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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萨福:爱欲和幸福

本章要谈三位希腊的诗人,第一位是早期女诗人萨福(Sappho,约前630—约前560);第二位是中期诗人西蒙尼德斯(Semonides of Amorgos,约前556—前468),他差不多比萨福晚了一个世纪;第三位是后期大诗人品达(Píndaros,约前518—前438)。品达诞生的那一年,西蒙尼德斯已经36岁了,他比西蒙尼德斯晚去世30年,可以说是西蒙尼德斯的晚辈。

我会调整一下讲解这三位诗人的先后顺序,先讲萨福,再讲品达,最后讲西蒙尼德斯。因为萨福和品达是两位抒情诗人,而西蒙尼德斯则不那么抒情。对于本书,西蒙尼德斯还有另外一层重要意义:他是后面要讲的希腊思想家色诺芬的《论暴政》对话中的一位主角。这里先把他当诗人来讲。

我选了这三位诗人来谈古希腊诗歌,是从希腊诗歌与我们今天的相关性,以及可能提出的问题来着眼的。人们当然可以为了研究诗歌而研究诗歌,为了研究文学而研究文学,但这不是本书的目的。单纯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古希腊诗歌以及它在古希腊文学中的重要性,与在本书中注重的“相关性”并不同。我关心的,首先不是如何欣赏古希腊诗歌,而是那些诗歌告诉我们哪些与我们今天有所关联的人文内容,我们可以从中思考和感悟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许多古希腊诗歌已经有了中文译本,如水建馥翻译的《古希腊抒情诗选》,或王扬翻译的德国学者恩斯特·狄尔编的《古希腊抒情诗集》全4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内容在此暂不赘述。

第一位女诗人萨福,与今天最有关联的人文内容恐怕莫过于她抒情诗里的“幸福观”。前文已经提到,古希腊诗歌都是用乐器伴奏着咏唱表演的,不是用来阅读的。萨福的抒情诗就是一种在私人范围内咏唱表演的个人抒情诗。她所抒发的个人爱情,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情欲。情欲在希腊抒情诗里是至关重要的,我想,一直到今天,在大多数的个人抒情诗里也还是这样。个人抒情的“爱”与爱国主义抒情的“爱”完全不是一回事,前者是情爱,是人的自然本能。

为什么要强调萨福的个人抒情?因为这种抒情的个人意识在她那个时代极为不寻常。古希腊人的个人是与城邦联系在一起的,只有在城邦的公共关系中,个人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萨福在诗歌里营造了一个由个人之间的关系形成的私密世界,这不是一个古希腊人可以轻易做出的选择。

研究者们认为,萨福的诗歌代表着“独唱颂歌”(monodies)的诞生,这是一种由单个歌手独自吟诵的诗歌。而当时希腊诗歌的代表形式是“歌队”的合唱(choruses)。从萨福开始,独唱要与合唱平分天下,这是希腊诗歌的一个重要过渡。美国肯扬学院(Kenyon College)古典文学教授威廉·麦肯罗(William C. McCulloh)在《萨福和希腊抒情诗人》一书的序言里指出,荷马时代与萨福时代的区别在于:“国王政治与贵族政治的冲突已经开始……对诗歌来说,最重要的是,诗人开始为他个人说话,而不只是担任一个对光荣和命运的无个性的颂扬者角色。” [1]

萨福颂扬情爱,发出的是她个人的声音,但她并非是唯一一个颂扬厄洛斯(Eros,即情爱)的诗人。在柏拉图的《会饮篇》里,喜剧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前448—前380)根据一则著名的寓言,指称人类原本是在某个时候由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而构成的完整个体。不过,这种四脚生物因为能力过于强大而引起神祇的猜忌,结果被一分为二,以减弱他们的力量。因此,现在世界上的人类都只是完整个体的一半,要不断找寻自己的另一半。这个寓言为我们的性取向提出解释:为了找回自己的完整性,原本和男人结合在一起的男人会寻求同性伴侣,原本和女人结合在一起的男人则会寻求异性伴侣。这个寓言也可以解释我们的渴望和失落感:因为我们都漫游于世上,寻觅自己原本的另一半。阿里斯托芬总结说:“人类唯有寻找到爱,才能获得幸福。”这种爱就是厄洛斯。阿里斯托芬还说:“厄洛斯对我们有伟大的恩惠,因为他会让我们重返自然,治愈我们,使我们变得快乐,享福不尽。”所以,情欲之爱对于人的幸福是必不可少的,就算是庙里的和尚、尼姑庵里的尼姑、修道院里的修士也都有情欲之爱的需要,只不过被强行压抑住,不让它迸发出来而已。

萨福经常觉得情爱给人带来“甜蜜的苦涩”(sweetbitter),而不是让人享福不尽。欧洲有的现代语言中把这个词倒过来,叫“苦涩的甜蜜”(bittersweet)。萨福常常以厄洛斯为对象来倾诉她“甜蜜的苦涩”。例如,在她的《残卷·130》( Fragment 130 )有这样两句:“爱神,现在又一次震动我的身体,/讨人喜欢却又烦人,像蛇一样飞到我身上,却再也无法抓住。”有研究者认为,萨福是第一位用“甜蜜的苦涩”来看待情欲之爱的诗人。

事实上,后人对萨福的生平所知甚少,关于她的故事,不少是后世的传说和演绎。一般认为她出生于莱斯沃斯岛的一个贵族家庭,莱斯沃斯(Λέσβος)的古希腊语转写为拉丁拼法就是“lesbos”,今天的“女同性恋”(lesbian)就从这个词根而来,据说就是因为萨福。

萨福家在莱斯沃斯当地很有影响力,殷实的家境使她能自由地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而她选择了专攻艺术。她的父亲喜好诗歌,在父亲的熏陶下,萨福也迷上吟诗写作。她被认为是第一个描述个人爱情和失恋的诗人。她在青年时期曾被逐出故乡,流亡至西西里,原因可能同当地的政治斗争有关。被允许返回后,她曾开设女子学堂,担任“女子导师”之类的职位,据说她教授女子礼仪、修养、诗歌,还有如何勾引男人的方法。古代流传过不少有损于她的声誉的说法,但从一些材料看,她实际上很受乡人敬重。当然,也有学者质疑这些记载。

这位女诗人的形象,被后人演绎得越来越丰富多彩,在整个西方世界有传奇效应。一位美女,一位诗人,一位七弦琴演奏者,一位神秘主义者,一个男诗人的情人,一个“有失检点”的妇人,一个美貌的母亲生有美貌的女儿,一个失恋投海自杀的女诗人,一个女同性恋者,我们所知道的萨福,大致就是这些,但能引发人们的许多遐想。

宗教渗透在古希腊人意识的细胞里,这也可以从他们对“爱”和“爱欲”的意识中看出来。

我们今天把爱欲当作一个抽象的概念,但在古希腊人那里,爱欲是一个叫厄洛斯的神,苏格拉底不承认他是一个神,但至少是个精灵。据希腊神话说,有一次,主掌美丽和爱情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开生日派对,一个女乞丐珀尼阿(Penia)不请自来。宾客中最受欢迎的丰盈之神波若斯(Plutus)醉酒后来到花园,倒下睡着了,便和珀尼阿有了男女之事,由此而生下一个“非人非神”的儿子,那就是厄洛斯。

厄洛斯长大后很像他的母亲,总是与贫穷为伴,“个性冷酷,不修边幅,赤着双脚四处流浪”。但另一方面又像他的父亲,“勇敢积极,热切坚忍”。这倒似乎有点像上山下乡时热恋中的青年男女,他们再穷,再绝望,也能有爱情,就能找到快乐,因此显现出一种外人难以理解的“积极生活”的态度,至少一些描写知青的文艺作品是这样讲述的。

萨福的抒情诗有的是直接写给厄洛斯的,而不是她爱的男人或女人。一个人居然能爱上爱欲本身,也许这才是得到爱欲的精髓。萨福这样热烈地咏唱厄洛斯,已经不单纯是出于青春期年轻人的儿女之情,而是代表着一种更具普遍意义的希腊人的幸福观。著名的历史学家雅克布·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818—1897)说:“我们一直无法肯定究竟诗人在此谈的是性爱本身呢,还是泛指那些希望能得以实现的愿望。” [2]

萨福的《残卷·5》里有这样一首诗:

致安纳托利亚

有人道,世间最美之物

孰水军,孰步兵,孰骑士?雅克旁边

余之见,最美之物就属

人心中之所爱。

此中道理明白不费解,

凡人皆知此言近情理;

海伦虽已尽览天下美,

却偏爱此郎君。

他扫尽特洛伊之威风。

她竟忘却孩儿爹娘亲;

痴心痴情之爱意,犹如

塞浦路斯爱之神。

妇道本来意志弱,

况已轻抛家事累;

安纳托利亚,我今

在心底把你深深怀念。

我爱听你步履巧轻轻,

我爱见你笑脸喜盈盈;

我恨利迪亚战车隆隆,

我恨步兵刀剑闪闪。

我深知人生在世

多有不尽人意事

苍天若为有心人

定有如愿以偿时。

有研究者指出,诗中的第三和第四行“最美之物就属人心中之所爱”是暧昧含糊和故意模棱两可的措辞。这里的含义可以是女人追求女人,或是男人追求女人,也可以是男人追求男童。但这样的语义模糊也可以指爱欲本身。

爱欲不是专指男女之情,也可以代表古希腊人所渴望得到的幸福,包括所有被古希腊诗人视为人生理想的生活乐趣。虽然古希腊人视青春年华为人生最宝贵的财富,视享乐,特别是其中的爱欲,为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但在爱欲之外,他们还有其他最爱的东西。

在荷马史诗《奥德赛》里,涅斯托耳(Nestor)是希腊联军内最受人尊敬的老者,当雅典娜消失在晴空中的时候,他喊道:“可是,哦,尊贵的女神,祝您顺利,也请您赐好名声给我和我的孩子们以及我尊敬的妻子。”(第三卷,第380—381行)可以说,这一席话表达了希腊人的幸福理想。主人公在此同时提到他的爱妻和孩子们,这表明,希腊人的幸福感里不仅包括战士的荣誉和英明,还有一般生活中的各种愿望,这当然包括普通的男女情爱。

在古希腊人的眼里,一般生活中的各种愿望都值得他们为之奋斗,所以他们祈求上苍将这些好处赐给他们。泰奥格尼斯(Theognis of Megara,约前585—前540)是一位比萨福稍晚一些的古希腊诗人,他最先提出“健康是一种幸福”,但健康的幸福仍然比不上一个人的好名声。当然,他也有对不同幸福条件的排序。有这样一首小诗:

世人健康为第一,

可人容貌为第二,

第三生财且有道,

第四友人见你总年少。

古希腊人最根本的性格就是追求普通生活和与肉体有关的享受。这种追求还没有普遍演变成古罗马人那样的兽欲。这种享受在古希腊人的生活中打下烙印,在萨福的诗歌中也是一样。情欲在古希腊生活中有着至高地位,即便是天神,也会为了满足情欲而做出让步。在《伊利亚特》里,赫拉为了帮助危难中的希腊人,决意不惜利用淫荡的手段对自己的丈夫宙斯施行魔法。她精心梳妆打扮,还找借口向爱神阿佛洛狄忒借了她“那一条情爱与渴慕的魔法腰带,(因为)它能征服所有的天神和地上的一切人”。阿佛洛狄忒听命于这位高贵的天上女王,“并从胸前解下绣花腰带,其中蕴藏着全套诱惑魔力。那里面有爱情、渴慕和甜言蜜语等一整套能使聪明人失去理智的骗术”(第十四卷,第152行)。随后,赫拉立刻前往寻找睡神修普诺斯(Hypnos),请求睡神在她与宙斯做爱之后,让宙斯入眠,她自己好趁机去帮助希腊人。

在古希腊文化里,女性展现女子的“性感”,用色相或别的手段勾引男性不是丢脸的事情,更不是一桩罪过。在古希腊人那里,“端庄”与“风骚”,或“贞洁”与“放荡”之间并没有道德意义上的区别。情欲本来就比道德学家想象的要复杂和矛盾得多,岂能简单地分出好坏或正邪?只要不背弃忠诚和承诺,不管什么样的情欲都有其正当性。传说萨福在她办的女校里教女学生如何勾引男子。不管是否确实,在她那个时候的希腊文化中这是完全可能的。 PVqYOzEFFay/i+/bONmhUJvoToOKmtqPukyYOTafHx+i7QdWa1mA5MwFAz5ZKRu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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