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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安巴尼乐园

向上流动性

新千年的头几年,德鲁拜·安巴尼去世后不久,他儿子穆克什·安巴尼要盖新豪宅的消息就在孟买不胫而走。 [1] 据传,穆克什·安巴尼在阿尔特蒙大道买了一块地,并低调邀请建筑师竞标。最初的设计方案是一栋高耸入云的生态大厦,包裹在绿植之中。 [2] 紧接着,这栋名为“安蒂拉”的豪宅就以全球最贵私人住宅为世人所知。这座造价十亿美元的纵向宫殿在孟买拔地而起,俯瞰着这个半数居民生活在贫民窟的城市。 [3] 这件事不可避免地引来街谈巷议。德鲁拜·安巴尼从加油站的服务员成长为工业巨头,是印度最出名的白手起家的人物。如今,他儿子大手笔的计划彰显着自己的野心,他不会满足于经营父亲留下的产业,而要继承父亲的衣钵,成为印度新一代超级富豪。

了解安巴尼家族的人想必都清楚这栋楼更深的寓意。德鲁拜·安巴尼去世时没有留下遗嘱,因为他觉得两个儿子——四十五岁的穆克什和小两岁的阿尼尔——能共同经营信实工业。兄弟俩性格截然不同,哥哥内向低调,做事井井有条,弟弟则是高调的金融奇才。父亲在世时,兄弟俩还能和平共事。父亲走后,二人关系急转直下,开始激烈争夺家族生意的控制权。整整三年,印度都弥漫着二人争执的火药味,冲突也一路从媒体升级到法庭。时至今日,他们的朋友依旧将那段时间称为“战争”,这是段该隐与亚伯式的企业大战,激烈得仿佛连国家都无法保持中立。

当时,兄弟俩仍一起住在一栋名为“海风”的高级住宅里,这栋细高的白色建筑共十四层,顶部有直升机停机坪,距离我孟买南部的公寓步行约十五分钟。整栋楼都是安巴尼家族的,兄弟俩各住一层。“战争”那几年,二人为了避免坐电梯碰上,还特意调整各自进出的时间。 [4] 虽然不和,但依旧在同一屋檐下生活,这无疑给他们的争斗增添不少戏剧色彩,再现了印度肥皂剧中家族企业成员内斗的桥段。他们的母亲科吉拉本也住在海风,她一开始试图调解二人的冲突,但毫无用处。印度最有权势的家族企业在一步步走向分裂。如果穆克什·安巴尼计划离开海风,建造自己的专属住所,那信号再明白不过:二人再也回不到过去。

德鲁拜·安巴尼在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的穷乡僻壤长大。他十八九岁时到亚丁港闯荡,现在位于也门的亚丁港那时还属于大英帝国。他一开始在壳牌加油站打工,后来做办公室文员,还在露天市场学到做生意的本领。 [5] 八年后,已婚并育有一子的他回到印度,开始在孟买做生意,那时孟买还叫Bombay,1995年才被当地政党更名为Mumbai 。20世纪50年代末,德鲁拜创立公司买卖纱线,进口涤纶,出口香料,后来逐步发展成著名的信实工业。公司生意不错,但德鲁拜手头还是很紧。穆克什·安巴尼和三个弟弟妹妹小时候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住在市中心穷人区的小两室里,外面都是工厂的大烟囱。

许多企业的发展都受制于一系列以贾瓦哈拉尔·尼赫鲁“科学社会主义”为名设立的许可证制度,而信实却在这样的环境下越做越大。这得益于德鲁拜·安巴尼应对规则的高超技巧,他不仅懂得利用规则,还清楚如何绕开它。他知道在新德里人脉至关重要,为此结交了一批政客,设法从官员口中套取有用信息。他的非官方传记作者哈米什·麦克唐纳这样写道:“他的处世哲学是,所有人都要结交,从门卫到大领导。” [6] 许可证和各种规则以某种神秘的方式成就了他,让他顺利进军纺织业,开办一家大型涤纶工厂。那时的穆克什正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攻读工商管理硕士,父亲让他尽快学成归来,回孟买打理家族生意。

1977年,向来以平民主义者自居的德鲁拜·安巴尼将信实工业推向股票市场,一跃成为印度第一代散户投资者的偶像,会在足球场或板球场中央,对着前来参加股东大会的无数听众发表讲话。 [7]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这位富豪也多次搬家,先是搬入著名高层住宅楼的公寓,随后更是整栋买下名为海风的高层豪宅。尽管他应对国内的制度显得游刃有余,但实际上也常常被各种限制激怒。前报社编辑阿伦·舒利素来坚决抨击超级富豪经营模式,但德鲁拜去世没多久,他就发表长篇演说称赞其揭露了印度失败的官僚体制。“我们应该向德鲁拜这样的企业家致谢,一次肯定不够,要谢两次,”舒利说,“第一次是因为他们创办世界一流的企业,第二次是因为他们努力带领企业挣脱牢笼,让我们意识到那些条条框框早已过时。” [8]

1991年,在改革的推动下,先前的限制一点点解除,印度人的生活里开始有了手机、能收到多个频道的电视,以及进口商品。对德鲁拜这样的商业领袖而言,这意味着可以自由进口商品,将业务拓展至原先受限的领域。德鲁拜凭借自身的关系网络和雄厚财力,向多个领域进军,等到儿子穆克什接手家族生意的时候,信实已将触角伸向石油化工、炼油、能源和电信,是名副其实的巨无霸。有一个笑话反映了信实惊人的扩张,表明印度从过去政府主导的社会主义经济转变为贪婪的市场经济:过去是靠自己(self-reliance),现在是靠信实(Reliance)。

然而德鲁拜这么丰厚的家产也无法阻止两个儿子分家。二人不和数年,终于在2005年6月正式宣布将信实一分为二。在母亲科吉拉本的极力促成下,二人最终敲定如何分家,并前往家庙举行仪式。她在声明中写道:“多亏神灵什里纳吉的保佑,我今天化解了两个儿子的矛盾,穆克什和阿尼尔终于可以友好相处,我们总算没有辜负我丈夫打下的家业。” [9] 兄弟俩一人一半,哥哥分到能源和石油化工,弟弟分到电信和电力,二人将继续沿用信实的名称。停战协定并没有让兄弟俩重归于好,明面的斗争转为冷战,他们在分家条款上陷入僵持。尽管已经分家,批评者仍将信实看作印度大公司的代表,抨击其日益增长的财富和对政治权力的腐蚀。

一开始,也就是2005年前后印度的经济繁荣期,兄弟俩的生意都很顺利,但10年后哥哥逐渐将弟弟甩到身后。穆克什推进的项目规模宏大,经营策略也无可挑剔。他建成一家大型炼油厂,还开设了负责能源勘探的新部门。他继承的业务大多由父亲早期创立,底子厚,弟弟继承的则多是后来拓展的,因此他没费多大力气就超过了弟弟。他的身价也跟着上涨,2005年位居福布斯印度富豪榜第3位,弟弟紧随其后。 [10] 没几年工夫,穆克什就拿下印度首富的宝座,从此再没有让出。 [11] 德鲁拜去世时是福布斯全球亿万富豪榜第138位,但到2008年,他的儿子穆克什就挤进前5名。 [12] 穆克什很少在公开场合发表讲话,即使要讲,也往往用套话掩盖自己的野心。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并非如此。“他想要什么还不够明显吗?”他大学时的朋友跟我说,“他想要成为世界首富。”

神秘的私人岛屿

安蒂拉的露天平台西面大海,但访客都从后门进入,那是阿尔特蒙大道上唯一的入口,道边守着好几名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这扇三米高的大门非常阔气,表面刷着赭色和金色的漆,访客一到门便自动左滑,露出一条直达大厅门口的短车道。这栋建筑也兼作奢华的私人酒店,门厅摆放着花环环绕的德鲁拜照片。一楼大厅承办信实的公司活动,还举办邀请当地慈善机构与政要出席的各类聚会。大厅天花板几乎装满枝形水晶吊灯。花园有一尊巨大的金色佛像,周围有精心设计的水景。“一切都亮晶晶的,”参与过安蒂拉活动的人跟我说,“有很多水晶吊灯,吊灯上还镶有更小号的吊灯。”

这栋楼的一大魅力源于它的适应性,穆克什可以在私人领地举行几乎任何规模的活动。有幸多次前往安蒂拉的访客发现,每次活动楼内的布局都不太一样。穆克什的妻子妮塔常常负责调整布局,根据需要增添或移除墙壁和楼梯。大厅偶尔会安装T台,邀请国外DJ举办时装秀;有时则会布置精美的顶棚,为穆克什关系要好的亲戚举行婚礼;有时还有百老汇音乐剧的演员受邀飞来专演一晚。聚会的规格越高,出席的宝莱坞明星、板球运动员、政界要员和商业大鳄身份就越显赫。毫无疑问,进出这个专属之地的都是印度的新贵阶层。小型的私密晚宴一般在高楼层举办,真正的贵宾乘坐直达电梯飞速抵达楼顶的露天平台。排灯节 那天没有比这儿更好的烟花观景台了。

安蒂拉除了举行大型活动外,平日里更多充当一个世外桃源。它还兼作办公室,有专门的设备供穆克什和各部门高管开视频会议。娱乐场所更不缺,高楼层有寺庙,地下室有球场,穆克什的长子阿卡什偶尔邀请朋友来踢足球,还赠送耐克球鞋给来客。穆克什和家人很少出去娱乐,他们在家里为朋友举办小型活动,邀请音乐家或单口喜剧演员前来演出。家庭影院自然也少不了,穆克什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看宝莱坞电影直到深夜。总之,这是一个高耸入云的封闭社区,穆克什在里面无须担心隐私问题。他名声过大,不便在公共场合现身,并且他本就腼腆,不爱抛头露面。但这栋楼又充满矛盾,在让穆克什不受外界打扰的同时,反而让全印度更加关注深居简出的房主。

安蒂拉本身也有不小的争议。开建以前,这块土地原本用于一家伊斯兰信托机构建孤儿院,穆克什还因从该机构手中收购这块地打过官司。 [13] 2010年,这栋大楼封顶没多久,当地记者曝光安蒂拉每月电费约700万卢比(10.9万美元),在上亿人还用不上电的印度引发了小范围的抗议。 [14] 2011年爆出的消息更诡异:安蒂拉明明举办过不少活动,但穆克什一家并没有真正住进去。据传这和印度教的和谐建筑理论有关,该理论和风水有几分相似。 [15] 2012年,妮塔破天荒地接受美国《名利场》杂志的采访,证实直到那时他们一家才搬进安蒂拉,但没有解释为何推迟。安巴尼家族对隐私极为看重,记者协调了好几个月才采访到妮塔,过程之烦琐堪比核武器谈判,他们对采访设下重重限制的主要原因,就是不想让记者问有关安蒂拉的问题。 [16]

这栋建筑的奢华内饰以及其中难以触及的权贵生活,令普罗大众既向往又憎恨。访客小声议论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不论是门口车道上专门运来的艺术品,还是豪华派对上太阳马戏团杂技演员从三层高的顶棚一跃而下的场景。我有个朋友受邀参加过一次活动,当时电梯内布置了圆柱形的透明玻璃管,里面装着翩翩起舞的蝴蝶。安蒂拉既是滑稽讽刺的幻境,又是寡头的豪宅,同时还是邦德系列大反派的老巢:一座城中城,将安巴尼家族和底下孟买城的混乱隔绝开来。就连它神秘的名字似乎也暗示着一种划时代的深刻变化。安巴尼家族从未解释命名的理由,但这个单词(Antilia)原指大西洋深处尚未被发现的一座神秘海岛,是15世纪航海探险家梦寐以求的目的地。同样地,安蒂拉也有未知领域的意味。用历史学家阿巴斯·哈姆达尼的话讲,“安蒂拉象征着探索的渴望”,掀开了历史的新篇章。 [17]

穆克什·安巴尼的豪宅表面上代表了印度浮夸的新建筑风格,但深层次反映的其实是文化碰撞。印度老牌商业精英都是国际化人才,多在国外接受教育,讲一口标准的英语,家族也早在英属印度时期发迹。他们面对市场自由化,兴奋和不安兼而有之,因为多了商机,却也杀出许多陌生的竞争对手,安巴尼家族只是财力最雄厚的一个。2002年德鲁拜·安巴尼去世,成千上万人自发走上街头悼念这位商业大亨,这足以证明股东和市民对他的好感。批评者常常指责德鲁拜海盗般的商业冒险行为,但也不得不佩服他仅凭一己之力杀入封闭的商业精英圈。穆克什·安巴尼和父亲一样面临质疑,但他博得的公众好感要少得多。老牌商业精英的典型代表拉坦·塔塔是塔塔集团的掌门人,放眼印度商界,或许只有他能和穆克什·安巴尼一较高下。2011年,他在采访中被问到安蒂拉时说:“我很好奇,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做?我想这可能是变革的一部分。” [18]

“大家有多恨安蒂拉,光说你可能不信,但走上街头问一问就明白了。”这是米拉·桑亚尔几年后跟我讲的。 [19] 她过去是国际银行家,曾在金融行业深耕三十年,一路做到苏格兰皇家银行印度区的负责人,后来转型成反腐斗士。2008年,印度爆发一系列恐怖袭击,持枪者专挑泰姬陵酒店这样的大目标下手,印度政府应对恐袭的无能表现令她怒不可遏,她为此决定在2009年大选中以独立候选人身份参选。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发现政府不作为只是一方面,更根本的问题出在腐败的商人身上。印度商界丑闻频出,涉及款项高达数十亿美元,从2010年新德里英联邦运动会的腐败问题 ,到后来政府低价出售珍贵的煤矿许可证和电信牌照的违规操作。这些丑闻基本上都与政客、官员、商业巨头的同流合污有关,是典型的裙带资本主义。 [20]

我2014年遇到桑亚尔时,她正代表反腐新党“平民党”再次参与大选,目标仍是南孟买选区的议员,但还是未能当选。也是这次大选中,莫迪上台。我和她在投票前几天一个温暖的春夜见面,她站在离安蒂拉不远的著名印度教寺庙旁的繁华道路边,空气中充斥着来往车辆的喇叭声,但也弥漫着万寿菊的芬芳。一位身着褴褛黑衣的苦行僧盘腿坐在人行道上,向朝拜者售卖荷花。桑亚尔身着橘黄色纱丽服,头戴她所在的平民党成员常戴的小白帽,向争取印度独立时期的民族主义先辈佩戴的甘地帽致敬。

我们一起穿过附近的街区,几十名支持者跟在桑亚尔身后,他们边走边打鼓,还挥舞扫帚,象征着扫走政治的尘垢。没走多远,我就听到他们的欢呼,原来路口有一家信实的珠宝店,属于安巴尼家族不断扩大的零售业务。桑亚尔的队伍兴高采烈地朝珠宝店导购挥舞扫帚,那名导购站在装满金表和戒指的展柜后满脸茫然。随后,我们走到第二个路口,那里离伽德卫警局很近,桑亚尔的支持者看到那团脏兮兮的灰布后,纷纷上去合影,灰布下正是那辆撞得不成样子的阿斯顿·马丁。

那周晚些时候的一次夜间集会中,我和桑亚尔再次见面,她在孟买南部向几十位专业人士发表演说,争取他们的支持。我跟这群充满活力的听众挤在一间大客厅,坐成五排。这些人经济优渥,思想开明,但大多游离在主流政治之外。印度和西方国家不同,富人区的投票率不高,积极投票的是穷人,他们希望对某位候选人全心全意的支持能换来些好处,改善自己的生活。但在印度的中上阶层看来,政客和超级富豪是一丘之貉,两者用权钱交易的伎俩操控国家机器。不过,2011年以来的反腐运动以及几年后桑亚尔的平民党让人们看到希望。2014年大选,印度资本主义的顽疾是一个核心议题,政客发表竞选演讲时常常将穆克什·安巴尼作为民间资本腐蚀民主的反面典型加以批判。

头戴小白帽的桑亚尔坐到前面细高的凳子上,她声音嘶哑,但还是尽量大声说话:“我参加了竞选,但落选了。”她说的是2009年的竞选。 [21] “印度的游戏规则是‘好人可以参选,但永远无法胜选’,没有巨额竞选资金,父母不是政客或罪犯,你就无法当选。”桑亚尔接着列举印度现有的问题,大多数和根深蒂固的商业顽疾有关。她表示自己和许多富豪打过交道,作为银行家,她对企业家有好感,也丝毫不反感利润。但问题在于,安巴尼家族这样的势力常常为自身利益左右规则,而经济在他们的操控下已经烂到根上,这也是中产阶级失望的原因。“有些超级富豪的所作所为跟美国的强盗贵族以及俄罗斯的寡头并无多大区别,”她还说安蒂拉尤其惹人厌,“我一开始只觉得这栋丑陋的大楼有损市容,但你知道广大市民怎么说吗?他们说裙带资本主义发展到这个地步,对国家肯定有害。”

新镀金时代

1916年,莫罕达斯·甘地提醒国人警惕一种还在印度蔓延的有害的新商业主义。他在北方邦一所高校发表演讲时说:“今日的西方国家都被名为物质主义的恶神操控,苦不堪言。很多同胞说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变得像美国一样富有。我斗胆说一句,这样的尝试注定失败。” [22] 甘地的观点源自他的时代,与反殖民主义以及非暴力抗议的理论契合,他也因此获得“圣雄”(Mahatma)的称号,梵语中意为“伟大的灵魂”。他的告诫似乎预见了近一个世纪后的未来。

从罗马斗兽场到欧洲中世纪教堂尖塔,再到纽约和伦敦耀眼的现代摩天大楼,一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往往体现在最宏伟的建筑上。安蒂拉在孟买俯瞰众生,我们很难不将它视作印度未来的象征。它看上去极为现代,但其实和印度早期的富豪传统一脉相承。“翻开孟买的历史,你会发现各个时期的顶级富豪都喜欢建造奢华住所。”孟买大学建筑学院的教授穆斯坦绥尔·达尔维跟我说道。 [23] 他还说安蒂拉让他想起过去商人阶层的宅第以及更早的王公宫殿。“19世纪最富有的一批人,比方说贾姆塞吉·吉杰博伊爵士和塔塔家族的成员,建造起装饰繁复、设施也应有尽有的大别墅。这批人同时也是大慈善家,现在被称为这座城市的元老。安巴尼先生的安蒂拉不过是延续这一传统。”

穷奢极侈的安蒂拉也让人想起美国另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范德比尔特家族的往事。科尔内留斯·范德比尔特和德鲁拜·安巴尼一样成长环境普通,他1794年在斯塔滕岛出生,父亲是贫穷的荷兰移民。小时候,他在父亲的船上打杂,帮着把货物运往纽约。大一点以后,他死皮赖脸地从母亲那儿借到一百美元,买了一艘船,还因在水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赢得“海军准将”的外号。 [24] 他慢慢拥有自己的船队,却发现竞争对手早已摆平政府官员,拿到许可证和特许状。历史学家史蒂夫·弗拉泽指出:“1817年,范德比尔特经营起自己的汽船生意,但那时的贸易掌握在精英阶层手中。” [25]

美国工业化前的经济模式和印度社会主义时期基本一致,位高权重的商人阶层主导着国内经济,在河运上尤为明显,他们垄断并瓜分价值连城的渡运航线。范德比尔特并没有退缩,他买下超出限制数量的船只,并让它们超负荷运营,船员和乘客都承担着更大的风险。他一步步用残酷的价格战和法律诉讼手段击垮对手。范德比尔特还将自己塑造为平民主义者,将自己在哈得孙河上的船运服务称为“人民航线”,并撰写煽动底层民众的文章批评对手。他后来从船运扩张到铁路运输,成了美国首位名副其实的铁路大亨,也成了不近人情的新资本主义代表人物。1871年,范德比尔特出资修建当时纽约最著名的公共建筑大中央车站。六年后,他以美国首富的身份去世,留下一亿美元的空前财富。

范德比尔特虽然富甲一方,但生活朴素,一生都在积累财富,住着普通的房子。去世后,他的子孙依旧无法摆脱他商业流氓的形象,纽约的精英阶层也不愿与他们往来。和一个多世纪后的安巴尼一样,他们试图用钢筋水泥应对微妙的社交问题。纽约的中央公园建好没多久,他们就在公园南部盖了许多美轮美奂的豪宅,其中,范德比尔特的长子威廉·亨利斥重金在第五大道上盖了三栋相邻的砂岩别墅,号称“三重宫殿”。范德比尔特的孙子威廉·基萨姆和他妻子阿尔瓦的阵仗更大,干脆盖了座文艺复兴风格的城堡,名为“小城堡”,里面有童话般的小塔楼和三角墙。有人说:“阿尔瓦对新家不感兴趣,她想要的是武器:豪宅实质上是进入上流社会堡垒的攻城锤。” [26] 1883年春,基萨姆夫妇为庆祝小城堡完工,邀请上千名宾客到城堡中这个当时纽约最豪华的私人舞厅举行盛大的宴会。

一如德鲁拜的遗产割裂了印度,范德比尔特的遗产也割裂了美国。推崇这位“海军准将”的人认为他代表美国的无限可能,底层出身的好斗之徒凭借聪明和狡猾也可一路打拼到社会顶层。看不上他的人则说他没底线,有打架和不忠的嗜好。范德比尔特扩张商业帝国的同时,有报纸将他比作欧洲历史上在别人经过他们封地时都要收过路费的强盗贵族。他的后人在回忆录中记录了他糟糕的个人习惯,“边吸烟边把口水吐到女主人的地毯上,遇到喜欢的漂亮女仆就去捏人家的屁股”。 [27] 美国东海岸的高雅之士更看不上范德比尔特,工业巨头的崛起本就是这群自由主义精英的心病。马克·吐温应该称得上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公众人物,他给范德比尔特写过一封公开信,嘲讽他虽然毫无疑问地“站到了美国财富的顶点”,但依旧有永无止境的收购欲望。 [28]

我后来从那时任印度央行行长的经济学家拉古拉迈·拉詹那里听说,印度的裙带资本主义和美国过去的问题有相似之处。众所周知,拉詹是位敢于质疑传统的人物。早在2005年,时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首席经济学家的他在演讲中对即将到来的金融危机做了一些预判且得到应验,他也因此被称为全球资本主义危机的小预言家。拉詹出生在印度南方,但他成年后大多数时间在美国芝加哥大学教经济学。2012年,他回国担任政府经济顾问,一年后出任印度储备银行行长,这个职位过去多由谨慎的技术官僚担任。拉詹一开始便凭借审慎的工作作风以及客观分析不同观点利弊的专业素养做得像模像样。没过多久,他显露出真正的格局,不仅关心印度的通胀问题,同样忧心超级富豪和政客日益紧密的不健康关系。

拉詹充满探索精神,总会在演讲中谈及本职工作以外的话题。他担任央行行长近一年之际,在一次演讲中提出印度“裙带资本主义依旧非常顽固的猜想”。 [29] 他解释道,印度的公共服务质量堪忧,针对穷人的社会福利项目效果很差,公立学校和医院都非常糟糕,国家连劳苦大众最基本的用水用电也无法保障。“政客跟着乘虚而入,”他接着说道,“穷人‘买’不起他们应得的公共服务,却拥有政客想要的投票权。”政客利用这样的需求关系创造出政治上的恩庇网络,穷人给政客投票,政客当选后为他们提供政府部门的工作、发放救济金或直接打钱。然而,政客做到这一切所需的大笔竞选资金只有富商给得起。

几个月后,在孟买南端的印度央行总部那栋方正的白色混凝土大厦里,拉詹跟我详细解释了他的猜想。我们坐在十八层的会议室,窗户很大,从老城区的窄路到远处泰姬陵酒店淡红色的穹顶尽收眼底,朝印度门方向望去还可以看到港口外几十艘集装箱船漂在灰色的海面上。拉詹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戴着金属边框眼镜,黑发浓密,只有前额的几缕头发略显灰白。他身后的墙上挂着历任行长的肖像,清一色的严肃面容,但左侧是一身老式正装的英国人,右侧是戴蓝头巾和着尼赫鲁夹克的印度人。拉詹讲话时习惯用手指轻叩桌子,可能是为强调他观点的准确性。他作为知名的正统经济学家,能洞悉错综复杂的金融系统,也对自由市场的道德和公平抱有信心。他讲话时尽量避免情绪化的表达,但还是能明显感受到他对宝莱坞寡头及其奢靡生活方式和贪婪经商手段的蔑视。

拉詹对裙带资本主义的思考离不开《改革时代》的启发,这本书是自由主义历史学家理查德·霍夫施塔特的大作,讲的是美国如何摆脱强盗贵族的控制。镀金时代初期的美国和印度一样,超级富豪和政客间联系紧密,政客要靠富豪的资金维系恩庇网络。“要实现这些,政客肯定需要资源,”拉詹跟我说,“资源从哪儿找呢?商人。”这样的利益链很难斩断,从19世纪末的新平民主义运动开始,美国花了超过一代人的时间才推动进步时代的政治社会改革。直到20世纪30年代,罗斯福新政才真正改善国家福利制度,斩断裙带关系,让原有的城市政治机器失去动力。“这是一种邪恶的纽带,”拉詹说起印度的问题,“公共服务不到位?政客就从商人那儿要资源解决问题。选民得到好处就继续投政客的票,政客得以连任,选民也对政客和商人之间的勾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2011年,政商交易愈发明目张胆,成千上万中产阶级抗议者为此走上街头表达不满。反腐运动的推进固然受到新闻节目主持人的鼓动,但更应该感谢引领运动的一批新活动家。年迈的苦行者安纳·哈扎尔是首位发起者,紧随其后的是性情火暴的反腐斗士阿尔温德·凯杰里瓦尔,这位前税务稽查员几年后创立平民党。他们的愤怒大多指向国大党的失职,这个党派一度因领导民族解放运动而成为印度的骄傲,该党显赫的尼赫鲁-甘地家族在印度独立以来的大多数时期统治着印度。

欺诈季指的是国大党执政期间的一系列贪腐丑闻,身为该党主席的索尼娅·甘地的名声也受此牵连。她出生在意大利,是拉吉夫·甘地的遗孀。拉吉夫是尼赫鲁的外孙,是继他母亲英迪拉·甘地后,尼赫鲁-甘地家族第三位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自1966年出任总理,当政长达二十年。索尼娅·甘地并未选择出任总理,她把职位交给曼莫汉·辛格 ,但外界都认为她才是背后的操纵者,这样看来,她实际上是从1947年这个家族首次领导印度以来第四任一把手。(尼赫鲁-甘地家族与圣雄甘地并无血缘联系。)她任职期间,国大党似乎丢光了原先的社会主义传统,沦为丑闻缠身的肮脏政治机器。当然,拉詹提出的政治献金问题也同样存在于其他大党,包括中右派的印度人民党。超级富豪藏身于丑闻背后,也只有他们付得起印度民主政治开出的天价账单。

选民对腐败的深恶痛绝是纳伦德拉·莫迪在2014年大选中取得压倒性胜利的主要原因。选民投票给自称是穷苦茶贩之子的莫迪,是希望他尽快将在家乡古吉拉特邦担任首席部长时的清廉作风和快速增长带去新德里。几十年以来,印度民众虽然对腐败不满,但一直逆来顺受。不过,正如拉詹所说,裙带资本主义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民众已经被逼到不得不反抗的地步。政治学家阿舒托什·瓦尔什尼早在2011年就对比过现今的印度和镀金时代的美国。2014年大选结果出炉前夕,他跟我说:“变化太大了!而且大多是近十年发生的。印度这样飞速发展的经济体,免不了产生许多诱惑。超级富豪开始用金钱买通政客,我们现在看到的反腐风暴本质上就是为了解决权钱交易的问题。” [30]

印度的迷惘

穆克什·安巴尼哪怕只出现一秒也会瞬间引起轰动。我第一次见他是2013年在孟买一家豪华酒店的私人午宴上,有几十位商业领袖参加。他姗姗来迟,穿着标志性的深色长裤和朴素的白色短袖棉衬衫,似乎全程都很不自在。他那时五十五岁左右,比我想象的要矮胖一些,一头乌黑的头发用发油梳成背头。门口的武装警卫反映出他是唯一一位享有被官方称为“Z名单”的安保待遇的商人,这种待遇通常只留给位高权重的政治人物。 [31] 那天的发言人不止他一位,但席间大多数宾客都无心听讲,而是在偷瞄这位商业巨星。午宴尾声,穆克什·安巴尼站起来简单讲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套话,大意是对印度的未来充满信心,相信新科技会带来难得的机遇。他看上去有些紧张,讲话时头不自然地前后晃动。饭后没过多久,他就在警卫的护送下离开。

为了能见到状态更放松的安巴尼,我曾前往每年一次的信实工业年度股东大会,那是印度商界最大的盛事之一。安巴尼的大会虽然没有父亲在足球场办的热闹,但2015年7月举办的这次集会仍吸引了数千名股东挤满比拉大礼堂,这座殖民地时期建成的大礼堂和孟买最大的板球场只有几个街区之隔,距安蒂拉也只有15分钟车程。礼堂的墙上挂着印度历代政治领袖的画像,有17世纪英勇抗击英军的贾特拉帕蒂·希瓦吉·马哈拉杰国王、国大党代表人物尼赫鲁,还有印度国父甘地。不可思议的是,甘地这位反资本主义者和安巴尼同属善于经商的班尼亚种姓。这是信实创立以来的第41次股东大会,充满厚重的历史感。主席台上摆着一张长桌,后面坐着集团的12位董事,桌旁还挂着两张安巴尼父亲的巨幅照片,大的那幅装饰着淡红色和白色的花朵。

上午10点51分,董事长安巴尼从前门入场,打着他出席重大场合喜欢佩戴的红白格子幸运领带,观众席随之响起热烈的掌声。他走向人群,微笑着和大家握手,会场的镜头都对准他,但他看上去很自在。“你好,你好,欢迎大家。”我坐在会场靠前的位置,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他会拍拍旁边的人的背或向隔得远的熟人挥手示意。大会开始,他在演讲台上满脸笑容。股东提问,也都是拐着弯地说恭维话,他们还会在每宣读一项董事长的成就时鼓掌。现场的氛围热闹非凡,丝毫不像严肃商业会议,反而有几分美国基督教复兴会议 的味道。安巴尼轻车熟路地演讲,整篇都在讲套话和罗列一年以来的成就:信实贡献了全国12%的出口量,投资量和缴纳的税款位居全国企业第一位。 [32] 他着重讲了集团组建电信新公司信实Jio的计划,这将是一项大胆的巨额投资。他要重拾10年前信实分家时被弟弟拿走的电信业务。“随着印度的脱胎换骨,新信实也正在形成。”他说。

主席台上,旧信实依旧很容易辨认,一眼望去,董事会成员的头发基本上都白了,他们大多是对安巴尼家族忠心耿耿的老将。那年的变化是妮塔·安巴尼加入董事会,她一袭华贵的淡红色传统服饰为主席台增添一抹亮色。前排坐着不少安巴尼家族成员,包括这位大亨年迈的母亲和三个孩子。按他的说法,信实不再是笨重的传统工业巨头,而是现代的数字化公司。不过,信实仍然存在小团体的做派,隐隐散发出阴谋论的味道,对老板忠心被放在首位。一位身为信实对手的超级富豪这样跟我解释:“这是一种政治局风格的文化。”有几分神秘色彩的马诺杰·莫迪是信实最具影响力的高管之一。他个子不高,留一小撮八字须,是安巴尼读化学工程时的同班同学。莫迪的名字虽然并未出现在公司年报上,但他是官方认可的信实零售业务负责人。而私底下,他则是安巴尼的心腹。信实工业野心勃勃的电信蓝图,实际上他们二人早在十年前或更早就开始谋划了。信实的股东大会一年召开一次,会场喧腾的同时,莫迪低调地到礼堂侧厅向记者们介绍情况,招待会一结束就迅速离场。

此时的安巴尼已经执掌信实十多年,其间,他为改善公众形象采取过不少措施,包括为公共事业慷慨解囊,出席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出任一家美国银行的董事。信实基金会还在孟买南部建了一所医院,并投资兴建德鲁拜·安巴尼国际学校,有钱人挤破头都想把孩子送进去。安巴尼知道自己很难控制媒体对他的评论,转而直接买下一家电视台,自己当传媒大亨。他和弟弟的冲突也缓和许多,二人的公司甚至有了业务往来。他妻子妮塔也成了公众人物,成为国际奥委会委员,并负责管理家族的慈善事业,全力塑造丈夫的良好形象。她还管理着孟买印度人板球队,他们在2008年印度举行万众瞩目的板球超级联赛时收购了这支队伍。在孟买,一个人如果有机会去万克迪板球场看板球比赛,并受邀坐到信实的大包厢,那是莫大的荣耀,要知道孟买人最重视的就两样:商业和板球。不过,哪怕在体育场,安巴尼家族和数以万计的疯狂球迷也是分开坐,运动员休息棚旁有一个巨大的蓝色沙发,专门预留给他们。

然而,与安巴尼对自家新的电信运营业务Jio的热情相比,以上都只是小打小闹。他大多时间都在孟买南部的公司总部推动这项业务。他现在依然在用父亲的老办公室,据传是出于怀旧。他每周至少一天会在上午乘宝马7系防弹车从安蒂拉后门驶出,左转上阿尔特蒙大道,开往市中心兼作直升机机场的跑马场。到那儿以后,公司的直升机会快速将他送至信实园区,地点位于半岛东侧一个拥有一百多万人口的孟买卫星城。

2016年年初,我破天荒地获准进入安巴尼帝国腹地采访,并在一个晴天的早晨抵达跑马场,体验了一把安巴尼直飞往园区的生活。直升机的安全带是金黄色的,侧面印有VT-NMA,工作人员跟我说这是妮塔和穆克什名字的缩写。登机前,他们给了我一张登机牌,上面用蓝色墨水潦草地写着我的名字。我进客舱后在地上捡到张写着马诺杰·莫迪名字的登机牌,这位安巴尼集团的重要顾问同天早些时候乘坐过这架直升机。螺旋桨的转动卷起飞尘,直升机垂直升起,随后加速向东边飞去,远方的景色并不清楚,但依旧可以看到安蒂拉标志性的不规则轮廓。安巴尼在印度拥有惊人的能量,但仍未说服主管孟买领空的印度海军允许他使用自家楼顶的停机坪。

面对即将杀入电信行业的安巴尼,竞争对手的焦虑无法掩饰。有人跟我说Jio加入竞争,意味着整个行业都会变成战场,血腥程度不亚于古印度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描述的场景,主要人物都会战死疆场。在印度,非智能机和缓慢卡顿的移动网络才是常态,但Jio要改变这一现状,数千名工程师花费数年将服务水平提升到极致,他们承诺Jio一旦开业,将为消费者提供低价的智能手机和超高速的移动网络。信实园区占地五百英亩,遍布现代感十足的玻璃大厦和尘土飞扬的停车场。我跟着几位高管参观,他们边走边向我介绍信实大手笔的电信计划,其中一位跟我说信实已经在印度铺设几十万公里的光纤,修建了九万座新基站。随后,他们带我参观园区的公共办公区,其中还有安巴尼的办公桌,但看上去像个从未用过的摆设。他长子阿卡什·安巴尼的办公桌看上去倒有使用痕迹,桌上摆着一个没有复位的魔方,旁边是安巴尼一家的合影,桌后钉着安迪·沃霍尔的粉色海报,上面印着的标语是:“相比真正去做一件事,等待它更令人兴奋。”我个人觉得这可能是在自嘲,因为当时Jio的运营时间已经往后推迟五年之久。

安巴尼能有大笔的钱投资Jio,离不开他旗下利润丰厚的炼油业务。宣传报道中,他喜欢将集团开拓电信业务和公益事业联系到一起,称这是在为国家的数字化发展做贡献。这听起来也有道理,信实为自己的电信业务投了近三百一十亿美元,多数专家都认为它收不回本。 [33] “疯了,完全疯了,这家伙干的都是什么事啊。”一家电信公司的负责人在2015年跟我说道,那时候安巴尼宏大的电信计划已经慢慢浮出水面。 [34] 安巴尼本人用更直白的语言描述了他的目标:为印度平民提供人人用得起的服务。事实证明,他超额兑现了承诺。实际上,那年晚些时候,当Jio终于正式开始运营时,提供的就是免费的服务,这无疑引起一场惨烈的价格战,竞争对手称他采取不正当手段,用自己商业帝国的其他业务贴补电信业务。免费服务虽然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实质上是信实的惯用伎俩,即通过赤裸裸的平民主义和毫不畏惧损失的心态击垮对手。这明显是步好棋,短短六个月,Jio的用户量突破一亿。

几年前,我还在其他场合见过安巴尼一次,当时他坐在他父亲位于美客钱伯斯大厦的旧办公室里,那是栋位于市中心的老式办公楼,信实集团的总部就设在那里。那时他对Jio技术的可能性的热情甚至有些孩子气。他给我展示了几部早期的手机样机,引以为豪地演示如何用流量看高清电影和板球比赛。提供高速的数据网络要克服的技术难题反而让工程师背景的安巴尼十分振奋。多年来,顾问总劝他将重心放在能源上,建议他在国外广泛收购,将信实做成壳牌或埃克森那样的国际巨头。安巴尼置之不理,反而将手伸向更多领域,把大部分资金都投在国内。

他这样做,一定程度上是将赌注压在印度经济的未来上。他在一次讲话中提到:“印度正在从人均2000美元向5000美元迈进。”他认为印度虽然仍是中低收入国家,但经济已然跃入新发展阶段;向正在形成的新消费阶层出售商品和服务,利润迟早会盖过大型工业项目。 [35] 但更主要的原因似乎是他对成为印度数字先锋的执着,他希望像硅谷企业家一样收获公众的喝彩。2016年,他在Jio的启动仪式上说道:“我坚信人类文明在未来20年取得的成就将超过过去300年的总和。”这段刻意模仿科技巨头风格的讲话虽然生硬,但足以证明他也希望成为其中一员。 [36]

不过,安巴尼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摆脱从他父亲的年代起就缠绕着信实的问题。2014年,媒体设法弄到一名政府审计员的报告草稿,里面详细讲述了安巴尼如何为自己的Jio拿到全频段访问权限。宽带频谱牌照最早被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英飞拓”以20亿美元的天价拍下,这个数字远高于该公司本身的市值。随后,信实宣布收购英飞拓。发言人称信实没有任何违规操作,但审计员还是提出不少疑问。 [37]

信实也因此成了反腐斗士的靶子。律师兼政治活动家普拉尚·布尚说“信实找了个出价人替自己竞标”,他用的是印地语单词Benami,意指买家为掩盖利益相关方的身份而找代理人出面的特殊交易。 [38] 信实极力否认,称其收购英飞拓没有违反任何法规。布尚为此专门上法庭希望政府收回牌照,重新拍卖,但以失败告终。撰写报告的审计员对信实提出另一项指控,他称牌照颁发没多久,政府就调整了该牌照的运营规则,令Jio的用户可直接用数据网络通话,这相当于信实可以得到5亿美元。 [39] 在批评者看来,这两起案例说明安巴尼和他父亲一样,在新德里拥有非比寻常的影响力,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类似的事并不限于安巴尼的电信业务,他在孟加拉湾的钻井业务也曾引发不小的争议,当初,信实为提高销售利润,曾围绕天然气管制价格做过许多工作。此外,政府审计员称,信实和政府签订能源勘探合同时虚报高额资本支出,以获得更多优惠条件。 [40] 信实再次否认,不过这无法阻挡它的老板在2014年大选中成为反面典型,打着反腐旗帜的竞选人纷纷将安巴尼塑造为印度裙带关系的可恨典型。莫迪当选对这位大亨来说也不是什么好消息,这位新总理担心公众指责他照顾某些巨头,一上台就堵死了他们与政府往来的大部分内部通道。

2008年,安巴尼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委婉承认信实过去和政府走得很近。记者问及他父亲在“新德里建立的说客和眼线网络”时,他半开玩笑地说“我们已经和那些分道扬镳”,言下之意是2005年信实工业一分为二时,这些都被别人打包带走。 [41] 他弟弟阿尼尔·安巴尼为此将他和《纽约时报》告上法庭,但并未胜诉。 [42]

安巴尼希望公众将他视为现代化跨国公司的掌门人,将信实看作管理专业的国家明星企业和印度经济发展的功臣。有些受人尊敬的观察者也支持这一观点,经济学家斯瓦米纳坦·艾亚尔就是其一,他在2011年写道:“信实工业曾靠政府关系发家出名,但它如今早已脱胎换骨。” [43] 但多数人依旧认为安巴尼拥有极大的政治能量。许多竞争对手私下表示,那些对他们不利的监管措施十有八九是安巴尼暗中推动的。信实本身的经营方式也很有问题,讳莫如深的集团文化加上盘根错节的集团结构,外人根本看不透。我耗费大把时间试图弄清这一切,硬着头皮逐个筛查众多空壳公司和子公司,拥有那辆报废的阿斯顿·马丁的信实港口就是其中一个。安巴尼高薪聘请过外国知名高管,但这些外来者大多待不了多久就会离职,因为他们很快会发现集团隐藏着一套被家族老将牢牢把控的内部运作模式。信实的管理结构也很粗放,董事会成员基本都是安巴尼的心腹和亲戚。《经济学人》这样评价信实:“与其说它是国家明星企业,不如说它是国家之耻。” [44]

虽然有很多人质疑安巴尼,但他的抱负听上去确实令人心潮澎湃。他在年度股东大会上发表演讲时,正在投资近200亿美元兴建新的炼油厂和石油化工厂,工期也差不多过半。单算信实旗下的能源公司,就为印度新一轮全球化提供了重要动力,它们源源不断地将原油运往古吉拉特邦的大型工厂,而后输出柴油和煤油等各种能源,年均出口量占印度总出口量的10%。但Jio的布局更加震撼人心,这是印度有史以来最大的私营企业投资,也是最不考虑未来收益和股东回报的商业冒险。这项业务确实取得开门红,可免费高速上网的智能手机一上市,消费者就疯狂抢购。Jio的野心其实关系到一个更为深刻的问题:作为商业巨头,如果不敢冒险做一些普通商人不敢做的事情,尝试为行业或国家带来革命性的改变,做巨头又有什么意义?一个多世纪以前,范德比尔特、洛克菲勒、卡内基这些家族在事业上都遇到过同一问题,他们修运河铁路,造汽船,推动了美国的发展。他们在自己的时代因腐败和贪婪广受批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逐步摆脱强盗贵族的身份,并被奉为新科技的领军人物和工业革命的先锋。借用经济学家约瑟夫·熊彼得后来的话,他们代表的是“永恒的飓风,不断为世间带来创造性的破坏”。 [45] 未来,安巴尼等宝莱坞寡头或许也会走上范德比尔特等人的道路,不光彩的手段被时间掩埋,只会留下光辉的成就。

安巴尼大胆投资Jio的背后也隐藏着他实实在在的担忧。他以执行力强闻名,再复杂的工业项目也能快速经济地建好。不过,他在Jio上变得谨小慎微,启动时间以年为单位一拖再拖。他还每隔一段时间就加投几十亿美元,只为了确保Jio能提供完美的技术服务。我参观信实园区的时候,一位高管说:“他非常执着,打头一天起就不允许一点差错。”众所周知,安巴尼一再推迟的原因在于内心对自己的遗产以及与父亲关系的更深的担忧。人们常说穆克什·安巴尼最赚钱的炼油和石油化工业生意是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反观他自己拓展的零售、电力等业务大多以失败告终。他如果想创造自己的历史,就必须开拓新领域,并且是像父亲当年那样能改变印度的大项目。Jio启动前不久,一位和信实合作密切的顾问跟我说:“大家不懂,这步棋关系重大,他只能成功。你如果知道这一点,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缺乏理智并投了那么多钱。因为他输不起。”

这就是身为印度最富有、最有权势、最受人敬畏的巨头独有的迷惘。2017年,当安巴尼的个人财富已超过310亿美元时,他在采访中说:“钱对我毫无意义。父亲跟我说过:‘你做任何事,如果只是奔着钱去,那只能说明你是个傻子。你这么干注定会失败,永远也赚不到钱。你要知道,人不论穷富,吃的豆糊和烤饼都是一个样。’” [46]

尽管如此,安巴尼还是有可能被别人夺去首富位置。全球金融危机以来,曾经一路高歌的印度经济增速开始放缓,对腐败的忧虑让新德里陷入瘫痪,许多超级富豪的财富大幅缩水。一些超级富豪成了反腐运动的调查对象,有的甚至锒铛入狱或仓皇出逃。这些问题都没有危及安巴尼,但也有几次,他差点没守住福布斯富豪榜上印度首富的位置。他的弟弟阿尼尔就没这么好运,分家后十年里,他债务沉重的企业只能勉强挣扎,他也只能排在亿万富豪行列的末尾。有人认为安巴尼是上个时代的产物,预言他迟早要走下坡路,像美国镀金时代的巨头那样。不过,从安巴尼在各领域的巨额投资到他居住的世界顶级豪宅来看,他没有丝毫向命运低头的意思。他无疑是印度新超级富豪阶层最鲜明的代表。当他从象征着他财富顶点的安蒂拉屋顶平台俯瞰,能否看到自己跌落神坛的那一天,只有他自己知道。

[1] Rajarshi Roy,“An Ambani Changes His Family Address,” Times of India , May 16, 2002.

[2] Sarah Rich,“Perkins + Will's Antilla [ sic ] ‘Green’ Tower in Mumbai,” Inhabitat , October 25, 2007.

[3] 安蒂拉确切的建造成本从未正式披露,估算值也差异很大,10亿美元这个数字经常被引用,如在以下文章中:Alan Farnham and Matt Woolsey,“No Housing Shortage Here:Antilia Is the World's Most Expensive House,”Forbes Asia, May 19, 2008. A 2008 New York Times report cited a Reliance spokesman saying the building would cost“$50 million to $70 million”to build.

[4] Joe Leahy,“Brothers in the News:Anil and Mukesh Ambani,” Financial Times , October 24, 2009.

[5] Piramal, Business Maharajas , p. 19.

[6] McDonald, Mahabharata in Polyester , p. 49.

[7] Nasrin Sultana and Kalpana Pathak,“The Grand Spectacle That Is the RIL Annual General Meeting,” Livemint , July 22, 2017.

[8] “Shourie's 180-Degree Turn with Dhirubhai,” Financial Express, July 7, 2003.

[9] McDonald, Mahabharata in Polyester , p. 342.

[10] Naazneen Karmali,“India's 40 Richest,” Forbes , December 15, 2005.

[11] Luisa Kroll, ed.,“The World's Billionaires,” Forbes , March 5, 2008.

[12] Ibid.

[13] Diksha Sahni,“Mukesh Ambani's Luxury Home under Scanner,” Wall Street Journal , August 3, 2011.

[14] Sudhir Suryawanshi,“This Is No Light Bill,” Mumbai Mirror , November 24, 2010.

[15] Vikas Bajaj,“Mukesh Ambani's 27-Story House Is Not His Home,” New York Times , October 18, 2011.

[16] James Reginato,“The Talk of Mumbai,” Vanity Fair , June 2012.

[17] Abbas Hamdani,“An Islamic Background to the Voyages of Discovery,”in The Legacy of Muslim Spain , vol. 1, ed. Jayyusi, p. 274.

[18] Damian Whitworth,“Ratan Tata:The Mumbai Tycoon Collecting British Brands,” The Times , May 21, 2011.

[19] James Crabtree,“Slumdog Billionaires:The Rise of India's Tycoons,” New Statesman , June 5, 2014.

[20] Pei, China's Crony Capitalism, pp. 7–8.

[21] James Crabtree,“India's New Politics,” Financial Times , April 25, 2014.

[22] Misra, Rediscovering Gandhi , vol. 1, p. 61.

[23] James Crabtree,“Mumbai's Towering Ambitions Brought Low by Legal Disputes,” Financial Times , October 10, 2014.

[24] Stiles, The First Tycoon , p. 23.

[25] Steve Fraser,“The Misunderstood Robber Baron:On Cornelius Vanderbilt,” The Nation , November 11, 2009.

[26] Michelle Young,“A Guide to the Gilded Age Mansions of 5th Avenue's Millionaire Row,” 6sqft , July 30, 2014.

[27] Vanderbilt, Fortune's Children , ch. 3.

[28] Neider, ed., Life As I Find It , p. 42.

[29] Raghuram Rajan,“Finance and Opportunity in India,”Reserve Bank of India, August 11, 2014.

[30] Crabtree,“India's New Politics.”

[31] Amy Kazmin and James Crabtree,“Ambani Gets Highest-Level Security Cover,” Financial Times , April 22, 2013.

[32] “Hyper Growth Platforms of Value Creation,”chairman's statement, forty-first annual general meeting, Reliance Industries Limited, June 12, 2015.

[33] “Four Decades of Serving India,”chairman's statement, fortieth annual general meeting post IPO, Reliance Industries Limited, July 21, 2017.

[34] James Crabtree,“The Corporate Theatrics in India of Reliance's Reclusive Tycoon,” Financial Times , June 15, 2015.

[35] “Jio Not a Punt, Well Thought-Out Decision, Says Mukesh Ambani:Full Transcript,”NDTV, October 21, 2016.

[36] “Operationalising Hyper Growth Platforms of New Value Creation for a Prosperous and Inclusive India,”chairman's statement, 39th annual general meeting post IPO, Reliance Industries Limited, September 1, 2016.

[37] “Auction Rigged, Cancel Broadband Spectrum Held by Reliance Jio, CAG Report Says,” Times of India , June 30, 2014.

[38] “The Spectrum Auction Was Rigged,” Frontline , September 30, 2016.

[39] “Union Compliance Communication,”Report No. 20, Comptroller and Auditor General of India, 2015, ch. 3.

[40] See, for instance,“Report of the Comptroller and Auditor General of India for the year ended March 2015,”Comptroller and Auditor General of India, 2016, ch. 14, p. 103.

[41] Anand Giridharadas,“Indian to the Core, and an Oligarch,” New York Times , June 15,2008.

[42] “Anil Ambani Sues Mukesh for Rs10,000 Crore,” Livemint , September 25, 2008.

[43] Swaminathan Aiyar,“India No More Dominated By a Handful of Business Oligarchs,” Economic Times , June 5, 2011.

[44] “An Unloved Billionaire,” The Economist , August 2, 2014.

[45] Joseph Schumpeter, Capitalism, Socialism and Democracy , p. 82.

[46] “India May Be Challenging Today, but the India of Tomorrow Will Be Fulfilling:Mukesh Ambani,” Financial Express , March 18, 2017. 3UHMDZXdinnVyAPwoKb95yk6K5Af7O55hnlHlRH9z+STztxePP45r8G45zqrz0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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