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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13年12月的一个大晴天，我在孟买一家警局外发现了它——盖着脏兮兮的塑料布，无人关心。从轮廓能看出那是一辆车，底盘离地面很近，明显被撞得变形。一个黑色大轮胎已经和车身分家，尴尬地撑着底盘。白色细绳将塑料布的一角系在旁边的电线杆上，但这并不能阻止我掀起布来一探究竟。
塑料布下一团糟。驾驶位面目全非，引擎盖中部因剧烈冲击严重变形，明显翘了起来。里面的管路也被撞得四分五裂，从引擎中伸出。我透过破碎的挡风玻璃看了看后排狭小的座椅，那里原先是豪华的红色，但现在肮脏且积满灰尘。只有副驾驶位的状况好一些，保留了阿斯顿·马丁Rapide系列的经典线条，这是世界上最昂贵的超级跑车之一。
几周前的一个深夜，这辆顶级超跑被撞成一堆破铜废铁。这起事故神秘的余波成为印度新兴超级富豪影响力的象征，久久地刻在我的记忆中。那晚，这辆车轰鸣着一路向北，在双车道的毕达路上飞驰。道路两侧是印度金融首都的富人区，左侧是高楼密布的豪华住宅区“破浪糖果”，从那里可以俯瞰阿拉伯海的美景；右侧的小路连通着阿尔特蒙大道，道路旁边的高墙和铁门后是殖民地时期盖的别墅。
凌晨1点30分左右，这辆超跑失控，追尾了一辆奥迪A4，奥迪随之飞向反向车道，跟迎面驶来的大巴发生侧撞。随后，阿斯顿又撞上一辆车，车头被撞废，车体向路边滑出后不久就停了下来。现场烟雾弥漫，满地玻璃碴，所幸无人丧生。奥迪车主是25岁的商学院学生福伦姆·鲁珀尔，她前一晚去南边赴宴。车子停下后，她意识到自己遇到麻烦了。孟买不缺豪车，但阿斯顿·马丁这个级别的可不多。能拥有这样一辆超跑的人肯定非常有钱——真正地有钱。这意味着麻烦。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有媒体称超跑车主一开始打算开着撞得不成样子的车逃离。 [1] 当他意识到车破损至无法驾驶，便跳上恰巧跟在后面的两辆本田SUV中的一辆。几天后，鲁珀尔向一家当地报纸透露：“一眨眼的工夫，汽车周围就聚集了好几个安保人员，他们把阿斯顿·马丁的驾驶员匆匆送上一辆SUV，随后飞快地开走。” [2] 安保小队快速启动，向几分钟车程外的高楼驶去。
人们在事故现场看不到这栋楼，但往南走一会儿，这栋名为“安蒂拉”的超级豪宅就现身了。它高耸在这条路上，已经成为一个绕不开的符号，彰显着房主的显赫地位：亿万富豪穆克什·安巴尼，印度最富有的人。
2013年12月8日这个周日一大早，超跑车主肇事逃逸的事情很快在媒体上发酵。有报道称，这辆超跑是信实港口公司的资产。这家公司名气不大，但隶属于安巴尼的信实工业集团，这家巨型企业集团的业务范围之广，覆盖了从石油炼制到天然气开采、从电信到电视媒体等各个领域。傍晚时分，受雇于安巴尼家族的55岁肥胖司机班西拉勒·乔希在距离事故现场两公里左右的伽德卫警局投案。他说自己凌晨出门试驾，车祸时他正在驾驶座上，事发后逃离。
但这与鲁珀尔一开始的说法相左。“我从后视镜看到这辆车在高速行驶，左右摇摆。紧接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上了，”她和当地的一家报纸说道，“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司机的脸，是个年轻男子。” [3] 这之后，有传言称这个年轻男子很可能是印度赫赫有名的商业世家安巴尼家族的一员。不过短短几周，鲁珀尔就改口了。12月底，她在地方法庭签署证词，称那天开车的确实是班西拉勒·乔希。 [4]
信实工业的说法或许为真，但没人知道确切情况。警方表示，当晚的监控模糊，不足以判定事实。毕达路是孟买最繁华的路段之一，即使到深夜，道边也不乏小贩和路人，还有试图在硬纸板上抓紧多睡几个小时的“人行道露宿者”。但巧的是，竟没有一人看清逃逸司机的脸。向来喜欢追根究底的印度媒体在这次报道中也相当谨慎。《福布斯》一篇报道尖锐指出：“警方对此不置一词，印度大多数主流电视频道也选择沉默。”该篇报道不顾否定的声音，援引“线上猜测网”上的传言，指名道姓地点出安巴尼家族的一员，“他据称就是肇事司机”。 [5]
为了弄清来龙去脉，我在事发几天后，拨通信实工业发言人的电话。他对我说，对于信实港口这样一家表面上是做物流和运输生意的公司来说，拥有一辆七十万美元的豪车很正常 [6] ，员工凌晨开这样的车去试驾，后面跟着几辆负责安保的SUV，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还一口咬定，这起事故只跟司机乔希一人有关。那些天，我私下与一些印度人交谈，他们大都认为信实工业的解释有诸多疑点，但没有公开谈过自己的想法。性格直爽的奥马尔·阿卜杜拉是个例外，这位印控克什米尔首席部长直接在推特上发文：“我们如果信得过孟买的朋友，那如今恐怕只有孟买的警察不知道是谁在驾驶那辆阿斯顿·马丁。”
这之后没多久，我前往海边的泰姬陵酒店参加晚宴，这家酒店凭借哥特式砖石立面与浅红的穹顶，成为全孟买最具辨识度的地标之一。天色渐晚，远处港口亮起游艇的灯光，主宴会厅的枝形吊灯随之点亮，灯光下聚集的商业精英越来越多。人们很快聊起这起神秘的交通事故，不过说话前都会警惕地看看四周。信实工业坚称自己没有违法，但无论真假，我碰到的许多人都对集团的解释持怀疑态度。
不论真相如何，这起事故都揭示了印度公众对亿万富豪的态度。晚宴当天，我发现自己在公然唱反调。这起事故有两种说法：一是信实工业凌晨试驾的解释，二是主张集团在掩盖真相的阴谋论。我认为两种说法都有可疑之处。我对一家本地银行的负责人说，比较之下反而是信实工业的解释更有说服力。他看了我一眼，不久之后我发现印度人经常向我投来那样的目光，那是一种惊讶和怜悯的混合：这个外国人竟有如此幼稚的想法。那天以后，我才意识到谁是肇事司机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安巴尼家族的神秘力量。印度全社会对他们的权势之广深信不疑，多数人都相信，这样的丑闻他们想抹除就可以抹除。
几天后，我前往伽德卫警局寻求更多的线索。那是栋尘土飞扬、混乱不堪的老建筑，距离焦伯蒂海滩和盖有装饰派艺术风格公寓的新月形步行街海滨大道只有几个街区。警局里几个警察无精打采地坐在塑料椅上打盹，守着堆满文件的房间，头顶的风扇懒洋洋地转着。其中一人表示督察正外出办公。督察最终回来，并谨慎地接受了我的采访。
“那辆车现在在哪儿？”我问道。
“车被扣了，要做鉴定。”他说。
“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还得等一阵。”
说话过程中，我脑海中浮现了一个只可能在电视剧《犯罪现场调查》中出现的画面：阿斯顿·马丁的残骸被拉到郊区一个一尘不染的仓库，一群穿工作服的专家正戴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在车身上寻找蛛丝马迹。我走出警局，被阳光晃了下眼睛。就在这时，我注意到那块脏兮兮的灰布，在离警局没几步路的地方。那一刻我想：不会吧，这不可能！
接下来的一年，我时不时到警局门口看那辆车还在不在。它一直都在。上面罩的布一次比一次脏，布上的鸟屎越积越厚，但下面的车好像一直没人动过。我有时会进警局询问案情进展。他们总用一句“进行中”打发我，我们都心知肚明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辆车是世界首屈一指的豪车，车主也是世界级的大富豪，任何理智的人都不想招惹这样一位令人生畏的大人物。他代表印度顶级富豪的权力和影响力，是当今印度真实面貌中难以捉摸又无法绕开的一面。这辆车就在那片破布下，不知趣地用自己的遗骸记录着12月凌晨的一场事故。它停在那儿，破损不堪，被完全遮盖，半被遗忘。和这起事故有关的人似乎都期望哪天早上一觉醒来，有个路过的魔术师飞速掀开塑料布，令残骸消失得无影无踪。
[1] Vinay Dalvi,“Aston Martin in Rs4.5 Car Pile-up on Mumbai's Pedder Road,” Mid-day , December 9, 2013.
[2] Mustafa Shaikh,“Car Was Not Driven by Chauffeur：Witness,” Mumbai Mirror, December 10, 2013.
[3] Ibid.
[4] “Aston Martin Crash：RIL Worker Identified as Driver,” Hindustan Times , December 26, 2013.
[5] Naazneen Karmali,“The Curious Incident of Mukesh Ambani's Aston Martin in the Night-Time,” Forbes , January 2, 2014.
[6] “Mumbai Police Chases Whodunit in Aston Martin Car Crash,” Business Standard India , December 13,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