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克罗夫特上将夫妇约好来看凯林奇府邸的那天早晨,安妮自然而然地按照几乎每天的习惯走到拉塞尔夫人那儿,准备待到一切结束。接着,她又自然而然地为错过与他们见面的机会感到遗憾。
双方的会面非常令人满意,整件事马上决定下来。两位女士先前就想达成协议,觉得对方优雅得体。至于两位先生,上将如此幽默开朗、诚挚慷慨,不可能不对沃尔特爵士产生影响。谢泼德先生告诉爵士,上将早已听说他极有教养、堪称楷模,沃尔特爵士心花怒放,于是非常和颜悦色、彬彬有礼。
房子、庭园、家具都得到认可,克罗夫特夫妇也得到了认可,条约、时间、每件事、每个人都合适。谢泼德先生的书记员着手工作,对那份草拟契约没做丝毫修改。
沃尔特爵士毫不犹豫地宣称上将是他见过最英俊的海军,甚至说要是自己的男仆能早点为他修剪个头发,他陪上将走到哪儿也不会感到羞愧。上将和妻子乘车穿过宅院时,真心诚意地对她说:“亲爱的,不管在汤顿时他们对我们说过什么,我想我们很快就能达成协议。我想准男爵永远都做不成大事,可他似乎也没什么坏处。”——算是礼尚往来、旗鼓相当的恭维话了。
克罗夫特夫妇将于米迦勒节 入住。因为沃尔特爵士想在前一个月动身去巴斯,因此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刻不容缓。
拉塞尔夫人相信在选择住所的问题上,安妮一定毫无用处,没有任何发言权,所以不想让她匆忙离开。她想让安妮待到圣诞节后,由自己送她去巴斯。可她本人有些事情,需要离开凯林奇几个星期,所以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愿邀请安妮久留;而安妮虽说害怕九月巴斯的炎炎夏日,对乡下甜美忧伤的秋日景致恋恋不舍,然而考虑到所有的情况,她并不认为自己想留下。和别人一起走最正确也最明智,必然痛苦最少。
不料出现了一些状况,给了她新的任务。玛丽常常有些身体不适,又总会对此大惊小怪。不管何时感到不舒服,她总是习惯找安妮。她预感整个秋天没有一天会好过,便请求,或者说要求安妮来厄泼克劳斯乡舍和她做伴。让安妮不去巴斯来到她家,根据她的需要随时陪伴她,这的确很难称得上请求。
“我绝对不能没有安妮。”这是玛丽的理由。伊丽莎白答道:“那么我想安妮最好留下,因为在巴斯谁也用不着她。”
能被认为有些用处,虽然方式不妥,但至少比看作无用遭人嫌弃好一些。安妮很高兴能派上用场,很高兴得到一份任务,还能留在自己可爱的村子里;她毫不遗憾,欣然同意留下来。
玛丽的这番邀请消除了拉塞尔夫人的所有困难,于是很快决定安妮先不去巴斯,由拉塞尔夫人带她去。在此期间,安妮将轮流住在厄泼克劳斯乡舍和凯林奇小屋。
至此一切顺利,可是拉塞尔夫人猛然听到凯林奇府邸的一个糟糕计划,几乎吓了一跳。事情是这样的,打算由克莱太太陪同沃尔特爵士和伊丽莎白前往巴斯,作为伊丽莎白最重要的得力助手,处理随后的一切事务。拉塞尔夫人很伤心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惊讶、难过又担忧——这么做是对安妮的冒犯,让克莱太太受到如此重用,而安妮却无足轻重,真让人无比恼火。
安妮本人对这种冒犯已经变得麻木,但她和拉塞尔夫人一样敏锐地感到此番安排的不妥。她暗中做了不少观察,凭她对父亲性格的了解(她常常希望少了解一些),她知道如此亲近的结果很可能给他的家庭带来严重的麻烦。她认为父亲目前没有这样的想法。克莱太太长着雀斑,有颗龅牙,一只手还不灵活,他常为此在她背后挖苦她。不过她年轻,当然总的来说还算漂亮。她有聪明的头脑,举止又一味讨好,比起单纯的容貌吸引不知危险多少倍。安妮深知他们面临着多大的危险,要是不告诉姐姐她将无法原谅自己。她几乎不可能成功,可真要发生这样的事,伊丽莎白会比她本人可怜得多,也永远没理由责怪她事先不做提醒。
她说了,似乎只是惹人恼火。伊丽莎白无法想象她怎会有如此荒唐的猜疑,并愤怒地担保双方都完全明白事理。
“克莱太太,”她激动地说,“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因为我比你更了解她的感情,我能向你保证,在婚姻问题上他们都特别正统,她比大多数人都更强烈反对身份境遇不般配的婚姻。至于父亲,他为我们独身这么久,我真不认为需要在此时怀疑他。假如克莱太太是个美貌的女人,我承认也许不该总让她和我在一起;我相信,什么也不能诱使父亲结一门有辱身份的亲事,这只会让他不幸福。然而可怜的克莱太太即使有万般优点,但绝对算不上漂亮,我的确认为可怜的克莱太太待在这儿万无一失。别人会以为你从未听父亲说起她的相貌缺陷,虽然我知道你一定听了不下五十遍。她的那颗牙齿和那些雀斑。我对雀斑远没有他那么讨厌。我认识一个人,脸上的一点雀斑无伤大雅,可他却极其讨厌雀斑。你一定听他说过克莱太太的雀斑。”
“不管是怎样的相貌缺陷,”安妮答道,“只要举止愉悦,总能让人慢慢接受。”
“我的想法完全不同,”伊丽莎白简短地答道,“愉悦的举止也许能衬托漂亮的脸蛋,却永远无法改变平庸的相貌。不过,无论如何,既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比任何人的风险都大得多,我认为大可不必由你来劝告我。”
安妮不说话了——很高兴就此结束,觉得自己并非完全没起作用。虽然伊丽莎白讨厌这样的怀疑,却可能因此更加留意。
那辆驷马马车的最后任务,是把沃尔特爵士、埃利奥特小姐和克莱太太拉到巴斯。一行人兴高采烈地出发了;沃尔特爵士做好准备,打算对听见风声出门送行的所有不安的佃户村民,纡尊降贵地鞠躬致意。与此同时,安妮怀着凄楚平静的心情走向凯林奇小屋,她将在那儿度过第一个星期。
她朋友的情绪并不比她好。拉塞尔夫人对这家人的离别感慨万千。她像珍惜自己的体面一样珍惜他们的体面,每天与他们的交往也随着习惯而变得可贵。看着他们空荡荡的庭园使她痛苦,想到宅子将落入他人之手,就更让她难过。为了逃离这面目全非、孤独忧伤的村子,在克罗夫特上将夫妇初次到来时避开此地,她决定在安妮临走时也离开家。于是她们一起出发,在拉塞尔夫人行程的第一段,安妮便在厄泼克劳斯乡舍下了车。
厄泼克劳斯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几年前还完全是古老的英式风格,只有两座外观上好于自耕农和雇农的房子——乡绅的宅邸有着高高的围墙、气派的大门和古老的树木,牢固却不现代——小巧紧凑的牧师住宅坐落于自己的整洁花园中央,窗外藤蔓掩映,还有一棵修剪整齐的梨树。不过年轻的乡绅结婚后,就把这座农庄提升为乡舍。修缮后的厄泼克劳斯乡舍有着走廊、落地窗和其他装饰,简直和四分之一英里以外更加宏伟气派的大宅一样,吸引行人的注目。
安妮以前常来此处。她对厄泼克劳斯的熟悉程度不亚于凯林奇。两家人常常见面,习惯随时相互串门,因此安妮见到玛丽独自在家着实有些惊讶。因为独自一人,她身体不适、情绪低落,几乎是理所当然的状况。虽说比姐姐境遇更好,玛丽却没有安妮的见识与性情。当身体健康、心情愉快、有人妥善照料时,她能兴致勃勃、幽默风趣,可但凡有一点不适,她便垂头丧气。她根本无法独处,又在很大程度上继承了埃利奥特家族的自以为是,所以很喜欢胡思乱想,觉得自己受人冷落,被人欺侮。她的相貌比不上两个姐姐,即使在青春妙龄时,也只勉强被称为“好看的女孩”。此时她躺在漂亮的小客厅里褪色的沙发上,经历四度春夏和两个孩子的影响,这件曾经优雅的家具已经逐渐变得破旧。一见到安妮,她就这样问候道:
“哦,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我病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整个上午我一个人也没看见!”
“看见你身体不好我很难过,”安妮答道,“你星期四的信中可是说自己非常好呢!”
“是的,我尽量往好里说,我总是这样,但我当时一点都不好。我觉得自己这辈子也没像今天早上这么难受过——我肯定很不适合独自留在家中。想想要是我忽然病重,连铃都不能摇怎么办!就这样,拉塞尔夫人也不愿下车。我想她整个夏天还没来过三次。”
安妮说了些适宜的话,并问候她的丈夫。“哦!查尔斯出去打猎了。我从七点开始就没见到他。他非要去,虽然我告诉他我病得厉害。他说不会在外面待很久,可他一直都没回来,现在都快一点了。实话对你说,我整个上午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孩子们和你在一起吧?”
“是的,只要我能忍受他们的吵闹声。可是他们太难管教了,对我的坏处远远大于好处。小查尔斯对我说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进,沃尔特也快变得一样坏了。”
“嗯,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安妮愉快地答道,“你知道我一来你总能好。你们大宅里的邻居怎样啊?”
“我什么也无法对你说。我今天没见到他们一个人,除了马斯格罗夫先生,他只停下来隔着窗户说了几句话,连马都没下。虽然我告诉他我病得厉害,可谁也不肯接近我。我想这不符合马斯格罗夫小姐们的心意,她们从来不给自己添麻烦。”
“也许你还能见到她们,就在上午。还早呢。”
“说实话,我从来不想见她们。对我来说,她们又说又笑真让人受不了。哦!安妮,我真的太不舒服了!你星期四不来真不体谅人。”
“我亲爱的玛丽,想想你在信中把自己说得有多好!你写得那么轻松愉快,说自己非常好,我不用着急。既然如此,你一定知道我想和拉塞尔夫人待到最后:除了为她考虑,我真是太忙了,有很多事情,无法更早离开凯林奇。”
“天啊! 你 能有什么事呢?”
“说实话,太多的事情。多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但我能告诉你一些。我抄了一份父亲书籍图画的目录。我和麦肯齐去了几次花园,试着弄清,也让他弄清伊丽莎白的哪些花草是给拉塞尔夫人的。我得安排自己的各种琐事,把书籍乐谱分类,所有的箱子得重新收拾,因为之前没弄清马车能装多少东西。玛丽,我还得做一件更难堪的事情:去教区的几乎每户人家,作为告别。我听说他们希望如此。不过这些事花了很多时间。”
“哦!好吧!”——停顿片刻,“可是我们昨天在普尔家吃了晚餐,你一个字还没问我呢。”
“那么你去了?我没有问,因为我想你肯定只能放弃晚餐了。”
“哦不!我去了。我昨天很好,直到今天早上才觉得不舒服。要是我不去就奇怪了。”
“我很高兴你的身体足够好,我希望你玩得开心。”
“没什么大不了。人们总能事先知道晚餐怎样,谁会参加;没有自己的马车真是太不舒服了。马斯格罗夫夫妇带我去的,简直挤死了!他们两人都块头很大,占了不少位置;马斯格罗夫先生总是坐在前面。这样一来,我只能和亨丽埃塔和路易莎挤在后座。我想我今天的病很可能就因为这个。”
安妮继续耐着性子强颜欢笑了一会儿,几乎把玛丽治好了。很快她就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希望能在晚餐时离开沙发。接着她忘了这句话,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摆弄起花束。随后她吃了冷肉,身体已经好得让她想出去散散步了。
“我们该去哪儿呢?”准备好后她说道,“我想在大宅的人来看望你之前,你不愿去拜访他们吧?”
“我对此毫无意见,”安妮答道,“对于像马斯格罗夫太太和小姐这么熟悉的人,我从不讲究礼节。”
“哦!不过他们应该尽快来拜访你。作为 我的 姐姐,他们该知道对你应有的礼貌。不过,我们也可以去,和他们坐一会儿,之后,我们就能愉快地去散步了。”
安妮一向认为这种交往方式过于冒失,但已不想费心阻止,因为她相信,虽然两家总有些矛盾,可谁也离不开彼此。于是她们去了大宅,在老式的方形客厅坐了足足半个小时。客厅铺着一小块地毯,地板闪闪发亮,如今的女孩们在四面八方放置了一架大钢琴、一个竖琴、一些花架和一些小桌子,显得有点乱糟糟的。哦!如果护壁板上画像里的人物可以现身,要是那位身着棕色丝绒的绅士和穿着蓝色绸缎的淑女们能够显灵,会觉得此处变得怎样毫无秩序、混乱不堪呀!那些画像本身似乎在惊讶地注视着。
马斯格罗夫一家和他们的房子一样,正处于变化之中,也许变得更好。父母亲是旧式的英国风格,年轻人是新派头。马斯格罗夫夫妇都是极好的人,殷勤好客,没受过多少教育,毫不优雅;孩子们的思想行为更加现代。这本来是个大家庭,可除了查尔斯,只有亨丽埃塔和路易莎两个长大了,两位小姐分别十九和二十岁,从埃克塞特的学校学到了所有非凡的才艺 ,如今和其他数以千计的年轻小姐们一样,活着就为了追逐时尚、寻求幸福、得到快乐。她们衣着华丽、面容俊俏、生机勃勃、大方愉悦,在家很受重视,在外讨人喜欢。安妮总觉得她们是自己的熟人中最幸福的人儿。不过,正如我们每个人想到与人对调的可能性时,都会产生一些愉快的优越感,安妮不愿以自己更优雅更有教养的心灵,换取她们的所有享受。她唯一羡慕她们的一点,是她们彼此间的理解默契和姐妹情深,她和自己的两个姐妹间几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她们得到了极为热情的招待。大宅的一家人礼节周到,安妮很清楚他们通常都无可指摘。半个小时的闲聊非常愉快,结束后玛丽特别邀请两位马斯格罗夫小姐同她们一起散步,安妮一点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