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希腊诗人当中,西蒙尼德斯不是中国读者最熟知的一位,但我们可能听过这样一句话:“画是静默的诗,诗是语言的画。”这就是西蒙尼德斯说的。中国古人也强调“诗画同源”,诗歌与绘画都是宏丽的创造活动,是作者对自然、宇宙、人性的思考和表达。诗人常从画作里汲取灵感,画家也会以写诗的方法作画;画里不乏诗歌甜蜜的温柔,诗句里也能有造型热烈的观感。
西蒙尼德斯是希腊抒情诗人,出生于塞奥斯(Ceos)的伊欧利斯(Ioulis)。希腊亚历山大主义(Alexanderism)的学者将他列入他们认为最值得研究的九位抒情诗人的名单,前面谈过的萨福和品达也都位列其中。
西蒙尼德斯以聪明才智闻名。他声名远播,与他兴趣广泛、多才多艺、阅历丰富有关。他是4个希腊语字母(ω、η、ξ、ψ)的发明者,他还发明了如何在头脑里用想象宫殿布局的方法来帮助增强和训练记忆能力,发展出后来的“罗马房间记忆法”(The Roman Room System)。据说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1552—1610)快速学习汉字,也是用的这个办法。美国史学家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1936—2021)在他写的《利玛窦的记忆宫殿》( 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 )一书里介绍了利玛窦所运用的记忆方法,据说特别有效。
增强学习记忆能力在罗马和文艺复兴时期都是一项基本的学校教育内容,所以可以说西蒙尼德斯对后世的教育事业也是有贡献的。他是个很实在的人,诗歌文字简单明了,不像品达那么晦涩,因此特别受到讲究实际的罗马人尊崇。罗马修辞学家昆体良(Quintilian,35—96)就曾说过:“西蒙尼德斯风格简单,但他的语言恰当有魅力,受人推崇。然而,他的主要优点在于激发怜悯的力量,以至于有些人在这方面喜欢他,胜过其他作家。”
西蒙尼德斯年轻时就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往雅典,在那里度过大部分的人生。他也在叙拉古国王希耶罗的宫廷里度过许多时光,也许在那里遇见过品达。西蒙尼德斯其实是最早为奥林匹亚竞技优胜者写颂歌的诗人,但后来品达在这方面的成就和声誉都超过他,成为体育竞技颂歌写作最有名的诗人。西蒙尼德斯还擅长于写“铭文”(epigrams),许多都是纪念牺牲战士的墓志铭,行文哀伤、诚挚,动人心弦。
铭文是一种简短精悍的文学体裁,类似于警句,后来人们把特定人物写作的铭文或警句汇编成册,一般不会附有任何关于背景的解说,因此不同的阅读者往往会做不同的理解,产生歧义。西蒙尼德斯写的铭文大多数都与希腊的光荣战绩有关,放到今天来说,就是充满爱国的骄傲,所以容易博得一致的称赞。例如:
1. 这把弓箭,是从饱含泪水的战争中休息下来的,悬挂在雅典娜神庙的屋顶下。在人类的斗争中,战斗的吼声经常用波斯骑士的血洗净。
2. 这些盾牌是由狄奥多鲁斯(Diodorus)的水手从仇敌梅迪斯人(Medes)那里赢得的,这些盾牌专门纪念莱托(Leto)参加的萨拉米斯(Salamis)海战。
3. 雅典的儿子们在战争中征服彼奥提亚(Boeotia)人和哈尔基斯(Chalcis)人,使他们在可悲的铁链下不能再傲慢自大。这些是他们仇敌的战马雕像,奉献给帕拉斯(Pallas)作为十分之一的赎金。
4. 你的光芒熄灭了,年迈的索福克勒斯,诗人们中的花朵,戴着酒神紫色花簇的冠冕。
西蒙尼德斯还写过不少碑文,下面这两首都是这样的碑文,颇有英雄主义的豪迈气概:
由于这些人的英勇,辽阔的忒盖(一座伯罗奔尼撒半岛上的古城)
虽遭兵燹浓烟并未冲上云霄,
因为他们要给子孙留下一个繁华
自由的城邦,宁愿死在前方。(水建馥 译)
这些战士我们永不忘,这是他们坟墓
为了保卫多羊的忒盖他们战死,
为了保卫城邦他们拿起长矛,决不让
声名远扬的希腊头上被夺走自由。(水建馥 译)
西蒙尼德斯虽然不是雅典人,但他热情歌颂希波战争(前499—前448)中的希腊英雄和战绩,因而在雅典声名鹊起。希波战争中,在一个叫温泉关(Thermopylae)的地方有过一场著名的战役,那是公元前480年的事情。一支几千人的希腊部队(包括著名的斯巴达三百勇士)在此迎战数量远远超过他们的波斯大军。双方在此战斗两天,希腊人成功地封锁隘道,以防止波斯人利用巨大的骑兵部队迂回出击。从那时起,“温泉关”就成了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代名词,用来指以少数的兵力英勇抵抗强大的敌人。据说为温泉关所撰写的多处铭文都是出于西蒙尼德斯之手,其中之一是“四千伯罗奔尼撒人曾在这里迎战三百万野蛮人”。他有这样一首悼念温泉关阵亡将士的“悼歌”:
温泉关的阵亡将士
生时光荣,死时高尚,
祭坛作坟墓,哀思作祭碗,赞歌作祭酒,
这样的墓葬不会摧朽,
销毁一切的“岁月”无法使它没灭。
这些勇士的陵墓
用希腊的威名
作卫士,由斯巴达王
勒翁尼达斯作见证,他的英勇和名声
也是永垂不朽。(水建馥 译)
相比之下,西蒙尼德斯在诗里咏唱对人生的感叹,语调经常消极悲观,例如:
既生而为人,就莫说明天必将如何,
若看见某人幸福,也莫说会有多久,
因为即使那霎时飞走的长翅膀蜻蜓
也比不上人生变化无常。(水建馥 译)
又例如:
人力微小,忧虑无益,
短促人生,苦辛相续,
死常当头,无可逃躲,
一旦命尽,良莠同一。(水建馥 译)
据说西蒙尼德斯文思敏捷,非常高产,但今天能看到的遗作却很少。他倡导宽容和人道,赞扬普通人的善良,并认识到生活给人带来的巨大压力。柏拉图在他的《普罗泰戈拉》( Protagoras )里攻击西蒙尼德斯的一首诗(《残卷·542》),因为他非常不同意西蒙尼德斯诗里表达的道德哲学。西蒙尼德斯认为,行善是非常困难的,人在某些压力下必定会道德失败,顶多只能得到平庸而有瑕疵的善,因此,一切希望更好的努力,都不过是徒劳。下面就是西蒙尼德斯的《残卷·542》,放到今天来看,也许比他那个古希腊道德理想仍有可能存在的时代更加现实:
对于人来说,要做真正的好人肯定非常困难
——要想一个人的手、脚和头脑都很完美,完美得没有丝毫缺陷;
只有神才能获得这样的美妙奖赏;
然而,区区凡人,
每当一场灭顶的灾难把他打倒,
根本就没有办法变得不坏。
人总是日子过好了才会善良,
别人对他狠,他就对别人坏,
我们中最好的人,也就是神最爱的人。
在我听来,庇塔库斯(Pittacus)的这个说法并不正确,
(尽管他是一个聪明的人,)他说:“做好人很难。”
在我看来,人只要不犯法就已经够好,
如果他还有是非对错的常识。
这就是一个有益于城邦的人,一个正派体面的家伙。
对这样的人我当然不会吹毛求疵。
因为这世界上毕竟还有太多愚人和傻瓜。
按照我的看法,
如果没有太可耻的事情,
那就已经相当不错。
所以我不会在徒劳无益的愚蠢希望上
浪费我短暂的生命,
去寻找那些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去当一个完美无瑕的好人——那不是我们凡人能够做到的。
凡人都必须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吃饱肚子。
(当然,如果我碰巧见到一个完美的好人,
我一定会让您知道。)
只要一个人不故意做错事,
我就对他表示赞赏和爱意。
唉,就连神都有被逼急了的时候。
西蒙尼德斯在诗里表达的是一种道德现实主义,虽然低调,但符合实际的人性。人性是软弱的,因此不能指望人有太大的道德定力。在崇尚道德理想的柏拉图或任何道德主义者看来,西蒙尼德斯对人性和道德的务实观点恐怕与道德虚无主义或悲观主义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我们今天知道,人性就是这么软弱,在外力的压迫下,人性之善对人世间的恶几乎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因此,比起柏拉图的“理想的善”,我们更能认同西蒙尼德斯的低调道德观念。这种低调的道德观念不是要取消道德的作用,而是要务实地看待道德的可能,并适当调整对道德行为的期待。尽管不可能人人都成为道德上的英雄,但避免成为道德上的恶棍,却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例如,在说真话会遭受迫害的环境下,我们至少应该,也可以把嘴巴闭紧,不说假话,不说违心的谎话,拒绝跟着谎言翩翩起舞。
西蒙尼德斯是叙拉古僭主希耶罗宫廷里受欢迎的客人。上节说到品达写过献给希耶罗的颂歌,但西蒙尼德斯与希耶罗之间似乎更有一层信任和知心的关系。公元前4世纪的历史学家色诺芬写过一篇西蒙尼德斯与希耶罗之间的对话,其中,希耶罗对西蒙尼德斯抱怨说,当专制君王简直是活受罪,还不如老百姓过得快乐。西蒙尼德斯劝希耶罗不要这么想,他向希耶罗证明,君王的日子过得再不舒心,也比普通老百姓好得多。那么,叙拉古又是怎样一个希腊城邦?希耶罗又是怎样一位僭主?
摊开一张地中海地图,我们会发现,叙拉古所在的西西里岛几乎位于地中海的正中间。西西里离意大利和北非都不算太远,岛的东北角几乎与意大利半岛的“脚指头”连在一起,西部的一角又与北非突尼斯隔海相望。这样的地缘,使得西西里注定成为各方势力竞逐的舞台。早在公元前550年,已经有三方势力盘踞岛上:东岸和北岸的伊奥尼亚人(Ionians)、南岸的多利斯人(Dorians),及西部的迦太基人(Carthagians)。如果算上中部不为各方所掌控的原住民,则总共有四方势力。其中,伊奥尼亚人和多利斯人是四大族群中最强大的两支,雅典人属于伊奥尼亚人,斯巴达人则属于多利斯人。迦太基人则在很久以前便从小亚细亚的腓尼基殖民到北非、西西里和西班牙。不同势力之间的博弈,造成持久的战争,战争造就强人领袖。因此,僭主在西西里特别盛行。
今天,僭政(tyranny)基本上都翻译为“暴政”,僭主(tyrant)则翻译为“暴君”,暴政或暴君都是严重的贬义词。一个是“作恶的制度”(专制),另一个是“作恶的人”(专制者或独裁者)。但是,公元前7世纪,“tyrant”这个词最初出现在古希腊诗人阿尔奇洛克斯(Archilochus,前680—前645)的诗作里的时候,它只是“僭主”的意思,并没有贬义。僭主指的是“夺位之人”,即不是通过子承父权或人民拥戴而得到王位的人。到了公元前6世纪,僭主开始有了“暴君”的贬义,但远没有今天这么臭名昭著。
雅典也有过僭主庇西特拉图(Peisistratus,约前600—前527),他在雅典两度遭到流放,三度成为僭主。他制定过一系列奖励农工商的政策,以及与大规模海外贸易、建设雅典和文化支持相关的举措。亚里士多德称他为僭主的模范。但他的儿子继位后却未能继续其父的“仁政”,专制的黑暗、奢侈、傲慢引起人民越来越大的不满,终于在公元前510年被群众推翻。在这之后,雅典建立民主制度,西蒙尼德斯也是在这之后来到雅典的。
希耶罗是一个有两面性的独裁僭主。他是西西里岛叙拉古城邦的绝对统治者,在他的统治期间,叙拉古的力量大大增强。他最重要的军事成就是在库迈战役(Battle of Cumae,公元前474)击败伊特鲁里亚人(Etruscans)和迦太基人,从而使坎帕尼亚的希腊人摆脱伊特鲁里亚人的统治。今天,在大英博物馆里还可以看到一个刻有纪念这一事件的铭文的青铜头盔。希耶罗也建立了希腊历史上第一个秘密警察统治,在世界上也是首创。希耶罗时期的叙拉古在文化上达到可以与雅典齐名的顶峰。希耶罗是一位文学和文化的爱好者和保护人,他宫廷里的客人许多都是当时的文化名人,包括戏剧家埃斯库罗斯,诗人品达、西蒙尼德斯、巴库利德斯(Bacchylides,前516—前451)、喜剧家埃庇卡摩斯(Epicharmus of Kos,前530—前440),还有色诺芬。希耶罗还是一位体育竞技好手,他在奥林匹亚竞技大赛的马赛和战车赛中均获得过胜利。公元前470年他在德尔斐(Delphi)战车比赛中获胜时,品达就献给他一首颂歌,庆祝他的胜利,后来还献给他别的颂歌,可见品达对这位君王很有好感。西蒙尼德斯也不止一次去希耶罗的宫廷做客。
在雅典,西蒙尼德斯大概是靠写诗为生。他认为,谁要求诗人为他写诗,都应该公平地付给诗人报酬,在中国古代,这叫“润笔”。因此有人说他贪财,“有辱斯文”。西蒙尼德斯似乎不在乎,谁要是不愿意付“润笔”,尽可以让别人免费给他写,但又觉得没有西蒙尼德斯写得好,所以回过头来还得去找他。这叫“一分价钱一分货”,“货卖识家”。在西蒙尼德斯那里,诗作是体面又优雅的商品,即使用付费人的名字为诗署名,那也是体面的付费写作。
君子不言财,写诗不为钱,这也许是古老的文人风尚,虽然令人称羡,但也让他们因陷入贫困而不得不仰人鼻息。诗人能够在经济上自主,也就能把腰板挺得更直。西蒙尼德斯的经济观念比较接近我们对脑力劳动者自食其力和有价提供知识服务的想法。后来,公元前5世纪出现收学费的“智辩者”(Sophists)教书匠,也可以说是西蒙尼德斯经济观念的传人。
当然,任何新观念都不是容易被接受的,西蒙尼德斯也被人嘲笑为见钱眼开,坊间还流传不少关于他贪财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一个是这样的:有一个叫斯科帕斯(Scopas of Thessaly,约前6世纪)的人约他写一首诗,他交稿的时候,斯科帕斯只肯付给他一半讲好的酬金。斯科帕斯的理由是,在这首诗里,西蒙尼德斯还称赞了另一个名叫迪奥斯库尼(Dioscuri)的人,所以另一半稿费该由迪奥斯库尼来付。吃饭的时候,有两位年轻来客请西蒙尼德斯到屋外面谈,西蒙尼德斯走到屋外,却不见那两位年轻人的踪影。就在这时候,屋子坍塌了,里面的人全都压死了,西蒙尼德斯成了唯一的幸存者。这时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把他叫到屋外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就是迪奥斯库尼。
西蒙尼德斯向斯科帕斯追讨稿酬,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他的知识产权所应得的报酬,而斯科帕斯想赖账,则是一种欺诈行为。以这个故事来看,讲述者是同情西蒙尼德斯的。知识分子“煮字疗饥”,如果不能真正做到经济独立,至少也是在争取经济独立。诗人要吃饭,要钱不但不丢人,而且还是一种尊严的表现。诗人只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卖文不卖人,卖文就不失为一种保持人格独立的做人手段。启蒙运动时代,洛克强调保护私人财产,休谟和斯密主张市场经济,反对国家经济,都是从个人自由和政治自主来着眼的。人只有在经济上先独立,才谈得上政治和人格的独立。西蒙尼德斯不可能有启蒙时代的想法,但他却这么做了,可以说是一个不简单的先例。
[1] Willis Barnstone, Sappho and the Greek Lyric Poets , New York: Pantheon, 1988. 2.
[2] Jacob Burckhardt, History of Greek Culture , Trans. Palmer Hilty, Chelmsford MA: Courier Corporation, 1963, 3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