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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

李雍在皇上面前落泪,那是因为皇上给了他超过他能力的圣宠,他惭愧羞愧。

回到国公府后,他见到妻子爱女就哽出声音,则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见到至亲这委屈就藏不住了!

他也不想打败仗啊,他也不知道自己真不行啊,他明明可以像孙超那样在京城安享富贵,这不是体内流着报效朝堂的热血,为了收复三州才主动请缨的?

他认罚,可外面怎么就把他贬得毫无是处了,平时夸他的那些好呢?

李雍低着头站在妻子身边,张不开嘴,张了会哭得更大声。

爹娘都不在了,也只有妻子能让他露出如此狼狈的一面,又不用担心被谁嘲笑。

在孟氏眼中,俊脸挂泪的丈夫就像那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着实叫她心疼。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有话去屋里说。”

孟氏温柔包容地扶着丈夫往里走,眼中再也没有旁人。

云珠:“……”

祖父活着时,经常当着他们三兄妹的面骂父亲,父亲总是一脸恭敬谦和地听着,男菩萨一般胸怀若谷,这还是云珠第一次目睹父亲失态到这种地步。

回过神来,她用眼神示意周围的丫鬟管事退下。

再之后,她也识趣地走了。

此时此刻,父亲更需要母亲的陪伴。

一直到黄昏,云珠才又在正和堂见到了久别的父亲。

李雍痛哭一场之后,沐了浴,修了胡茬,再换身苍青色的绸面长袍,至少表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七成神采。

云珠只当没瞧见父亲发肿的眼圈,若无其事地坐到母亲身边,望着门外大起来的雪道:“今日哥哥值白日的差,应该快回来了吧?娘有没有派马车去皇城外接哥哥?”

一心照顾丈夫的孟氏当然忘了,愣了愣后尴尬道:“接什么接,全京城属他最皮糙肉厚,派人接了反倒要被他嫌弃。”

云珠笑道:“娘不惦记哥哥,我惦记。”

说着,她真派了丫鬟去知会管事。

李雍巴巴地看着并没有如他预料那般一见面就对他嘘寒问暖的女儿,就连目光对上后女儿仿佛也没看见他似的偏过头去,急了,忐忑道:“云珠,你怎么不理爹爹?”

莫不是他打了败仗,连女儿都看不起他了?

云珠总算给了父亲一个正眼:“是爹爹先不理我的,亏我在家里为您牵肠挂肚,您回来就只管跟娘进去了,看都不看我。”

李雍咳了咳,讪讪解释道:“爹爹不是故意的,实在是……”

重重地叹了口气。

云珠走过来,拉着父亲的袖口道:“随便您怎么想,或是外人怎么说,反正在我这里,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爹爹。”

别人家的爹再厉害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对她掏心掏肺把她当宝贝疙瘩宠的只有眼前这一个。

外人可以捧高踩低,一家人只会不离不弃。

李雍被女儿说得又酸了鼻子。

孟氏体贴地递过来一方绣帕,好笑道:“行了行了,难不成出去一趟还变成水做的了?”

李雍眼中含泪,俊脸浮红。

云珠叉开话题:“爹爹身上可有受伤?”

李雍想撒谎,孟氏抢着道:“腰上一道刀疤,肩上一道箭疤,这是大的,小的就不提了。”

受伤是无能的表现,李雍刚要低头,就听女儿百灵鸟似的夸道:“爹爹可真厉害,换成齐国公,利箭在他面前晃一下都要吓破他的胆子,爹爹明知战场危险却能一次次迎难而上,光这份勇气就足以叫人敬佩了,还有江阴侯靖海侯那些,遇到战事就装病躲起来,生怕被皇上派去战场,依我看啊,京城老一辈的勋贵家里,爹爹最有担当!”

李雍:……

虽然他不喜欢听冷言冷语,可女儿是不是也夸得太过头了?

云珠又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装出一副欣慰的样子:“祖父一直以他身上的大小伤疤为荣,现在好了,爹爹也有了。”

李雍:……

老头子若真能看见他在战场的表现,怕是要踹烂身上的棺材板吧?

孟氏忍笑:“行了,再这么夸下去,你爹又要争着去带兵了!”

李雍下意识地摇头,甘州一行,他认了,单打独斗他谁也不怕,作为主将带兵完全是另一回事,他确实不是那块儿料。

不过,被女儿这么一番插科打诨,李雍总算能笑出来了。

两刻钟后,世子李耀披着一身雪大步跨了进来。

面对个头比他还要高、身形比他还要魁梧、容貌酷似老头子的长子,李雍免不得又露出几分尴尬。

李耀可不会像母亲妹妹那般呵护亲爹,大马金刀地在厅里坐下,斜眼垂眸等着他宽慰的中年美男,哼道:“败就是败了,哪个将军不打败仗,片刻低落是人之常情,天天惦记那点旧账才是真正叫人笑话。”

李雍直接被儿子气精神了:“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再败功夫也比你强!”

李耀哼得更重,站起来道:“说的不算,咱们去外面比比?”

李雍拍案而起:“比就比!”

父子俩血性上来,云珠与孟氏一起劝都不管用,没多久,父子俩便双双脱了外袍,就着廊下的灯光与漫天的飞雪比起枪来。

云珠披着斗篷,双手捧着暖呼呼的小手炉,笑着欣赏父兄的英姿。

李雍俊如玉,李耀猛如虎,但都是实打实的枪法高手。

别看李耀年轻且力气过人,李雍毕竟比他多练了二十年的枪,凭借敏捷的身姿与老辣的眼力,最终还是在厨房嬷嬷第五次探头张望的时候,一枪抵住了儿子的咽喉。

李耀重重呼吸,猛地将手里的枪丢在地上。

李雍笑他:“年轻人,输不起了?”

李耀恨声道:“我是被你气的,枪法这么好,怎么带兵就不行!”

这一个多月,不光云珠母女受了外面闲言碎语的气,李耀在朝堂上也吃了不少文武官员甚至宫女太监饱含深意的眼神,若非被祖父罚过太多次面壁思过,以他少年时的性子,非得抓住那些人狠揍一顿不可,叫他们乱瞅!

李雍:“……可见你祖父说的都是对的,我已经吃了纸上谈兵的教训,你在外面也千万要改了那莽撞的性子,事事都得按规矩来。”

李耀:“……”

云珠听着父兄斗嘴,忽然有点想在东宫做太子伴读的弟弟了。

祖父可说了,爹爹跟哥哥都指望不上,宁国公府的荣耀还要靠弟弟扛。

.

宫里。

雪大无风,元庆帝叫御膳房做了汤锅,一个人吃起来没有滋味,叫了三子一女来陪。

作为一个四十岁的皇帝,只有四个子嗣太少了。

要怪就怪他年轻时脾气太好,对妃子们都尽量宠着,结果把头一批后妃的心都宠大了,为了争宠手段频出,连皇嗣都敢彼此算计,今日你阴谋害死我刚出生的孩子,明日我便手段尽出让你四五岁的儿子偿命。

后宫乌烟瘴气,元庆帝不想再忍,直接将那一批后妃处死的处死,打冷宫的打冷宫,一个都没留。

现有的四个孩子里,除了跛脚的大皇子是当时侥幸活下来的,剩下二皇子、三皇子、宜安公主都是后来入宫的年轻后妃所出,这就导致孩子们年龄差得比较大,大皇子都十八了,二皇子才十二,曹皇后嫡出的太子更是只有十岁。

东宫最近,太子先到。

都说外甥像舅,元庆帝能在太子稚嫩的小脸上看到几分曹绍的影子,很是俊秀。

等二皇子来了,元庆帝同样打量了几眼。

二皇子的生母淑妃也出自曹家,是曹勋另一个同父异母的庶女妹妹。淑妃比曹皇后早两年入宫,貌美温柔,可惜红颜薄命,没能熬过生子的鬼门关。为了表示对曹家的恩宠,元庆帝才又接了另一个曹家女儿入宫,因是续弦所生的嫡女,直接封了皇后。

元庆帝觉得,二皇子更像他一些,或许也有些像大舅舅曹勋?

只是曹勋十几年没回京了,元庆帝对他的容貌记忆也不太清楚。

人都齐了,元庆帝招呼孩子们放开了吃,趁机问问孩子们最近在做什么。

大皇子因为腿疾比较自卑,话不多。

二皇子也是沉默内敛的性子。

太子身份最贵重,同时享受着帝后的宠爱,面对慈眉善目的父皇还是很敢说的:“父皇,儿臣想换个伴读。”

元庆帝眼里的慈爱一点都没变,吃完口中的菜,问:“换哪个?”

太子一副嫌弃的口吻:“换了李显,他爹那么不中用,留他在身边我都跟着损颜面。”

元庆帝点点头:“知道了,朕会考虑。”

翌日早朝,元庆帝宣布了对李雍的惩罚,李雍原来担着禁卫军总指挥使的要职,现在罢了官,足以证明其失了圣心。

散朝后,元庆帝将太子、伴读李显都叫到了乾清宫。

李家儿郎全是高个子,十三岁的李显已经比一些成年女眷都要高,穿一件青色伴读锦袍,面容端肃,身姿挺拔。

太子站到父皇身边,微微抬起下巴,倨傲地看着李显。

元庆帝的视线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问李显:“可知朕叫你过来所为何事?”

李显恭声道:“臣不知。”

元庆帝摸摸太子的头,直言道:“太子认为你不能跟胜任伴读一职,你可有辩言?”

李显保持低头答话的姿势,垂落的睫毛微抬,复又垂下,俊朗的脸庞平静如初:“是臣失职,臣无言可辩,全听皇上安排。”

元庆帝颔首:“好,你可以出宫了,宁国公应该在宫门外等着你。”

李显跪下,朝太子一叩首,元庆帝三叩首,这才离去。

太子越想越不喜,朝元庆帝抱怨道:“他这人,整日板着一张脸,给他打赏也不见他多欢喜,儿臣早看他不顺眼了。”

元庆帝笑:“他走了,新的伴读你想找什么样的?”

宫门之外。

李雍已经去了官帽,头上只用布巾束发,双手背在身后,脊背挺直地站在马车旁,有朝臣进出看过来,他都微微一笑,好一派出世之人的洒脱淡然。

直到看到被两个小太监护送出来的小儿子,李雍眼里才泄露出一丝担忧。

知道儿子少年老成,比他还能忍,一上马车,李雍便恢复了俗世的慈父姿态,怜惜地拍了拍儿子肩膀:“难受吧?想哭就哭,哭出来就好了。”

李显:“……”

他瞥眼不知为何红了眼圈的父亲,皱眉道:“儿子不难受,也不想哭。”

李雍惊讶:“太子这般不留情面,你不委屈?”

李显:“与太子何干,皇上要我做东宫伴读,我便尽力为之,皇上不用我了,我正好回家在您与母亲面前尽孝。”

李雍很想提醒儿子,不被太子所喜,也就等于不会被下一个皇帝器重,却又觉得,不说也好,说了,儿子可能真的哭了。

反正还小,道理以后再讲吧。

父子俩才回到宁国公府,团聚的一家人还没怎么聊呢,曹绍就来拜见了。

李雍四人都看向云珠。

云珠厌烦:“准是又来说那些车轱辘话,爹爹见他吧,我回房待着去。”

她一走,李耀、李显兄弟俩也走了。

孟氏叹道:“患难见人心,这阵子登门慰问的宾客中,绍哥儿是唯一真心盼着咱们家好的。”

李雍对曹绍一直都很满意,听到这话就更没什么可挑的了。

只是他与一个小辈也没有太多可聊的,曹绍告辞后,李雍想起一件正事,问妻子:“我不在的时候,定国公府太夫人可有安排媒人过来?”

女子十五岁及笄,家里疼爱女儿的,没有特殊情况也基本会在女儿十八岁前敲定婚事,过了十八,就显得迟了。

孟氏冷笑:“我看她这辈子都不会安排了。”

她喜欢曹绍不假,但也没傻到看不出潘氏的心思。

“且等着吧,看我是不是冤枉她。”

.

京城繁华,再热闹的事过一阵子也就淡了。

李雍虽然吃了败仗,他走之后,曹勋所率的大军却接连传来捷报,朔州、甘州都已经夺回,只等攻下肃州以及嘉峪关,胡人就会再次被驱逐到大夏朝的国土之外。

胜利在望,百姓对李雍的失利也变得包容起来,毕竟李雍的败北并没有严重影响大局。

转眼进了十二月,百姓们忙着准备过年,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会再念叨李雍三败的笑话。

难熬的是曹绍。

心愿迟迟难了,瘦了一圈的小国舅再一次求到潘氏面前:“母亲,年关将近,咱们是不是该托媒人过去了?再耽误下去,恐怕伯父伯母要怀疑咱们见风使舵,有心悔婚。”

潘氏:“你只担心李家,怎么不想想,皇上刚夺了宁国公的官,咱们马上就去提亲,岂不是跟皇上对着干?”

曹绍:“皇上早知道我与云珠有意,现在我们年纪都到了,成婚乃是自然而然的事,英明如皇上,不会计较的。”

潘氏:“圣心难测,你不能光想着李家,也要替你姐姐、太子着想。”

曹绍心中一沉,难以置信地望着母亲:“您不会真的要悔婚吧?”

既然话已经被儿子挑破,潘氏也就不装了,语重心长地道:“绍哥儿,今非昔比,李家失势,云珠已经配不上你了,你就忘了她吧,娘再为你……”

“我不要!”曹绍骤然离席,望着潘氏的眼神掺杂了不加掩饰的愤怒与失望:“我们与李家交好几十年,您怎么能学外面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如果父亲在世,绝不会赞同您这般行事!”

潘氏早料到儿子会动怒,并不意外,神色平静地道:“我是你娘,难道还会害你吗?娶妻娶贤,真正的好妻子会相夫教子,成为你的助力,云珠呢,这么多年她光顾着自己高兴,把你当成猴耍,让你往东你就不敢往西,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在背后笑话你?”

曹绍:“那是我跟云珠的事,我心甘情愿,要他们管!”

潘氏抿唇,瞪着儿子道:“人家才懒得管你,只会把你当成笑料,只有我这个亲娘,才会处处为你着想!”

曹绍根本不领情,来回踱了几步,他努力压下火气,尽量哄着母亲道:“娘,您真为我好,就去李家提亲吧,只要您成全了儿子这一桩,以后儿子什么都听你的。”

潘氏冷笑:“她还没过门,你就为了她与我翻脸了,你真娶了她,心里只会更加没有我这个娘。”

曹绍只觉得有一团火在胸口升腾而起,放低身段不管用,他直接转身道:“罢了,我不求你,我自己去托媒人!”

潘氏嗤了一声,好心提醒儿子:“从来只有父母之命,我不出面,你自己去,于李家乃奇耻大辱,光是李耀就能打断你的腿。”

曹绍都快跨出门槛了,听到这话生生顿住脚步。

硬的不行,只能走软的。

曹绍跪到潘氏身边,满腔的戾气都变成了哀求:“母亲,儿子求您了,我只想娶云珠,儿子都答应好了,您别让儿子做失信之人。”

潘氏叹气,俯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傻孩子,童言无忌,你们小时候玩闹说的话,怎能当真呢?真正爱惜名声的好姑娘,本来也不该跟你提这些。”

明明是慈母的举动,曹绍却第一次觉得,亲生母亲的脸竟然如此可憎。

他是人人羡慕巴结的小国舅,却做不了定国公府的主。

.

潘氏并没有对李家落井下石,与其他贵夫人来往也绝不说李家一句坏话,她只是整个冬三月都没有与李家走动。

直到年底定国公府要设宴款待亲友了,潘氏才派个管事过来,不冷不热地给宁国公府送了一份请帖。

孟氏不冷不热地接了,这种事情,谁先撕破脸皮说难听的话,谁才是输。

她只是没有像往年那样,再与家人去曹家赴宴而已。

断就断吧,当谁稀罕?

她的宝贝女儿可不会愁嫁! bvr1xa/MflCK4MAHrmS0HzaE7EdsM8mTxj1AQukq1/aq1OUffOpadz6BpZLRV3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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