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辛苦,加禄这一项还需再议,加多少,如何加,咱们这里明日就得拿出个章程,后日奏对,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内,眉浓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这儿吧。”
堂候官赶紧收拣案上的策论,到一旁去整理摆放。
天不亮赶着早朝进宫,又在政事堂里议事到天黑,听见孟相公这一声,数名官员如释重负,起身打揖。
坐在孟云献身边的张敬很沉默,一手撑着拐,将余下的一篇财策看了,抬起头见堂内的官员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说话,拄拐起身。
“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饭,咱们一块儿吃。”
孟云献与身边人说了两句话,回头见翰林学士贺童要扶着他老师出去,孟云献便笑着走过去。
“我吃惯了粗茶淡饭,就不麻烦你孟大人了。”
张敬随口扔下一句便要走,岂料孟云献也几步跟到了门口,丝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热脸贴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饭我也惯。”
张敬一顿,他转头,对上孟云献那张笑脸,片刻,他冷声,“你孟相公当初不是最喜欢整顿吏治么?怎么这回反倒开始梳理财政了?”
说罢,张敬便由学生贺童扶着,目不斜视地走出去。
檐外烟雨朦胧,孟云献站在门槛处,看着贺童给张敬撑开伞,又扶着步履蹒跚的他朝阶下去。
“您这是何必。”
中书舍人裴知远走到孟云献身旁,双手交握,“张相公如今哪还肯给您好脸色,您怎么还喜笑颜开的。”
“当初是我三顾茅庐,日日去他家里头吃饭,才说服他与我共推新政,我与他分别这十四年,我还想他心中是否万分后悔当初与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才也看见了,他是嫌我这趟回来,弄得不痛不痒,没从前痛快,觉得我折了骨头,开始讨好逢迎。”
孟云献仰望雨雾。
“您没有吗?”
裴知远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云献闻声,转头对上裴知远的目光,随即与其相视一笑,他伸手示意不远处的宦官拿伞来,慢悠悠道:“当然有。”
时隔十四年再回云京,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孟云献,跟乌眼鸡似的,警惕极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锋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触碰他们的利益。
可谁也没料到,他这一回来,最先提的,竟是“厚禄养廉”的新策。
这哪里是整顿,分明是迎合。
“那当初反对您反对得最厉害的谏官李大人,近来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远这个碎嘴不着四六,就差手里握把瓜子了。
“多好,显得咱们朝中同僚亲近,官家也能少听些他们骂我的话。”
孟云献取来宦官手中的伞,自个儿撑了,往雨幕里去。
回到家中,孟云献接来女婢递的茶,见夫人姜氏还在朝庭外张望,便笑着摇头:“夫人,张敬不肯来,只能咱们自个儿吃了。”
姜氏细眉微蹙,回过头来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该,当初在那谢春亭中你就说了他不爱听的话,生生地让他放跑了自个儿的好学生,好好一个少年英才,非要跑到边关沙场里头去做武夫……”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姜氏轻哼一声,睇他,“是了,你也原是个武夫,可咱大齐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么一门心思扎到文官海里了?”
孟云献正欲说些什么,却听下人来报:“老爷,有客来了。”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云献却已知来人是谁,他脱了官服交给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书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云献才到书房,便见一身常服打扮的韩清捧着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进去:“你怎么得空来我这儿?”
“孟相公。”
韩清立即搁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韩清本不该在此时来这一趟,但咱家私以为,孟相公等的机会到了。”
“哦?”
孟云献坐到韩清旁边,示意他也坐下,“说来听听。”
韩清依言坐下,随即将怀中的那道手书取出,递给他:“相公请看。”
孟云献伸手接来,靠近烛火逐字逐句地瞧。
“这倪素既是死者的亲妹,怎会被关去光宁府司录司中?”
“她给光宁府的说辞是冤者托梦,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宁府的尹正大人以为此女言行荒诞,故押解至司录司,受杀威棒。”
韩清如实说道。
“冤者托梦?”孟云献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
韩清点头。
孟云献沉吟片刻,将那封手书收起,神清气爽:“你所言不错,这冬试举子倪青岚正是我等的机会。”
——
夤夜司听不见外头的雨露霏霏,夜里上值的亲从官在刑池对面的值房里用饭说笑,也有人给昏睡的倪素送了饭来,就放在桌上。
可她起不来,也没有应。
“那小娘子起不了身,只怕也不好用饭啊……”送饭的亲从官回到值房内,与同僚说话。
“怎么?你小子想去喂给她吃?”
有人打趣,“或是给她请个什么仆妇女使的?”
“咱们使尊可还没审过她,我这不是怕她死了么?”那亲从官捧起来花生壳朝贫嘴的同僚打去。
“等使尊过来,咱们再请示一下,给她找个医工瞧瞧。”
值房里毫不收敛的说话声隐约传来,倪素迟缓地睁开眼,看见阴暗牢狱内,那个年轻男人正在桌边耐心摸索。
倪素看着他双手触碰到放在桌上的瓷碗,他顿了一下,又摸到碗上的汤匙,随即慢吞吞地,一步步凭着感觉往她这边走过来。
“倪素。”
徐鹤雪不知道她已经醒了,在床沿坐下,唤她。
“嗯。”
倪素应了一声。
徐鹤雪听见她这样快应声,便又道:“你这一日都没用过饭。”
他捏着汤匙,舀了一勺粥,慢慢往前。
“左一点。”
倪素看着他偏离方向的手,嗓音虚弱又沙哑。
徐鹤雪依言往左了一些。
“再往前一点。”
徐鹤雪又试探着往前了些。
倪素的唇碰到汤匙里的热粥,她堪堪张嘴吃下去,可是看着徐鹤雪,她总觉得他的身形淡了许多。
细微的莹尘浮动。
她没有多少力气的手勉强拉拽他的衣袖。
徐鹤雪看不见,不防她忽然的举动,衣袖后褪了些,湿润的血迹,狰狞皲裂的伤口,纵横交错。
此时此刻,倪素方才想起,他如果擅自离开她的身边,应该也是会受苦的。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去请人写了手书。
倪素望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值房口,忍着剧痛直起身,乌黑的鬓发早已被冷汗湿透,她的脸色十分惨白,一手抵在铁栏杆上,重重地敲击牢门的铜锁:“来人,快来人!”
她高声呼喊更扯得嗓子刀割似的疼。
徐鹤雪不知她为何如此,却听值房那边有了动静,他便将碗放下,没有出声。
“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一名亲从官走近。
“请给我几支蜡烛,一个火折子。”
倪素轻轻地喘息,艰难说道。
徐鹤雪听见“蜡烛”两字,他没有神采的眸子迎向她声音所在。
几名亲从官不知她要蜡烛做什么,他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从值房里拿来几只没点的蜡烛,但基于他们夤夜司中的办事手段,他们给了火折子也没走,监视着那年轻女子从榻上起来,强撑着身体颤着双手,将灯烛一一点燃。
亲从官们只当她是怕黑,但他们还是收走了火折子,又担心她此举万一存了不好的心思,便将她点燃的蜡烛放到深嵌墙壁的,高高的烛台上,确保她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碰不到,这才放心地回了值房。
静谧的牢狱内灯影摇晃,那是倪素给徐鹤雪的光明。
到此时,徐鹤雪方才看见受刑后的倪素是怎样一番形容,她浑身都是血,无力地趴在榻上,自嘲似的:“我这样,其实挺狼狈的。”
徐鹤雪捏住汤匙,并不出声。
倪素正欲再说些什么,却不料他先一步动作,一勺粥凑到她唇边。
她愣住,片刻后,泛白的唇一张。
这一口温热的粥米咽下去,
心头竟也十分熨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