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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庭霜(二)

“若你还在世,一定是一个好官。”

徐鹤雪知道,倪素会如此神情笃定的与他说这样一句话,也许是出于一种信任,又或者,是出于她自己看人的准则。

她说的明明是一句很好听的话。

但他不是。

“徐子凌。”

徐鹤雪恍惚之际,却听她又一声唤,视线落在被她抓住的衣袖,他抬首,对上面前这个姑娘那双沾染水雾的眼。

“我既能招来你的魂魄,是否也能招来我兄长的魂魄?”倪素紧盯着他。

若能招来兄长的魂魄,就能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

她的目光满含期盼,但徐鹤雪看着她,道:“你之所以能召我再入阳世,是因为有幽都土伯相助。”

这是他第二次提及幽都土伯,倪素想起在雀县大钟寺柏子林里,那白胡子打卷儿的老法师,她从袖中的暗袋里,摸出来那颗兽珠。

“你这颗兽珠雕刻的就是土伯的真身,他是掌管幽都的人。”

徐鹤雪看着她的兽珠,说。

既为神怪,又岂会事事容情?个中缘法,只怕强求不来,倪素心中才燃起的希望又湮灭大半,她捏着兽珠,静默不言。

徐鹤雪又将一块糖糕递给她,“但有这颗兽珠在,再有你兄长残留的魂火,我也许可以让你再见他一面。”

倪素闻言猛地抬头,她正欲说些什么,却见他周身莹尘淡淡,她立即去看他的袖口,摇头,“可你会因此而受伤。”

“兽珠有土伯的力量,不需要我动用术法。”

徐鹤雪索性在她旁边的蒲团坐下来,“只是幽都生魂众多,要通过兽珠找到你兄长,只怕要很久。”

也许并不能那么及时。

“哪怕不能听他亲口告诉我,我也会自己为他讨回公道。”倪素望向香案后的两个牌位,说。

“真的不需要你动用术法吗?”

倪素有些不安,又回过头来望他。

“嗯。”

他颔首。

“那你,”明明倪素才是为这道孤魂点灯的人,可是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心中被他亲手点燃了一簇火苗,“还是不愿告诉我,你旧友的名字吗?”

倪素一直有心帮他,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不肯提起他那位旧友的名姓,也从不说让她带着他去找谁。

“他此时并不在云京。”

徐鹤雪说。

“那他去了哪儿?”倪素追问他,“我可以陪你去找,只要我找到害我兄长的人,哪怕山高水远,我也陪你去。”

她早就不哭了。

眼眶没再有泪珠挂着,只是眼皮红红的,就这么望着他。

徐鹤雪听见她说“山高水远”,不期抬眼对上她的视线。

“他会回来的。”

他说,“我不用你陪我去很远的地方,有些人和事,只有在云京才能等得到。”

满堂橙黄明亮的烛光映照徐鹤雪的脸庞,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神情,只是好像在这一刻,他似乎被一种不属于这个人间的死寂所笼罩。

他很少提及他生前的事,除了在夤夜司的牢狱中为了安抚她而向她提起的那段有关兄嫂的幼年趣事以外,他再没有多说过一个字。

他抗拒她的过问。

倪素不知他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她也不愿触碰他的难堪,夜雨声声,她在冗长的沉默中想了很久,才道:“那如果你有要我帮忙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我都会尽力。”

灯烛之下,她清亮的双眸映着她的真诚。

外面的雨声沙沙作响,敲击棂窗,徐鹤雪与她相视。

他不说话,而倪素被门外的细雨吸引,她将剩下半块糖糕吃掉,看着在雨雾里显得尤其朦胧的庭院,忽然说:“下雨了。”

她回过头来,“这样的天气,你就不能沐浴了。”

因为没有月亮。

徐鹤雪望向檐廊外,听着滴答的雨声,他道:“明日,你可以带我去永安湖的谢春亭吗?”

“好。”

倪素望着他。

才接回兄长的骨灰,倪素难以安眠,她给自己上过伤药后,又去点燃隔壁居室里的香烛。

做完这些,她又回到香案前,跪坐在蒲团上,守着灯烛,一遍又一遍翻那部尚未写成的医书里,属于兄长的字迹。

而徐鹤雪立在点满灯烛的居室里,书案上整齐摆放着四书五经,几本诗集,笔墨纸砚应有尽有,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乍看花团锦簇,实则有形无骨,都是倪素白日里在外面的字画摊子上买来的。

素纱屏风,淡青长帘,饮茶的器具,棋盘与棋笥,瓶中鲜花,炉中木香,干净整洁的床榻……无不昭示布置这间居室之人的用心。

素雅而有烟火气。

徐鹤雪的视线每停在一处,就好像隐约触碰到一些久远的记忆。

他想起自己曾拥有比眼前这一切更好的居室,年少时身处书香文墨,与人交游策马,下棋饮茶。

靠墙的一面柜门是半开的,徐鹤雪走过去,手指勾住柜门的铜扣,轻微的“吱呀”声响,满室灯烛照亮里面叠放整齐的,男子的衣裳。

几乎堆放了满满一柜。

铜扣的冷,不抵他指间温度。

徐鹤雪几乎一怔,呆立在柜门前,许久都没有动。

徐鹤雪躺在床榻上。

香炉中的白烟幽幽浮浮,满室灯烛轻微闪烁。

他闭起眼睛。

脑海中却是长烟弥漫,恨水东流,漆黑的天幕里时有电闪雷鸣,刺激耳膜,一座高耸的宝塔悬在云端,塔中魂火跳跃撕扯,照彻一方。

“将军!将军救我!”

“我恨大齐!”

数不清的怨憎哭嚎,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徐鹤雪倏尔睁眼,周身莹尘四散,生前所受的刀剐又在一寸又一寸地割开他的皮肉,耳畔全是混杂的哀嚎。

不知不觉握了满手的血,他才感觉到捏在掌中的那枚兽珠很烫,烫得他指节蜷缩,青筋微鼓。

烛花乱溅,房中的灯烛刹那熄灭大半。

剧痛吞噬着徐鹤雪的理智,他的身形忽然变得很淡,漂浮的莹尘流散出强烈的怨戾之气,杯盏尽碎,香炉倾倒。

倪素在香案前静坐,忽然听见了一些动静,她一下转头,却见檐廊之外,细雨之中,竟有纷纷雪落。

她双手撑在地板上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出去。

对面那间居室里的灯烛几乎灭尽,倪素心中顿感不安,顾不得雨雪,赶紧跑到对面的廊庑里。

“砰”的一声,房门大开。

廊上的灯笼勉强照见满室狼藉,零散的花瓣嵌在碎瓷片里,整张屏风都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屏风大片的素纱。

室内满是香灰与血腥的味道。

那个男人躺在满是碎瓷片的地上,乌浓的长发凌乱披散,平日里总是严整贴合的中衣领子此刻却是完全敞露的,他颈线明晰,锁骨随着他剧烈的喘息而时有起伏。

“徐子凌!”

倪素瞳孔微缩,立即跑过去。

她俯身去握他的手臂,却沾了满掌的血,一盏勉强燃着的灯烛照亮他宽袖之下,生生被刀刃剐过的一道伤口。

那实在太狰狞,太可怕,刺得她双膝一软,跪倒在他身侧。

他仰起脸,那双眼睛看不清楚,也全然忘记了她是谁,他颤抖,喘息,颈间的青筋脉络更显,那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所能显现的颜色。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微弱的烛火照不进他漆黑空洞的眸子,周身的莹尘好似都生了极其尖锐的棱角,不再那么赏心悦目,反而刺得人皮肤生疼。

“徐子凌你怎么了?”倪素环抱住他的腰身,用尽力气想将他扶起来,又惊觉他的身形越发淡如雾,她回头看了一眼案上仅燃的灯烛,才要松开他,却不防被他紧紧地攥住了手腕。

倪素没有防备,踉跄倾身。

他的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她的腕骨。

倪素另一只手肘抵在地板上,才不至于压到他身上去,可她抬头,却见他双眼紧闭起来,纤长的眼睫被殷红的血液浸湿。

他的眼睛,竟然在流血。

倪素想要挣脱他的手,却撞见他睁开眼睛,血液沾湿他苍白的面颊,倪素被他那样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浑身战栗发麻。

倪素立即伸出另一只手去够灯烛,然而手指才将将触碰到烛台的边缘,她的脖颈倏尔被他张口咬住。

徐鹤雪遵从于一种难以克制的毁坏欲,齿关用力地咬破她细腻单薄的颈间肌肤。

烛台滚落,焰光熄灭。 ftpQpfcfX73cW3PfWksBhvcUtNPVBULgVLZoGY5QWaQUsz9Av6wNWOz7KE0ZM0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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