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五月,宫里过节的气氛更浓了。
内务府送来了数个五毒纹样的物件,荷包、香囊、粉盒、五毒图,应有尽有。
连宫鞋都送了一双新的,上面同样以五cai金线绣了五毒和吉祥纹样。
沈菡穿上端详了一下,挺漂亮的:“这个是要穿三天吗?”
紫芙:“是啊,内务府说是祈求吉祥的意思。”
青衿进来道:“格格,内务府来熏艾了。”
“让他们进来吧。”
五月是毒月,随着温度湿度升高,宫中房屋又逼仄,人免不了就要冒出各种疾病。
所以为了驱虫防疾,内务府给各个屋子都送了雄黄酒和蒲酒,院内和门口也都放了艾草,早晚还会派人到各宫艾熏。
沈菡这里受到的照顾是储秀宫最多的。
来送东西的太监十分殷勤,道格格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言语。
每日来艾熏的苏拉太监也是在东配殿熏得时间最久。
不过五月初三这一天是个例外,内务府没来人,各宫也静悄悄的,连人都走动得少了。
紫芙忍不住叹了声:“这日子可真快,转眼主子娘娘崩逝都一年了……”
*
坤宁宫中,玄烨挥退众人,自己抱着保成静静地在东暖阁的榻上坐着,望着四处的摆设。
这里还保持着赫舍里氏走时候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这是赫舍里氏尾祭结束后,玄烨第一次踏进坤宁宫。
大概是近乡情怯,玄烨平时很少往这条路上来,但坤宁宫的一切都照他的吩咐原样放着,没人敢动。
平时除了偶尔有人打扫,坤宁宫都是大门紧闭的,连宫人路过时都会刻意绕路,这座宫殿就像被玄烨和宫里人刻意忘了。
好像只要不去看,不去想,这里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其实玄烨也说不清自己对赫舍里氏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赫舍里氏不是一个貌美的女人,硬要说的话大概只能算是端庄。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赫舍里氏的时候,玄烨心里是有些失望的——那时候他已经知道皇玛嬷想选的皇后就是她了。
少年慕艾,这又是将要成为玄烨妻子的女人,会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
虽说娶妻娶贤,玄烨身边也不缺美人,可结发妻子毕竟是不一样的。再说哪个男人在婚前不期待妻子的美貌呢?
不过那时的玄烨已不是总角小儿。
朝局、政局纷乱复杂,他与皇玛嬷每日周旋其中,如履薄冰。
皇玛嬷在那种情势下还能力压鳌拜、遏必隆,将赫舍里氏拱上后位,已是十分不易,玄烨当然不会有丝毫的任性。
作为皇帝,他必须与皇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
大清帝后相合,方是稳定人心的千古佳话。皇帝和皇后,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
好在赫舍里氏并不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女人。
她性情温良,既长于诗书,又善知礼仪,于后宫内务也能妥善处理,当得起“贤后”二字。
那几年的形势并不好,前朝剑拔弩张,玄烨每一步都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后宫里鱼龙混杂,玄烨也是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宫里还残留着不知多少前明的老人,不知道被安插进了多少鳌拜的眼线,哪怕是睡在枕边的女人,他都时刻疑心着她们会不会在暗地里传递消息。
多亏还有皇玛嬷和赫舍里氏尽心尽力地辅佐,玄烨才能在夹缝里腾出手来收拾前朝。
可尽管赫舍里氏下死力盯着,孩子还是生一个、死一个,最后,连承祜都没了。
好在...后来他们都熬过来了。
赫舍里氏有了保成的时候,玄烨真是高兴极了,可见老天还是怜惜他们的,大清也是有国运的。
谁知……
玄烨从没想过赫舍里氏会那么早离开。
他是真的想和她做一对史书传唱的“圣君贤后”的。
玄烨怀中熟睡的保成好像感觉到了皇阿玛的悲痛,突然惊醒,大哭了起来。
坤宁宫高阔的殿宇内回荡着孩子尖利的哭声,久久无法散去。
*
钟粹宫里,听宫女说皇上的銮驾昨天一早就出了城,今天才回来。
马佳氏点点头,放下手里正给孩子做的肚兜,叹道:“大约又是去巩华城待了一夜吧,今儿是主子娘娘的祭辰,皇上难免触景伤怀。”
皇上和先皇后是少年夫妻,结发之情,偏先皇后又是这么年轻骤然崩逝,皇上自然心里过不去。
仁孝皇后性子温和,这么多年待妃嫔宫人都很好。
她在的时候,月例宫份都能发到各人手里,不致被贪没太多,宫里记她情的人不少。
小宫女想起当时仁孝皇后对宫人的种种关怀,也免不了要叹息一声。
这边正聊着,另一个宫女提着膳盒进来,瞧见马佳氏动针线连忙上来阻拦:“主子怎么又自己动针线?叫妈妈们瞧见又要念叨了。”
又说旁边的小宫女:“你就这么看着?也不知道劝劝!”说着赶紧把绣篮绣绷收起来。
马佳氏被宫女强收了东西也不恼,温婉笑道:“好琪儿,就容我做一会儿吧,成日不让出宫门一步,快要闷死我了。”
马佳氏还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最近被妈妈们看得死死的,哪儿也去不了,只好给孩子做些活计打发时间。
“呸呸呸,主子怎么能说这不吉利的话,快‘呸呸’收回去。”
马佳氏好笑,竟也依了她,轻轻对着地面‘呸呸’两声,琪儿方满意了。
琪儿把点心一一摆到桌上:“主子既无聊,不如尝些点心吧,这是膳房刚送来的,还热着呢,这会儿小阿哥都该饿了。”
“还不知道是不是个阿哥呢……”马佳氏轻抚着肚子。
琪儿急道:“怎么不是?一定是个活泼健壮的小阿哥,妈妈们不也说瞧着就像个男胎吗?”
马佳氏闻言好似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怅然,她轻声叹道:“我倒觉得,说不定是个小格格还更好些……”
至少能平平安安活下来。
妈妈们是图个好兆头,所以个个开口闭口都是小阿哥。
太医倒是能诊出来,但太医院的太医个个长了七窍玲珑心,哪会吐实了说。
不过马佳氏都生过那么多了,从太医们的言语里也能琢磨出点端倪。
大约这次确实又是个小阿哥吧。
马佳氏也说不上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松了一口气?高兴?忐忑?
还是……恐惧?
大约都有吧,这些情绪夹杂着浓浓的酸苦,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心,让她不得安枕。
宫里不知道多少人正等着瞧她的笑话。
——生了阿哥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也留不住!
就连皇上,也快要对她失望了吧?
自从长华出生一天就没了,皇上待她是愈来愈冷淡了。
明着看起来她还是这宫里最得宠的女人,皇上来钟粹宫的次数最多,赏赐也都是最好的。
可只有马佳氏自己知道,皇上不过……
不过是可怜她,实则心里对她‘生个健康的小阿哥出来’这件事已经不抱希望了。
皇上现在是念着旧情不忍这么快冷落她,可皇上对她的情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悲痛和失望,还能剩下多少呢?
恐怕只要有一个得皇上意的新人能生下健康的阿哥,哪怕只有一个,她就会彻底失宠吧。
马佳氏不敢去想那一天,想起来就觉得心底好似开了个大洞,生生要把她闷死在里面。
琪儿见主子又面露愁苦,陷在苦闷中出不来,忙岔开话题:“主子,听说图海大人就要回来了,小顺子说现在外面都道图海大人这次打了胜仗,立了好大的功劳,皇上十分高兴呢。”
马佳氏闻言一愣,回过神来:“什么时候的事?”
琪儿道:“该是上个月传的捷报,咱们在宫里,消息方慢了些。小顺子还是昨天下值去府上,太太告诉他的,想来宫里还没传开。”
琪儿想了想又道:“不过应该也快了,太太说,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要在南苑的大红门率王公大臣们亲迎,听说还要祭天。还有您的几位叔伯从兄,太太道这次他们也都立了不小的功劳,想必回京之后都少不了要加官晋爵了。”
这倒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马佳一族一直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好不容易有个图海族叔精明强干,偏还让先帝爷削了。
亏得这次太皇太后慧眼识英,皇上也愿意大胆启用,这才让他们家有了翻身之机。
虽说图海族叔和她们家已经是五服边缘了,但马佳一族同气连枝,这次她本家的叔伯兄弟能立功,也是多亏图海族叔。
马佳氏想了想,问琪儿:“我上次托府里寻的东西,寻到了吗?”
琪儿道:“寻到了,小顺子刚带回来。”
琪儿捧出一个古朴素雅的紫檀木匣,里面的锦缎上放着一串佛珠。
“太太道,这佛珠是老爷派人特意去五台山的镇海寺求的,是前前代的主持亲自开的光,又请四十九位高僧连做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道场,想来献给太皇太后不算失礼了。”
马佳氏看着佛珠古朴温润的光泽,点头道:“不错,好好收起来吧,赶明儿我带格格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带上。”
“是。”
马佳氏又检查了要进给皇上的五毒活计,今年虽不是她自己做的,但个个都是她亲自挑选的式样,配的线。
一共九件,明黄缎地,以金线、银线和五彩丝线绣出纹样,精致又吉祥。
马佳氏一个个细细地验看:“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喜欢?”
琪儿笑道:“主子进给皇上的东西,哪样皇上不喜欢了?”
想起皇上待主子的心,琪儿就高兴,后天就是正日子了,皇上念着主子,到时候一定会来瞧主子的。
马佳氏细细抚摸着平金织绣的五毒荷包:“但愿吧。”
*
端午转眼即至,这一天的紫禁城热闹极了。
一大早,紫芙和青衿就张罗着给屋子熏香。
这香是内务府新制的,以菖蒲根、茎、艾草为原料,有提神、醒窍、杀菌的功效。
沈菡头上照规矩簪着虎头簪,脚下是新制的五毒绣鞋,身上佩戴了药子锭、小香袋、荷包等小物件。
今天的早膳也是清一色的粽子,有的只有方寸大小,一个也就两口的量。
包馅儿的那种大,料很足。
要不是来了这儿,沈菡都不知道粽子竟然可以有这么多馅儿。
豆沙的好清甜,手工做的豆沙味道就是不一样,颗粒感要强一些,吃起来沙沙的。
蛋黄肉粽超好吃,里面的蛋黄特别大,特别香!
原来还真有咸粽子啊,沈菡以前听南方的室友说起来,还觉得是个异端来着。
糯米粽就比较普通了,吃了前面的,白粽子就吃不下了。
粽子太多,她们三个人吃都吃不完,剩了好多。
紫芙她们也得了粽子,只是不如给沈菡的精致,都是巴掌大小,里面的馅料也只有蜜枣。
青衿道:“听说御膳房这些天光是粽子就要包大几千个,所有人昼夜不停地包,今天的宫宴要用的更多。”
这个沈菡记忆里倒是有点印象。
乌雅氏的玛法额森当差时曾任膳房总管,乌雅氏幼时在家没少听他念叨膳房那些事。
据额森说,宫里光是端午正日子这一天,包粽子就要用掉一千多斤的糯米。
因为晚上前朝后宫都要举行宫宴,每人桌上都有粽子和粽方,一个粽方就要两百个粽子。
皇上的桌上更多,几乎接近一千个,这是备着皇上往下赏的。
额森还道,其实以前跟着太宗在关外的时候,他们端午是不吃粽子的,而是吃一种叫椴木饽饽的食物,和粽子类似。
不过因为草原食材有限,这椴木饽饽是用椴木叶包的高粱米和小豆泥,不如粽子好吃。
额森每次提起这些事儿都要叹一句,咱们满人入关之后,不光吃食好了,这讲究跟着汉人也是越学越多了。
以前过个端午哪有这么些个花活儿,碰上打仗的时候,在草原上还包粽子?
能不能吃上热饭都不一定。
现在不一样了,皇上崇汉俗。
过个端午,除了吃粽子、戴荷包、熏香,后宫这一天还要唱大戏。
这个沈菡是没资格去看的,受邀的都是王公贝勒和亲贵大臣的福晋。
不光沈菡,宫妃里一个有资格的都没有。
因为现在宫里各种典章制度未明,等级也乱,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能够统领一宫的主位——除了先皇后,没人受过册封,全是庶妃。
待遇最高的是储秀宫前殿的蒙古格格,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这位格格一没侍寝,二没册封,但工资却是整个宫里最高的。
她虽然被称为格格,享受的却是福晋级的待遇,甚至还有独属于自己的内管领。
往下是康熙十年进宫的六位外八旗的格格。
有两位早逝,一位因为过于年幼,后来被皇上恩典送回了娘家,现在还剩三位。
同样是没有册封,宫里只称呼为某格格,她们的位份却与其他格格不一样,在小福晋之上,拿的也是福晋的待遇。
宫里都传,这几位家世显赫,一旦典制齐备,恐怕一册封便是高位妃嫔。
再往下除了四位既得宠又生育过的小福晋,便全是格格位份了。
总而言之,全是庶妃级别,一个能列席的都没有,大家都只能在各自宫里听个响儿。
*
戏台搭在储秀宫北面,热热闹闹地唱了一整天。
沈菡虽然看不见,但宫里平日静得很,这样大的动静在后殿听得一清二楚。
一天听下来,有点吵。
沈菡对戏一窍不通,只是听个热闹,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紫芙在宫里有几年了,倒是知道:“每年都是那些剧目,《阐道除邪》《灵符济世》什么的,现在该是唱到《祛邪应节》了吧。”
好吧,都是应景的戏,降妖伏魔的,怪不得动静那么大呢。
戏一直唱到傍晚,前朝后宫都预备着要开宫宴了,才收了场。
没了锣鼓弦乐声,宫里又陡然静了下来。
沈菡心道,刚才觉得吵得头大,这突然没了,竟然还觉得怪怪的。
转眼到了进晚点的时辰,沈菡却打不起精神。这两天各处膳房都被御膳房抽调去忙活宫宴了,饭菜很简单,晚上那餐点心更是清一色的粽子。
再是馅料花样多,它也是粽子啊,让谁吃上好几天能不腻!
好在不一会儿紫芙救她来了,说是太皇太后道“各宫共庆佳节”,允各宫自己开个小席面热闹热闹。
紫芙高兴道:“嬷嬷刚才过来,说已在正殿备好了席面,请格格赏脸过去。”
沈菡也高兴起来,吃席面总不能全是粽子了吧。她瞧瞧身上的衣裳,是上次新送来的春装,妆也没花,便干脆道:“那咱们这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