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向陆夫人请安,又向大嫂萧氏请安,朝田氏回礼,她才从紧张中回过神来,悄悄看他的神色,发现他面色无虞,并不像才与公爹起争执的样子。
当然,就算有争执,他也是这般平静清朗的样子,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各自行过礼后,萧氏与田氏为避让,便向陆夫人道别后离去了,房中只有施菀这个儿媳还在。
那两个儿媳走后,陆夫人便立刻让陆璘坐,看着他红了眼睛道:“一出去便是好几个月,人不回来,信也写得少,你是忘了还有个家了?”
陆璘说道:“儿惭愧,让母亲担忧了,只是皇上病重,据说龙体每况愈下,德春宫必须尽早完成,日以继夜,一刻也不能耽误,儿主持此事,自然要以身作则。”
陆夫人叹息,打量他道:“看看,你都瘦了多少了,你父亲也是,就不能给你安排个别的差使?”
陆璘回道:“此事也将要完工了。”
“那这次能在家待几天?”陆夫人问。
陆璘回答:“明日正好有同僚办喜事,我告了一天假,后日下午走。”
陆夫人终究落了泪下来,拉着他道:“看看,在家都待不到两天。”说完,抬头看他:“要不然,你这次再去,把绿绮带过去,身边一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哪里行?你身边就她让我放心。”
听到这话,施菀心底涌起一股揪心与难受。
婆婆一直想将绿绮抬为陆璘的姨娘,这是她很早就知道的事。
她嫁陆璘,是因十多年前陆家爷爷与她爷爷的口头之约,随后陆家爷爷便去了外地做官,多年后她因家中出事找上门来,陆家才知道有这回事。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让陆璘娶她,甚至想过,将这婚事推到庶出的老三身上,但陆爷爷不同意,执意信守承诺,让两人成婚。
陆夫人心疼这个最耀眼的儿子,却无可奈何,而绿绮是她最喜欢的丫鬟,她觉得让这丫鬟当陆璘的姨娘陪着他,总能稍稍宽慰一些。
当初陆璘离家去做宫使,陆夫人就让他带着绿绮一起去,陆璘说主持建造德春宫的一应官员都在统一的官舍居住,一人只有一间房,带女眷多有不便,此事便作罢了,而如今,陆夫人再次提起。
也就是说,绿绮若跟着去了,便是日同食,夜同寝,真正算他房里人了。
就在施菀心里想着这些时,陆璘的声音响起:“不必了,母亲无须担忧,我这几个月不是好好的么,剩下的工程兴许半个月就完成了,不用再兴师动众。”
陆夫人还想说什么,陆璘先转移了话题:“大嫂何时怀孕了,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陆夫人轻轻敲了他一记:“你这孩子,家里的事什么时候上点心,你走时我不是提过她大概有喜了么,你这就忘了?正好六个多月,再过两三个月就生了。”
“那母亲又要添孙了。”陆璘说。
陆夫人面露喜色:“她这肚子看着是个男孩,你大哥儿女双全算是已经继了香火,倒是你……”
这话说了一半,陆夫人便没说了,陆璘也没将话题继续下去,只关心道:“暑热过去,这几日天凉,母亲在家记得顾惜身体。”
陆夫人叹息地点点头,脸上爬上几分愁怅,不知在想什么。
施菀垂着眼,紧攥着自己的衣袖。
自那件事后,陆璘恼恨她,再也没进过她的房。
她深知自己做了错事,可当初……她太无助,太着急了。
她寻到陆家时,陆爷爷已在病中,得知此事,悔恨自己忘了婚约,便让两人立刻成婚。
陆爷爷想在西去前完成自己的承诺,陆家也想办一桩喜事,兴许能给老爷子冲冲喜,于是婚事就这么仓促地办了,陆爷爷打起精神坐了高堂,到了晚上,便又病急,卧倒在床不省人事。
那一晚,陆家人心惶惶,兵慌马乱,请大夫的请大夫,找人参的找人参,陆璘更是穿着新郎官的喜服在爷爷床边守了一整晚,并未进新房。
后来陆爷爷醒过来了,但显然已是无力回天,继续缠绵病榻,而陆璘心忧祖父,常去侍疾,又有朝廷新派的官职,诸多杂事,当然……也有他不喜欢她,其实并不想与她有夫妻之实的原因,这一点施菀自然是明白的,总之,他们成婚半年,还未圆房。
那时施菀无措又着急,不知该如何是好,后来又听说若陆爷爷过世,陆家子孙便要回祖籍守孝,按朝廷法令,子辈守孝三年,孙辈守孝一年,一年时间,不许婚娶欢笑,更不许声色玩乐,也禁房事。
若是那样,圆房更加遥遥无期了。
她一念之差,在陆璘的茶水里放了自己做的催|情药。
那时她只觉得,只要两人圆了房,别人便不会再用那种眼光看她,他也不会再对她那么疏远,若是怀了孕,婆婆也会喜欢她一些,总之,一切都会好起来,她是他妻子,只差那么一点点,而她又正好知道那种药,于是便做了。
药很有效,陆璘那晚将她留下,成了她的丈夫。
可她又太蠢,做事留下太多破绽,第二天陆璘便发现了那茶水里的药。
那时他的表情,她一辈子都记得。
震惊、鄙夷、恼怒……还有厌恶。
他说,陆家是百年望族,书香门弟,这种淫|邪之物,绝不要再出现在陆家,也请她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再做这样下作的事。
施菀羞愧难当,在乡间与药草打交道多了,她只觉得药就是药,可那时她才知道这种药在名门贵妇中代表着什么。
好在,他没将这件事告诉旁人,她在陆家人眼中还只是个出身贫苦的乡下人,而不是个擅使淫|邪手段的浪|荡|女子。
半个月后,陆爷爷过世了,皇上下令让公爹夺情起复,免去丁忧,于是陆庸将棺木送回祖籍安葬便回来了,陆家三兄弟则在老宅守孝一年再回京。
因公婆还在京城,陆家三个儿媳也留在了京城,并未去祖籍。
成婚近三年,她与夫君聚少离多,除了那一次她恬不知耻的下药,再没有任何亲近。
她想,他大概还是气恼的吧,但她发誓,绝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陆璘与母亲说了会儿话,便要起身离去。
陆夫人说道:“今日我还要给菩萨上香,老二媳妇你也回去吧,我清静一会儿。”
施菀心中欢喜,轻声道:“是,那媳妇先退下了。”
随后与陆璘一起出去。
他回来,哪怕只是有机会与他同走一路,都能给她带来莫大的喜悦。
她无声息地,用在陆家学来的贵妇人的轻缓的脚步,跟在他身后,不敢大声呼吸,怕惊扰了他,也怕错过他每一丝动静,每一片气息。
她随他一起走出陆夫人的院子,踏入木芙蓉盛放的青石小径。
她想,时光若能停下来就好了,就算和他这样走一辈子,她也不会嫌累的。
低着头,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能和他说的话,后来想了一些,又没勇气开口。
已经能看到疏桐院,再往下她便没理由再跟下去,而他则在路口停了下来,回过头来。
“明日有一场喜宴,是我集贤院中的同僚新得千金的满月宴,你得空的话,同我一起过去,可去内宅探望他家夫人与新儿。”陆璘说。
施菀惊喜欲狂,好不容易才敛着情绪,正色道:“好。”
陆璘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施菀却得了几分勇气,问他:“王相公的身体还好么?”
她知道陆璘敬爱王丞相,此时关怀王家,也许能让他觉得自己贤惠大度。
陆璘淡声道:“尚且算得上安康。”
嘴上这样说着,但神色上分明是凝重的,施菀猜测王家不太好。
她低声道:“长平郡侯府是宗室,若能出面帮帮王家就好了。”
王卿若年至二十一未嫁,在去年终于与长平郡侯府的三公子订了亲。她说这话也是真心的,她希望王卿若能好,也希望王家能好,这样陆璘便不用太为老师担心。
没想到陆璘却侧过头来看她一眼,目光晦暗不明,冷声道:“管好自己的事,少花些心思琢磨别的。”
说完,径直往前院路上而去。
施菀当然能感觉到自己惹恼了他,他刚才其实是不高兴了。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是她不该提王家吗?还是不该提长平郡侯府?
或是他觉得,她是故意在提醒他、讽刺他,暗示王卿若已经订婚了,就要嫁去长平郡侯府了,让他少抱幻想?
一定是这样的,可是,她当时真的没想到这些,她向来不擅说话,别人说了三句含沙射影的话,她才想明白第一句是什么意思,她哪里有那份心机去暗示他这些?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很难过,明明这么好的机会,只有这一次的机会……她竟然又惹他生气。
垂头丧气回到疏桐院,红玉同她道:“周家婶子来了。”
施菀点点头,往屋内而去。
周家婶子是前院的陆家家仆周铁旺的媳妇,姓张,她是寡妇再嫁,人也太实诚,在陆家不太被看重,曾得过施菀的恩惠,所以偶尔会来她这里。
而施菀呢,她的确是陆家的少夫人,却是个没人看得上的少夫人,所以有人愿意接近她,她也觉得温暖,毕竟她没人说话。
张氏见她来,连忙拿出一个篮子来,里面有三四个又大又水灵的甜瓜。
“这是我娘家兄弟送过来的,我看着新鲜,就给夫人拿来尝一尝。”张氏说。
施菀笑道:“这么多,我哪里吃得过来,我就留一个,剩下的你带回去给孩子吃。”
张氏连忙道:“夫人吃不完,分给身边人吃也好,这甜瓜绝对甜,都是拣的好的挑来的。”
施菀知道她一番好意,便不再推拒,将甜瓜收下了,问她:“你来可是有什么事?”
张氏连忙道:“最近总是头疼,睡不着,又想找你看看。”
施菀与她认识,便是在两年前,她意外撞见张氏要投井。她将她拦了下来,一再询问,才知张氏生了羞于开口的病,又偶然听闻这种病是脏病,只有娼妓才会得,而她是再嫁之身,大概就是得了脏病,惟恐被人发现,便想一死了之。
施菀与爷爷在一起时,碰到女病人,爷爷诊脉,便由施菀去询问女病人症状,查看病情,所以施菀在女科上比其他病科知道得更多一些,听了张氏病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开了药,交待些注意事项,就让她回去喝药,交待不过是所有女人都可能生的病,没什么大不了,喝药便好了。
谁都不想死,张氏将信将疑回去了,隔了几日,容光焕发,特地来感谢她,自此便将她当神医一般对待。
但张氏的病,是隐疾,施菀如今是陆家的少夫人,身份尊贵,理该和医者没什么关系,所以这事只有她们两人知道,默契的都不曾外传。
只是张氏再有不舒服,也会来先问问她。
施菀给她把过脉,很快开了药,随后道:“你这病因心病而起,药只是辅助,最重要还是要将心放平,要不然便是金丹仙药也无用。”
张氏叹了声气,垂丧地点点头。
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事,说道:“对了,璘夫人,昨儿个我听说一件事。”
施菀抬眼看她,她凑近道:“王相公家那个姑娘不是许给郡侯府了吗,他们说,前两天,那郡侯府去退婚了,这几天外面都传遍了,王姑娘这是丢了个大人,放了那脸皮薄的,估计都要寻短见了。”
施菀愣住,不敢置信道:“被……退婚?”
张氏肯定地点头:“是啊,我听得清清楚楚,不是说王相公被罢官了吗,估摸着,被退婚就是因为这事吧,都说这郡侯府,也真够做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