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诗歌是希腊悲剧的前身。公元前5世纪,有许多最出色的作家都在从事抒情诗的写作。其中名声最响的大概要数品达。这与他的诗才有关,也与他的出生背景有关。品达是彼奥提亚(Boeotia)的贵族后裔,他在希腊各地四处游历,各地的君主都对他表示热烈欢迎。他最出名的诗歌中有几首是献给西西里叙拉古的僭主希耶罗(Hiero I of Syracuse,前478年至前467年统治叙拉古)的。关于这位僭主,我们在下一节里还会讲到。
品达的贵族身世大概是他持有贵族主义政治观念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崇尚贵族的荣誉和高贵精神,所以并不支持独裁的僭主政治。叙拉古的希耶罗是一位僭主,但也是一位开明的僭主。品达也不喜欢全然由民众做主的“民主”,但他并不一味排斥民主,认为有权威和秩序的民主也不是一件坏事。他主张稳定的、有公民美德的秩序。阅读品达的诗,第一反应也许是:他属于贵族时代。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在雅典伯里克利时代(Age of Pericles,前461—前429)享有盛名,当时许多希腊人崇尚的是民主政治。品达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底比斯度过。亚历山大三世,也就是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前356—前323)于公元前335年打败底比斯,破坏这座城市时,特别指示士兵们不要破坏品达的故居(可能因为诗人曾经在诗作中赞美过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一世)。这也是承认品达在所有希腊人那里享有的崇高声誉。
他的诗歌在诗体上被称为“品达颂歌”(Pindaric ode),目的和作用是“颂扬”(encomiastic),颂扬的对象是奥林匹亚竞技的胜利者。公元前580年,希腊有两个人气十足的奥林匹亚体育竞赛大会,一个是皮媞亚竞技会(Pythian Games),另一个是伊斯特米亚竞技会(Isthmian Games)。品达就相当于这个竞技时代的歌手,他也因此成为一位体育诗人。众所周知,莎士比亚以写戏和演戏闻名。有人建议说,想要知道品达因何闻名,不妨设想莎士比亚改行当了体育记者,跟着体育赛事到处跑,写颂诗表扬各路胜利的体育英雄。品达最著名的强项就是这个,他的颂歌也被人叫作“胜利颂歌”(Epinikion),现存的有45首。
品达的颂歌赞美体育竞赛胜利者的英雄精神。英雄是有高尚情操和荣誉感、体魄健壮、精神昂扬的“勇士”。在奥林匹亚竞技大会上力挫对手、脱颖而出的好手就是这样的勇士。放到中国文化中,这也许就是“壮士”或“好汉”。
叙拉古的希耶罗曾经在奥林匹亚战车竞技中获胜。他是君王,但更是勇士。在品达看来,像希耶罗这样的杰出人物,他们的“优势”是与生俱来的。品达的大量颂歌寓意高远、气势宏伟,表达了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对古典英雄主义的信仰。他认为,杰出的人必出于显贵之家,他们是神的后人。他还认为,人的功德和力量是与德行紧密相随的。他在诗中常常追溯他所颂扬者的先祖,把他们的成就与神的血统联系在一起,并在诗中生动详细地叙述古代神和英雄的传奇。他的诗风格庄重,形式严谨,辞藻华丽。柏拉图在论及人的最高德行和高贵时常常引用品达的诗句。
这样的内容特征并不都是诗人的独创,而是当时颂歌文学样式的惯例。胜利颂歌要求包括一些基本的内容,如竞赛胜利者的名字、他的出生地及其保护神、英雄传说等。竞赛胜利者(或是他的家族或有钱的亲友)会付费请诗人代写纪念胜利的颂歌。颂歌完成后,由男性成人或儿童(经常是胜利者的朋友或业余演员)组成一个歌队来表演颂歌。胜利者也会对颂歌的写作提出一些具体要求,如要提到什么神话人物或故事,包括哪些个人或家庭的细节。这些都会写进预约颂歌写作的合同里。因此,如果我们在颂歌里读到胜利者本人之外的其他人,或他的祖先,那很可能是按照合同要求所写的。
品达颂扬的很多是当时人们熟悉并认可的体育竞技英雄。他们有强健的体魄和坚强的意志。他们在体育竞技中勇敢胜出,便是高人一等的辉煌体现。颂歌由合唱队表演,有音乐伴奏,能产生合唱特有的那种雄浑和庄重感,其表演形式与内容和作用一致。受到歌颂的体育英雄大多在当时家喻户晓,受万民崇拜。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品达的诗相当难懂,因为他大量引用现在读者已经不熟悉的神明、地名、政治或军事事件。
品达为尼米安运动会(Nemean Games)上的胜利者创作过多首“尼米安竞技胜利者颂歌”(“Odes to the Winner of Nemean Competition”,称 Nemean Odes )以志庆贺。第6首是为来自爱琴那的阿尔西米达斯(Alcimidas of Aegina)在少年摔跤比赛上获胜而作。他以阿尔西米达斯的胜利为切入点,进而引入更大的主题,即神人与凡人永远是有区别的,不能用同一个标准去对待。这样的主题是品达诗歌的一个显著特征。下面就是这首颂歌:
世上有凡人,亦有神祇,
但是赋予我们气息的母亲
是同一个
不同的是,她赋予了
两者不同的力量。
要是青铜的天空——
他们永恒的居所
永不消失
那我们便只是凡人。
然而,虽然我们无法获知
命运如何安排日夜流转,
凡人也可以像不朽的神祇
无论心智,无论天性
阿尔西达马斯显然证明了
血肉之躯的力量。
盛产果实的大地连年丰饶
如今它又孕育了
人类的伟大力量。
……
普拉克赛达马斯(Praxidamas),
奥林匹亚的胜利者,
追随着先人的足迹,第一次
从阿尔斐斯(Alpheos)为埃阿西达人(Aeacidae)
赢得花环。
……
来吧,缪斯,带着
这族人称颂歌唱
凡人终究一死,
但这歌咏壮举的歌谣和传奇
永世流传……( Nemean 6 )
品达所说的“凡人”指与神有别的人类。如果我们不知道品达的英雄主义,那么就很容易把诗中的“凡人”理解为普通人。这是因为我们今天有民主平等的观念,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就会用这样的观点去理解品达的诗作,这是一种错误的理解叫“时代错置”(Anachronism)。同样一个词,在远古时代和在今天经常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今天的许多凡人其实不是英雄,而是庸人。他们庸庸碌碌、萎靡不振、奴性十足,见到权力便膝盖发软。品达说的不是这样的凡人。凡人是相对于神而言的,神永生不死,人是会死的,但人可以在活着的时候不当庸人。人可以平凡,但不能平庸。
品达是一位道德家,虽然他的道德说教在我们今天看来没有什么太高明的东西(例如他规劝贵族争取荣誉与乐善好施),他的理想完全立足于贵族传统思想。根据他的看法,一个人必须出身名门,勇敢壮健,才能做两件事:工作与付出。为了追求“善良的品德”,成为勤劳、勇敢、不屈不挠、永不倦怠地反对敌人的战士,人的身心均须勤劳不懈,花时间、金钱、力量,争取达到高尚的目的。这是真正优秀者的全部优良品质,这些品质是从天神那里来的。一个人不一定要富有,也不一定要长相英俊,但是他必须渴望荣誉与名望,这样才会积极进取。
阅读品达,我们不仅需要知道他的道德理想,还需要了解他那个时代诗歌的特点。了解他创作的是何种类型的诗,这些是很重要的。这是关于“文类”的知识。
我们阅读一部文学作品,要紧的是知道正在阅读什么样的作品,哪一类作品。你不会用读红色小说的方式去读雨果的《悲惨世界》,虽然你在雨果的小说里能看到底层人的不幸和专制权力的压迫。品达的诗歌应该当作怎样的诗歌种类来阅读?我们今天用“抒情诗”这个文学种类概念去理解他的诗歌是否恰当?“抒情诗”这个概念又可能如何误导我们的理解?
伦敦大学学院希腊学和拉丁文学教授彼得·阿古切(Peter Agócs)在《品达导言:早期古典歌队的歌和文类语言》一文中就指出,由于多种原因,包括文类理解的原因,阅读品达诗歌对今天的读者是特别具有挑战性的。
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社会仍然处在歌文化(Song culture)的时代,在这个时代,社会中用于表达和沟通最重要的情感和观念的首要方式是“表演性的歌”(performed song)。这种歌不是我们今天经常在比喻意义上理解的“歌”,如《青春之歌》《唱支山歌给党听》,而是用乐器伴奏的唱出曲调的歌。例如,古希腊的挽歌诗(elegiac poetry)是用笛子伴奏的,而歌唱诗(melic poetry)则是用七弦琴伴奏的。品达特别擅长的颂歌就是用来歌唱的诗。
在品达的时代,诗歌还是一种口头文化,后来发展成戏剧中“歌队”唱的诗,也是在舞台上唱出来的。美国学者约翰·海灵顿(John Herington)在《从诗歌到戏剧:早期悲剧和希腊诗歌传统》( Poetry into Drama: Early Tragedy and the Greek Poetic Tradition )一书中指出,对今天研究古希腊的人们来说,这是最困难的。
因为我们早已不用耳朵去听诗歌的吟唱,我们是用眼睛去“看”诗歌的。诗歌在我们今天社会中的功能已经与在古希腊社会中完全不同。今天,我们是独自“阅读”品达的诗歌,而不是在公共场景中听一支歌队来唱出对奥林匹克竞技胜利选手的颂扬。在古希腊,这样的诗歌是唱给“大众”听的。今天,只有少数文化程度较高的人才会试图或有能力去理解这样的诗歌,一般人对它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
因此,正如阿古切教授所说:“你必须努力重新评估你自己关于什么是阅读和文本阐述的观念,重新评估到底什么是我们称为‘诗歌’或‘文学’的文本,它构成我们分析和阐释的对象。” 我们今天阅读品达或萨福的作品,把它们当作“经典”来对待,不光要阅读它们,还要弄清楚它们的意思。由于时代和文化的隔阂,往往需要许多注释和说明。这样的阅读越理性,也就越会缺少直接的情感魅力。
下面是一首品达的《献给卡玛里那城的普骚米斯的颂歌》( An ode to Pusomis of Kamarina )。卡玛里那城在西西里岛,该城的贵族普骚米斯参加公元前452年的那次奥林匹亚竞技,在赛车竞技中获得冠军,荣归故乡。卡玛里那城组织起游行的歌舞队,前来庆祝。品达为此写了这首赞美他的颂歌。
这首品达颂歌的中文译者是著名的希腊语文学研究者、翻译家水建馥先生。读者不妨看看,如果没有注释,从诗歌本身能理解多少。水建馥先生为这首诗做了好些注释,在网上很容易查到,这里就不一一赘述。我要说的是,这是一首典型的品达颂诗。品达颂诗的结构是相对固定的,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前奏”(prelude),是诗人自己讲述在竞技中取胜的勇士;第二部分是“神话”(myth),是与勇士有关的神话或故事;第三部分是“尾声”,(epilogue)给出一个道德规训。
下面是水建馥先生的译文,读者不妨尝试用这三个部分的主题结构去理解:
雷霆的投掷者——脚步不倦的至高宙斯!
你的女儿“时光”在华彩的竖琴声中旋舞,
送我来为那最崇高的竞赛作赞歌。
朋友成功后,高尚的人听见甜蜜捷报
立刻就会兴高采烈。
克罗诺斯的儿子,你拥有那习习多风的埃特纳,
你在那山下囚禁过百首的巨怪台风,
请你快来欢迎这位奥林匹亚胜利者,
为美惠女神们而来欢迎这支庆祝队伍,
这队伍象征一种强大力量的不朽光辉,
这队伍来庆祝普骚米斯的赛车,他头戴橄榄桂冠,
一心为卡玛里那城争光。愿天神慈悲,
照顾他的祈求,因为我所称颂的人
热心培养骏马,
喜欢接纳四方的宾客,
他纯洁的心集中于热爱城邦的和平。
我要说的话不掺假,
“考验能测验出一个人”。
因此,楞诺斯岛的妇女
后来对克吕墨诺斯的儿子
才不再不尊重。
他穿上铠甲赛跑获得胜利,
他戴上花冠对许西庇说:
“瞧,我跑得最快,心和手都跟得上。
还未到中年,年轻人
时常也会白头。”
品达写这么长的一首诗,当然不只是为了给听众一个“人不要未老先衰”的道德规训,而是要他们感受到诗歌咏唱的魅力,你感觉到了这种魅力吗?恐怕很难吧。这并不奇怪,我们今天确实已经不可能像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人那样被品达的体育颂诗焕发出自然而强烈的激情了。但我们可以从他的“体育诗”来思考我们自己的体育,也思考我们在观看体育比赛时那种难以抑制的激情。
古希腊人崇尚体育所体现出来的那种健康的“身心皆美”(καλόςκαγαθός),而最能展现人健康体魄的便是各种竞技和体育活动。“gymnasium”(体育馆)一词就源自“gumnos”(意即“裸体”)。体育和竞技场所是最适合裸体的地方,古希腊以体育运动为主题的绘画中有无数这样的形象。品达的诗歌其实就是对这种“身心皆美”的赞美。
不幸的是,我们今天已经不再这样看待体育。有的运动员为了金牌可以弄虚作假,甚至使用违禁药品。在大多数体育赛事的观众那里,民族主义的激情代替真正的体育精神。现代奥运会一直无法摆脱来自民族主义和体育国家政治化的困扰,最让人难忘的例子便是1936年在纳粹德国举办的柏林奥运会。冷战时期,“金牌”被一些国家用作与敌对意识形态进行斗争和显示某种政治制度优越性的宣传工具,使得体育成为国家政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意识形态的作用下,奥运不止一次成为分裂而不是融合世界的运动会。体育国家政治化使得奥运发生了不仅可悲而且有害的异化,也损害了从古希腊传承下来的“身心皆美”的精神。
法国传媒研究专家戴扬(Daniel Dayan)指出,体育竞赛有一种双重机制,让观众同时扮演两种实际上相互矛盾的角色:一个是“党派”的角色,也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粉丝”,对竞赛中的一方有强烈的喜爱、同情、偏好或偏袒;另一个是“裁判”角色,要求竞赛有公平的规则,反对在场的裁判人员受情绪影响,偏袒竞赛的某一方。 品达可以说是一位很好的裁判,他赞美的是优秀的运动员,而不是“我们国家”的运动员;是体育本身,而不是能为国争光的体育。他对体育竞赛中胜利者的颂扬,对我们今天仍然有示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