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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四)

倪素吃了小半碗粥又睡过去,只是身上疼得厉害,她睡得也并不安稳,听见值房那边铁栅栏开合的声音,她立即睁开眼睛。

“周挺,将人提出来。”

倪素只听见这样一道声音,随即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几名亲从官出现在牢门处,正要解开那铜锁。

灯烛烧了半夜,徐鹤雪已然好受许多,他的魂体也不像之前那样淡,看着那几名亲从官开锁进来扶起倪素,他也没有现身,只是触及倪素看过来的目光,他神情冷冽,只略微摇头。

他不现身,就只有倪素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几名亲从官是半点也察觉不到,将倪素带出牢门,趟着刑池里的水,将她绑到了刑架上。

冰冷的铁链缠住她的双手与腰身,她无法动弹,只能望着那位坐在刑池对面,作宦官打扮的大人。

“倪小娘子初来云京,究竟是如何发现你兄长尸体在清源山的?”

韩清接来身边人递的茶碗,审视她。

“兄长托梦,引我去的。”

倪素气音低弱。

韩清才要饮茶的动作一顿,他眼皮一挑,“倪小娘子不会以为,咱家的夤夜司比他光宁府衙还要好糊弄吧?”

立在刑架身后的亲从官一手收紧锁链,迫使倪素后背紧贴刑架,挤压着她受过仗刑的伤处。

“我不信您没问过光宁府的田大人,”

倪素痛得浑身发抖,嘴唇毫无血色,“我初到云京本没有什么人脉手段,我若还有其他解释,又何必在光宁府司录司中自讨苦吃?还是说,大人您有比我更好的解释?”

韩清见此女孱弱狼狈,言语却还算条理清晰,他不由再将其打量一番,却道:“小娘子谦虚了,你如何没有人脉?一个时辰前,太尉府的人都跑到我夤夜司来问过你了。”

“我的信是何时送到太尉府的,大人不知么?”

倪素被锁链缠紧了脖颈,只得勉强垂眼看向他,“若非身陷牢狱,我也轻易不会求人。”

立在夤夜司使尊韩清身边的汲火营指挥周挺闻言,眼底稍露诧色,区区弱质女流,在男人都少不得害怕的夤夜司刑架上,言辞竟也不见忧惧。

“倪小娘子有骨气,可仅凭那推官田启忠的一个黄符,就要咱家相信你这番荒诞言辞,你是否太过天真了些?”

韩清将茶碗扔给周挺,起身接来一根长鞭,那长鞭随着他走入刑池而拖在水中,其上密密麻麻的铁刺闪烁寒光。

与夤夜司的刑罚相比,光宁府的那些便只能算作小打小闹。

长鞭的手柄抵上倪素的脸颊,那种彻骨的冷意令她麻木,她对上韩清那双眼,听他道:“这鞭子是男人也熬不住的,倪小娘子,你猜这一鞭下去,会撕破你多少皮肉?”

他说得过于森冷血腥,倪素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听韩清一挥鞭,重重击打水声的同时厉声质问:“还不肯说实话么!”

“我所言句句是真!”

激荡起来的水花打在倪素的脸颊。

“好,”

韩清扬鞭,水声滴答,“姑且当你所言是真,那你既知道自己很有可能无法解释,你为何不逃?”

“我为何要逃!”

倪素失控,眼眶红透。

这一刹,刑房内寂静到只剩淅沥水声。

徐鹤雪身形极淡,立在刑池旁,“倪素,记得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倪素方才听清他的话,便见韩清忽然举鞭,作势朝她狠狠打来,倪素紧闭起眼:“大人如何明白!”

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倪素睫毛一动,睁开眼,正看清近在咫尺的鞭身上,尖锐细密的铁刺犹带没洗净的血渍。

“至亲之重,重我残生。”

她喃喃似的。

韩清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他过分肃正的面容上显露一丝错愕,“你……说什么?”

“我不逃,是要为我兄长讨一个公道,我的兄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倪素的气力都快用尽了,“哪怕我解释不清自己的缘故,我也要这么做。”

韩清近乎失神般,凝视她。

“使尊?”

周挺见韩清久无反应,便出声唤。

韩清回神,手中的铁刺鞭却再不能握紧,他盯着那刑架上的年轻女子,半晌,他转身走出刑池。

水珠在袍角滴答不断,韩清背对她:“倪小娘子真是个聪慧的女子,你那番冤者托梦的说辞我一个字都不信,但正如你心里所想的那样,不论是光宁府还是我夤夜司,都不能凭你言辞荒诞便定你的罪,大齐律没有这一条。”

韩清转过身,扔了手中的铁刺鞭,“太尉府二公子如今也是个朝奉郎的官身,他来问,我自然也不能不理会。”

这般心平气和,仿佛方才执鞭逼问的人不是他。

夤夜司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也愈发有泛白之势,晨间的清风迎面,倪素被人扶出夤夜司还有些恍惚,从光宁府的牢狱到夤夜司的牢狱,这一天一夜,好似格外冗长。

“倪小娘子放心,你兄长的案子咱们使尊已经上了心,事关冬试,他必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周挺命人将倪素扶到太尉府派来的马车上,掀着帘子在外头对她说道。

倪素点头,看他放下帘子。

“小周大人何时这般体贴人?还让人家放心……”一名亲从官看那马夫赶着马车朝冷清的街上去,不由凑到周挺身边,用手肘捅了捅他。

“少贫嘴,人虽从这儿出去了,可还是要盯着的。”

周挺一脸正色。

那亲从官张望了一下渐远的马车,“不过我还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来弱质纤纤,却颇有几分骨气。”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里丑态毕露,这倪小娘子,实在难得。

马车辘辘声响,街巷寂静。

倪素蜷缩在车中,双眼一闭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韩清朝她打来的铁刺鞭,她整张脸埋在臂弯里,后背都是冷汗。

“韩清没有必要动你,”

清冷的声音落来,“他方才所为,无非攻心。”

倪素没有抬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为什么他听了你教给我的那句话,就变了脸色?”

“因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闻声,抬起头,竹帘遮蔽的马车内光线昏暗,年轻男人坐在她的身边,眸子不甚明亮。

“什么意思?”

“他当年也有过与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话,便是那时的他说与人听的。”

“那你怎么会知道?”

倪素望着他,“你生前也是官场中人吗?”

徐鹤雪没有否认。

“韩清幼年受刑入宫,他唯一的牵挂便是至亲的姐姐,那时他姐姐为人所骗,婚后受尽屈辱打骂,他姐姐一时失手,刺伤其夫,深陷牢狱将获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说的第一句话,那时,我正好在侧。”

“那后来,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为其辩罪,官家开恩,免除死罪,许其和离。”

徐鹤雪所说的那位相公,便是孟云献,但当年孟云献并未亲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几乎无人知道韩清与孟云献之间这段恩义。

倪素终于知道,那句“至亲之重,重我残生”为何是残生了,“我看见他手中的铁刺鞭,心里是真的害怕。”

怕那一鞭挥下来,上面的铁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遮蔽光线的马车内,徐鹤雪并不能将她看得清楚。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他出神之际,却听倪素忽然问。

“嗯?”

徐鹤雪下意识抬眼,立时看向窗外。

“老伯。”

倪素尽力提高了些声音。

外头的马夫听见了,回头应了一声,“小娘子您怎么了?要到咱们太尉府还要过几条街呢!”

“请帮我买两块糖糕。”

倪素说。

街边的食摊总是天不亮就摆好,食物的香气飘了满街。

马夫停了车,买了两块糖糕掀开帘子递给趴在车中的倪素,又瞧见她身上都是血,吓人得紧,便道:“我这就赶紧送您回府里,二少夫人一定给您请医工。”

帘子重新放下,徐鹤雪的眼前从清明到模糊,忽然有只手将油纸包裹的糕饼塞到他手中,“给你。”

徐鹤雪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热雾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许他眉眼处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鹤雪捧着那块热腾腾的糖糕,轻声道:“多谢。” 4sSP9L6dsGlcc4JCeYFw3grKc3VRAPUwmbY4qUs/yHc1mvd1ZP/7bDteKtdXWRE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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