰斯庇斯的故事，称演戏用的假面也是他发明的。泰斯庇斯不是雅典人，公元前535年，雅典的僭主庇西特拉图邀请泰斯庇斯带着他的戏剧来到雅典，据信他是雅典戏剧竞赛中的第一位获奖人。他的戏剧一部也没能留存下来，但从此他的名字有了一个词thespian——意思是“与戏剧或剧院有关的”。
到了公元前5世纪，埃斯库罗斯不仅把悲剧形式中的演员从一个变成两个，而且还减小歌队的规模，压缩到12人。到了下一代戏剧家索福克勒斯的时代，索福克勒斯又添加第三个演员，并把歌队增加到15人。此后，歌队的人数也就这样固定下来。虽然只有三位演员，但表演的剧中人物却可以不止三个。一般情况是，一位演员是中心演员，是主演，扮演戏里最重要的角色，他似乎相当于我们今天常说的“大腕”；另外两位演员扮演比较次要的角色。尽管有了演员，但歌队仍然是悲剧的必需部分，随着戏剧中对话的作用越来越强，歌队的作用也就越来越弱。
在古希腊，戏剧制作是酒神庆典的大事，是城邦的一项宗教典礼，用以虔诚地向神表达人类的敬仰之情，也是全民的节日。雅典每年有三次这样的节日庆典，都会有戏剧演出。
第一次是大迪奥尼西亚节（the Great Dionysia），又称迪奥尼西亚城（City Dionysia）庆典，演悲剧。这是为了纪念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它每年3月底举行，一连5天。第二次是例纳节（Lenaea）庆典，也是纪念狄俄尼索斯的，又称城市酒神节，在每年的1月底，既可演悲剧又可演喜剧。第三次是乡村酒神节（Rural Dionysia），在每年12月底举行，先是盛大的游行，然而是歌舞竞赛，还表演赞美诗（dithyramb），都是赞美酒神（也是肥沃之神）狄俄尼索斯的。有时候还会演悲剧和喜剧，都是上一年迪奥尼西亚城庆典的剧目。
大迪奥尼西亚节最为盛大隆重，是一个真正万民同庆的大日子。过节的时候，市场不营业，法院放假，欠债的得到宽免，犯人也从监牢里被释放出来。雅典的同盟城邦每年的贡礼仪式也是这时候举行，让臣子们有机会聚集在一起，方便商讨事情。许多外邦人也赶来看热闹或与雅典人同庆节日。希腊演说家埃斯基涅斯（Aeschines，前389—前314）赞叹这个节日的剧院，说是来了“全希腊民族的客人”。埃斯库罗斯的戏剧就是在这样的节日上演的。
雅典的宗教和戏剧庆典是一个公共的节日，是城邦公民团结、友爱、传统、信仰和文化认同的象征。许多研究者都指出，这与雅典的民主制度有关。与民主的关联性不光反映在希腊戏剧的制作、演出、竞赛、评奖等制度上，也反映在雅典剧场的形态上。我们先谈谈雅典剧场的形态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并有着怎样的民主内涵。
前面说过，古希腊的戏剧是从古代的酒神庆典（Dionysian festivals）自然地演化发展而来的。那么，古希腊的庆典又是在什么样的公共场所进行的？
公共活动的空间，也就是场所，会影响活动性质、参与的方式、参与者的范围等。同样是剧场，封闭的剧院与开放的广场会有完全不同的演出效应和参与效果，也会使演出发挥不同的公共效能。
古希腊的宗教娱乐庆典一开始是在靠近酒神庙的广场上举行的。广场是一个向所有公众开放的地方，也应该是这样一个地方。广场是一个象征自由和公共精神的开放空间，不只是一大块空地，一个真正的广场是人们公共生活的舞台。如果广场能发挥真正的公民空间作用，那么它是一个可以举行庆祝活动、进行社会和经济交流、供朋友相遇以及文化融合的地方。它还是一个公共机构的“前廊”。在古希腊雅典，这个公共机构就是酒神的神庙。
在这个广场上，最神圣的地方就是一个称为“thymele”的献祭神坛。在这个神坛周围是一大块平坦、坚实的平地，酒神的歌队就在这里表演歌舞。表演区是用石灰粉画出标记的一个圆圈，祭坛就在中心，这块地方就叫“演出场”（orchestra）。因为男女老少都喜欢看这样的表演，所以演出场地会选择有小山坡的地方，让众人方便观看。表演渐渐变得越来越长，观众也越来越想舒舒服服地观看，所以演出场前方周围就搭起木架座凳，观众坐着观看也就不那么辛苦。到了公元前6世纪末，古希腊的剧院也就这样成型。萨拉米斯海战之后，这些木座架和座位一度是用海战中被雅典海军击毁的波斯人战船残骸建造的，对雅典观众有特别的意义。
公元前5世纪是希腊戏剧非常兴盛的时期，剧院也发生一些变化，有一次是因为剧院事故造成的。一次在雅典的演出中，座凳的木头架子突然塌了，还造成死伤。于是，座位下面便填上土，座位圈也加大了，但仍然是木头的。要到公元前4世纪，才改用石头建造。公元前5世纪，雅典的剧场就已经很大，可以容纳17000名观众。
古希腊剧院平面示意图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表演场上唯一固定不动的就是祭坛。但是到了埃斯库罗斯戏剧演出的时候，又添了一个叫帐篷（skene）的小房子，其实也就是演员换行头和装扮的地方，演员们下场换人和场间休息，也是在这个地方。据说是索福克勒斯让人把帐篷建在表演场的后面，前面则是一个叫拱形舞台（proscenium，又称proscenium arch）的部分，大约10—12英尺高。后来拱形舞台的两旁又各增添一个部分，叫侧翼（parascenium）。中间这个部分就能派许多用处，变成一座神庙、一处宫殿、一堵墙等。
古希腊剧场是大众聚会、万民同乐的地方，呈现圆形，以共同敬奉的神庙为中心。它不设“包厢”，不设边座，不设楼厅，也不设正厅前排，在精神上与民主政治一致。在现代关于公共空间的研究中，古希腊剧场占有一席之地。能容纳万人以上的剧场、公共广场、人来人往的集市场所，都是公民交往的公共空间。今天，许多研究者把目光转向较小的公共空间场所，如咖啡馆、酒吧、茶馆、餐厅、教堂，从中揭示居民、职业人群、族群、邻里等各种人际交往的联系，这都是很有价值的。这些比较现代的公共场所都可以追溯到像古希腊剧场那样的概念源头：开放、自由、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