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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奖励的两面性:激励与控制

物质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削弱效应

《说文解字》中,“奖”被解释为“嗾犬厉之也”,从犬,从将,将省声。“奖”的本义是“带肉汁的木片”,所以“奖”的含义是刺激、诱导犬只加倍努力地工作。物质奖励,顾名思义,是指金钱、礼物、奖品等以有形的物质形式呈现的奖励。从行为主义的角度解释,物质奖励是一种强化物,在大部分情况下起到激励的作用。在我们日常的认知中,物质奖励也具有激励的作用,提到奖励,尤其是金钱奖励,人们通常会认为它积极地驱动着行为。物质奖励已经被广泛地运用于生活的不同情境中,在工作单位会有基于绩效的奖励,例如年终奖;而在学校和家庭中,基于学习表现的奖励也非常常见,许多老师与家长为了激励孩子学习,绞尽脑汁准备了各种各样的奖品。对于奖励的效果,我们通常认为公司员工在得到绩效奖励之后会更加努力地工作,而学生在得到奖励之后会更加努力地学习。但是有些时候,物质奖励似乎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有用,就像上一节故事中的孩子们一样,物质奖励反而使得他们的动机减弱了。

前文已经指出,在自我决定理论(SDT)中,动机被划分为外部动机(external motivation)与内在动机(intrinsic motivation),其中外部动机是指由外部诱因或刺激(例如,物质奖励)而引起的动机。而内在动机是指个体为了从任务本身获得内在乐趣和满足感而自愿参与任务的动机,也就是说参与行为的动机来自个体的内部而不是外部,个体行为由内在的欲望驱动。内在动机反映了生物(尤其是哺乳动物)通过活动发展的原始和自发倾向——当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玩耍或操纵事物、探索未知的时候,我们扩展自己的能力。这种自然倾向是人性中一个特别重要的特征,它影响着人们的认知和情感发展、行为表现以及心理健康。尽管人类内在动机普遍存在,但这种自发的倾向在许多情况下很容易减弱。内在动机并不能代表人类动机的全部,但是它向我们展现了人的内在倾向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既具有活跃性(激励),也具有脆弱性(被控制或抑制)。自我决定理论(SDT)的相关研究广泛调查了社会环境条件如何影响内在动机,并假设一些社会条件会支持人们积极参与行动,而另一些社会条件则会破坏或阻碍人们的自发倾向。在自我决定理论的众多子理论中,认知评价理论(CET)关注了外部奖励与内在动机之间的关系。

既然人们的内在动机具有两面性,那作为外部刺激的物质奖励,会对内在动机产生相应的影响吗?如果产生影响,那么是积极的影响还是消极的影响?1971年,德西(Deci)发表了第一个关于外部奖励与内在动机的研究,他提出了相似的问题:如果一个人因为做了一件有趣的事情而得到金钱奖励,那么他随后的内在动机会发生什么变化?换句话说,内在动机和外部动机是否会相互影响呢?德西和其他众多研究者都尝试解决这几个问题,并且他们的结果表明,物质奖励对内在动机的确存在负面影响。

1.削弱效应的实验研究证据

为了解答自己提出的问题,德西(1971)设计了一个实验。在这个实验中,一群大学生作为被试被随机分到了奖励组和对照组两个小组中,这群大学生会进行解谜游戏实验,研究者一共设置了三个阶段,在每个阶段,被试需要在13分钟之内解一种名为索玛立方体(Soma Cube)的智力谜题,而这种立方体谜题被认为能够激发他们的兴趣或者说是内在动机。在第一阶段,奖励组和对照组都不会得到奖励。在第二个阶段,奖励组每解出一道题目,就可以得到1美元,而对照组则不会得到奖励,而在第三阶段,奖励组被告知不再有奖励。在每个阶段,研究者都会离开一段时间,在这个持续8分钟的自由选择期(free-choice period)内,被试单独待在房间内,并被告知他们可以选择继续解题,也可以选择阅读房间内的杂志,或者在房间内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研究者通过单向玻璃观察被试,并记录下被试在自由选择期内选择解立方体谜题的时间,以此作为测量动机的指标。最后的结果表明,当第二阶段的奖励被引入之后,奖励组的动机增加了(自由选择期2比自由选择期1的解题时间平均增加了67.7秒),而对照组的动机没有显著的变化。但在第三阶段,奖励被撤销之后,奖励组的动机下降到了比初始更低的水平(自由选择期3比自由选择期1的解题时间平均降低了49.7秒),这证实了金钱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削弱作用确实存在。

根据内在动机的定义,我们可以推论,在没有任何激励刺激或压力的情况下,个体在自由选择期选择进行某个活动时间的长短可以被当作个体进行该活动的内在动机指标。德西的实验所采用的研究方法发展成为一种研究范式,即自由选择范式(free-choice paradigm),在后来被众多研究者使用,以研究物质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影响。在自由选择范式出现之前,操作心理学(operant psychology)代表着心理学的主流研究范式,主张内在动机和外部动机是可叠加的,当引入显著的外部奖励时,总的动机会增加,并在奖励取消后恢复到奖励前的基线。但是德西的研究结果反驳了这种观点,表明在引入和撤销强化后,个体的动机水平会低于基线,而不是回到基线。在德西进行的另一项为期16周的实地研究中,被试是一组校刊的编辑人员,他们每写出一条标题,就可以获得0.5美元的奖励,研究结果表明相较于控制组,奖励组对写标题这一任务的内在动机明显降低,而且奖励对个体内在动机的削弱作用在停止奖励之后甚至持续了8周。

德西和瑞安使用海德归因理论中“感知的因果关系点”(perceived locus of causality)解释这个现象,认为使用金钱奖励介入内在动机驱动的行为,会使个体感知的因果关系点从内部移向外部。也就是说,受到金钱奖励的个体更倾向于将自己进行某项活动的行为归因于希望获得奖励,而非该项活动本身的乐趣,从而逐渐忽略进行该项活动的乐趣,导致相应的内在动机被削弱(Ryan和Deci,2017)。

有关物质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削弱作用还有另一项经典研究。莱佩尔及其同事(Lepper等,1973)以学前儿童为观察对象实施了一个实验。儿童在实验中使用一种“魔法笔”画画,他们都对这种活动很感兴趣。研究者将儿童随机地分成了三组,第一组儿童被告知如果给参观者画一幅画就能够得到“优秀画家奖”的奖状;第二组儿童没有被提前告知奖励的存在,但是在他们画完图画后,也意外地获得了同样的奖状(与他们画得如何无关);第三组儿童则没有任何奖励。在接下去的一周中,研究者们记录了儿童在没有任何奖励和任务要求的情况下自由作画的时间。研究结果再次证实了物质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削弱作用——事先知道并受到物质奖励(奖状)的第一组儿童使用“魔法笔”画画的平均时间比例(8.59%)大约仅为第二组(16.73%)和第三组(18.09%)时间的一半,表现为内在动机的降低。

在1972年,德西进一步研究了不需要具体参与活动或成功完成活动的情况下获得金钱奖励的影响,被试者成功参与每一项任务都会获得金钱奖励,但只是因为他们参加实验而获得奖励,并不是因为成功完成了任务。在这种情况下,金钱奖励并没有降低内在动机,这个研究的结果表明并非所有的金钱奖励都会削弱内在动机。正如认知评价理论所假设的那样,奖励的效果取决于它们是如何被管理和体验的,我们将会在后面具体讨论。

2.大脑不会说谎:来自脑神经科学的证据

随着心理学越来越多地开始寻找人类行为和经验的神经基础,一些使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技术的实验研究引入了一些有趣的证据。在村山等人(Murayama等,2010)的研究中,脑成像的结果证明了金钱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削弱效应。

研究者设计了两个任务,一个是停表任务(stopwatch),被试被展示一个自动启动的秒表,他们需要在规定时间内用右手的大拇指按下按钮,如果成功了,就会得到“+1分”表示成功的反馈。研究者提前进行的一系列研究发现这个任务对于日本的大学生来说具有一定的挑战性而且是中度有趣的,保证了任务对被试来说存在内在价值。另一个任务则缺乏趣味性,在表停任务(watchstop)中,被试被动地去观看一个秒表,然后被要求在它自动停下来的时候按下按钮,在这个任务中,研究者没有定义成功和失败。这两个任务随机混合,在任务出现之前会有1.5秒的提示时间告知被试接下来要执行哪个任务。

研究过程参照了自由选择范式,28名参与者被随机分到对照组和奖励组,任务分为两个阶段,被试在进行任务的同时,研究者会对被试的脑部进行磁共振扫描。每个任务阶段结束,都会跟随一个3分钟的自由选择期,被试可以在房间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研究者将他们选择进行停表任务的次数作为内在动机的指标记录下来。在第一个任务阶段,奖励组被事先告知停表任务每成功一次,他们将会得到200日元。而对照组没有被告知会有基于表现的奖励,只是在第一个任务阶段结束后获得了奖金(金钱数量和奖励组另一名同性参与者所获得的金钱奖励相匹配),第二个任务阶段,两组被试均被事先告知不会有奖励。

脑成像的结果显示,奖励组的前纹状体(anterior striatum)也就是尾状核头部的激活程度在第一个任务阶段强于对照组,但是在第二个任务阶段显著降低甚至几乎没有激活,而对照组的脑成像结果则没有显著变化。当一个人完成一项任务时,破坏效应可能涉及两种不同类型主观价值的交互作用,一种是获得奖励的外在价值,还有一种是获得成功的内在价值,很多神经科学的研究表明多巴胺的奖励网络在内在价值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尤其是前纹状体在一个人主观上做决定的时候受到调节。奖励组前纹状体激活程度的减弱表明他们判断任务的内在价值降低了,这一结果和金钱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削弱效应相一致。

同时,被试外侧前额叶皮层(LPFC)的脑成像结果进一步证实了削弱效应的存在。人们在面对即将到来的任务时,会更加倾向于为价值更高的任务做更多的心理准备,外侧前额叶皮层作为一个对于目标的预备认知控制中心,受到任务价值的调节。在本研究中,停表任务比表停任务更加有趣,价值更高。脑成像的结果显示,在第一个任务阶段,相较于表停任务,两组被试在看到停表任务的提示时后,他们的右外侧前额叶皮层都被显著激活,说明外侧前额叶皮层是为了响应高价值的任务提示而激活的。而且奖励组外侧前额叶皮层的激活大于对照组,说明奖励组的参与者在看到任务提示时比对照组的参与者更积极地在认知上准备停表任务。在第二个任务阶段,对照组的右外侧前额叶皮层仍然有显著的活动,但奖励组的活动明显小于对照组,并且活动不再显著,这一结果可能表明,与对照组的被试相比,奖励组的被试在第二个任务阶段丧失了去准备即将到来的任务的动机。此外在这项研究中,奖励组在自由选择期选择进行停表任务的次数都明显少于对照组,这也说明了金钱奖励破坏了奖励组被试的内在动机。

脑成像的结果非常直观地向我们展示了金钱作为一种物质奖励的确会破坏人的内在动机,也为实验研究的发现补充了更为有力的证据。

解析削弱效应:当奖励成为了控制手段

如此多的研究结果证明物质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削弱效应,接下去大家也许会追问:那么究竟是什么导致了削弱效应的发生?针对这个问题,最综合可靠的解释来自自我决定理论,借助自我决定理论的框架,我们能够从自主感与被控制的角度对削弱效应给予解释。我们已经知道,自我决定理论认为人类有三种核心的心理需求:归属感(relatedness)、能力感(competence)与自主感(autonomy),事件通过改变人们对自己处境的体验与认知来影响动机。在自我决定理论中,自主性保留了其主要的词源意义,即自我治理(self-governance)或自我统治(rule by the self)。它的对立面,他律(heteronomy),指的则是来自自我之外的调节,无论是内在的冲动或需求,还是外部的奖励和惩罚,都可能被体验为一种来自异己或压力的被控制感。而这正好对应着外部事件的两个方面——信息性(informational)与控制(controlling),信息方面会传达自我决定的能力,从而增强内在动机,相反,控制方面会导致外部感知因果关系点(即低自主感),从而破坏内在动机。但是我们也会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外部事件都会削弱学生的学习动机,事实上,削弱效应并不是由外部事件本身导致的,而是取决于接受者给予它们的意义或解释,每个事件对接受者都有特定的功能意义,这种意义取决于事件如何影响自主和能力的体验。事件可能主要被体验为一种控制行为的方式,在这种情况下,它可能会减少对自主性需求的满足,并破坏内在动机;或者它可能被体验为对能力的肯定,在这种情况下,它会增强内在动机。认知评价理论指出一个事件的功能意义可以是控制的,意味着该事件被体验为一个特定结果的外部压力或诱因,也可以是信息的,意味着该事件被体验为可以促进自主感和能力。

信息型外部事件 认知评价理论认为,具有信息型“功能性意义”的外部事件对于个体能力认知与内在动机具有重要意义。已有研究表明,相比于正面反馈和无反馈,负面反馈对个体能力认知和内在动机的破坏程度更大(Deci和Cascio,1972)。然而,如果负面反馈能为个体提供有益信息,这种信息型负面反馈反而有利于促进个体能力提升。吴等人(Woo等,2015)对比了两种提供负面反馈的方式:一种是验证型负面反馈(confirmatory negative feedback),即仅告知被试选择结果错误,而不告知错误原因;另一种是信息型负面反馈(informational negative feedback),即告知被试错误原因的负面反馈。研究发现,验证型负面反馈主要激活了杏仁核、背侧前扣带回和丘脑等与负面情绪有关的区域,而信息型负面反馈主要激活了与认知控制相关的背外侧前额叶皮层(DLPFC)。也就是说,向个体提供关于错误原因的有用信息,有利于转移个体对于错误本身的注意力,而去分析错误原因。鉴于负面反馈本身容易引起能力需求受挫,从而带来内在动机下降,信息型负面反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负面反馈给个体情绪和内在动机带来的消极影响,使个体关注如何改正错误,提升能力。

控制型外部事件 控制型外部事件会迫使个体以某种方式思考、感受或行动。认知评价理论认为,一些奖励形式具有控制型“功能性意义”,且不同奖励对个体的控制程度不同。德西等人(1999)针对128项关于外部奖励影响内在动机的研究进行了元分析,对比了不同奖励类型对于个体内在动机的影响程度。研究发现:(1)与物质奖励相比,口头奖励的控制型“功能性意义”较弱,甚至有利于增强个体的能力认知,从而促进其内在动机提升;(2)与预期奖励相比,意外奖励的控制型“功能性意义”较弱;(3)任务相关型奖励(task-contingent reward)比任务无关型奖励(task-noncontingent reward)的控制型“功能性意义”更强,对内在动机的破坏性更强。鉴于奖励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不同的奖励方式对于个体内在动机的具体影响将在下一部分内容进行说明。

奖励作为一种外部事件,其对于内在动机的影响自然也取决于它们是如何被管理和体验的,对一个人的自主或能力体验产生负面影响的奖励会降低其内在动机,而支持自主和能力感知的奖励会增强其内在动机。物质奖励破坏内在动机,是因为阻碍了自主感,会让个体感到自己是被控制的。通常物质奖励,特别是金钱奖励,更容易被解读为是控制的,因为当其他人试图从外部激励某个人的时候,通常会采用有形的物质奖励。例如当家长试图激励自己的孩子花费更多的时间在数学学习上时,他们可能会这样告诉孩子:“假如你这周完成10页的课外数学题,我就奖励你玩玩具。”这样的物质奖励很有可能会被孩子解读为一种控制,进而降低其学习数学的内在动机。相反,那些意外奖励或口头表扬很可能被视为信息,因为它们向人们传达的是能力信息,而不是控制。例如获得某个竞赛的第一名向个体传达出的更多是个体相应的能力信息,这会给个体带来胜任感,从而使其保持或提高内在动机。

总体来说,奖励、反馈、惩罚等其他外部事件对内在动机的影响主要取决于个体通过某事件在自主性和能力方面感知到的心理意义。当我们想要预测特定奖励的效果时,无论是物质奖励还是口头表扬,我们必须考虑某个奖励或惩罚可能会被接受者如何解释,如果奖励被看作是一个外部能动者(agent)企图让某个人做某事,那么奖励的功能意义很可能是控制的,在某种程度上会破坏内在动机;相反的,如果奖励被解释为对工作表现出色的认可或对努力的赞赏,那么它的功能意义更有可能是信息的,从而维持或增强内在动机。在现实世界中,控制无处不在,例如,在学校里,教师使用的许多方法可能会削弱学生的内在动机,包括打分、留堂和分配给学生班干部的角色,教师有时也会利用公开的表扬或批评作为塑造行为的手段。

需要指出的是,在许多情况下,特定的奖励对一个人来说会产生相互冲突的影响,即在某种程度上被体验为控制,在某种程度上被体验为信息。德西和瑞安(1980)认为,奖励等外部事件对于个体内在动机的影响取决于个体对于以上外部事件的解读,因此会产生个体间差异。他们认为,每个外部事件对于个体都有一定程度的“功能性意义”(functional significance),决定了外部事件如何影响个体自主和能力需求的满足。比如,个体可能认为某个奖励是控制性行为,从而对其自主性与内在动机产生负面影响,也可能认为奖励是对于自己能力的肯定,从而产生更强的内在动机。由此,认知评价理论认为,外部事件对个体的“功能性意义”主要有三种:控制型(controlling)、信息型(informational)和无动机型(amotivating)。控制型外部事件会迫使个体以某种方式思考、感受或行动,使个体感知的因果关系点向外延伸,从而削弱个体内在动机。信息型外部事件包含与个体能力提升有关的信息,使个体感知的因果关系点向内延伸,从而增强个体内在动机。而无动机型外部事件会强调个体缺乏完成任务的能力,或任务对个体缺乏意义,同时削弱了个体的外部动机和内在动机,从而使个体产生无动机倾向。

奖励的正确使用方式

许多家长和老师使用贴纸、认可、奖金、参加喜欢的活动或其他类型的奖励来鼓励学生取得高水平的表现。在过去的50年中,许多心理学家质疑这种做法是否明智。正如先前讨论过的,某些奖励的效果表现为削弱个体的内在动机和表现。如果一个人因为做了一项有趣的任务而得到奖励,那么一旦奖励不再出现,这个人就会不再那么喜欢这项任务,对任务也不再那么投入。虽然认知评价理论认为外在的物质奖励会削弱内在动机,众多的实验研究也证明了物质奖励对动机的削弱效应确实存在,但是这并不意味所有的奖励都会削弱动机,也不代表我们不能使用奖励。当奖励对一个人产生相互冲突的影响时,我们必须考虑影响动机因素的相对功能,或者说考虑奖励是基于什么而产生的,这就涉及其他的一些因素。

1.物质奖励与口头奖励

总体而言,物质奖励会降低内在动机,因为他们通常被体验为一种控制。我们在之前的部分已经充分证明了物质奖励对内在动机削弱效应的存在。虽然金钱或奖品等物质奖励相对普遍,但积极反馈和表扬(也称为“口头奖励”)也同样普遍,尤其是在儿童身上。口头奖励与物质奖励相对,是一种无形的、反馈式的奖励,可以采取多种形式,例如“你在这个活动中的表现很棒”“你很适合做这个活动”“你比其他人做得更好”等。口头奖励通常包含明确的对表现的积极反馈,因此认知评价理论预测他们可能会提升胜任感,从而增强内在动机。当积极反馈让人们感到自主,而不是被评估或被控制时,内在动机的增强往往是通过个人感知能力的增加而发生的。此外,因为相比于物质奖励,口头奖励更隐形,而且通常是意料之外的,人们不太可能意识到他们完成任务是为了得到积极的反馈,因此口头奖励不太可能促使感知因果关系点从内部转向外部。总的来说,口头奖励满足了人们对胜任感的需求,又不像物质奖励那样使人们体验到一种控制感,阻碍他们的自主性需求。

在史密斯(Smith,1975)的一项研究中,三个实验组被分配到一项涉及艺术史的学习任务。一组被告知,他们在完成学习活动后会收到一份书面评估;另外两组则没有被提前告知他们会收到评估。在那些没有被告知会收到评估的学生中,有些人得到了意料之外的评估,有些人则没有得到任何评估。在两种评价条件下给予参与者的所有评价都是非常积极的。结果表明,那些在预期评估条件下进行有趣活动的人,即使得到了积极的反馈,也明显比那些意外收到积极反馈或没有收到反馈的人表现出更少的内在动机,这样的结果说明并不是评价所传达的内容削弱了人们的内在动机,而是人们被评估这件事削弱了他们学习的自主感。

口头奖励在一些早期研究中就已经显现出对动机的增强作用。一些研究的参与者在活动中得到积极的反馈,如果他们完成了任务,他们会被告知:“你完成了任务,你做得很棒”;而那些没有完成任务的参与者会被告知:“这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任务,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得到积极反馈的参与者往往比没有得到反馈的参与者在自由选择期更加倾向于选择目标任务,这种以能力为中心的反馈似乎增强了而不是削弱了随后的内在动机。

当然口头奖励也有可能成为控制,如果让人们从事特定的行为以获得表扬,口头奖励也有可能破坏内在动机。我们生活在社会当中,许多事件的发生与社会背景以及人际关系密切相关。无论是有形的物质奖励还是无形的口头奖励,几乎总是由另一个人或一群人提供,个体与给予奖励者之间的关系影响着个体对奖励的解释方式。管理者、教师、父母等激励者的人际交往风格、态度、意图和技巧,既可能传达对个人自主感、能力感和归属感的支持,也可能会削弱个人的自主感、能力感和归属感,从而影响反馈、奖励等外部刺激的功能意义。因此,认知评价理论的第三个命题指出人际环境会影响口头奖励的功能意义,决定口头奖励是被解释为信息反馈还是控制反馈。人际环境(interpersonal context)一词指的是教室等环境的社会氛围,因为它们影响人们的自我决定体验(Deci和Ryan,1991)。如果人们因为在某种人际环境中以特定的方式思考、感受或行为而感到有压力,则会认为其是一种控制。因此,在这种人际环境下进行的口头奖励更有可能被视为控制而非信息。这也意味着如果教师以一种支配、上位的人际交往方式去让学生做教师想让他们做的事情,那么该教师给予的口头奖励也可能会被视为控制。

2.预期奖励与意外奖励

前文中我们呈现了物质奖励对内在动机削弱效应的几个经典研究,如果仔细分析研究过程的细节,我们会发现,奖励组的被试们在提前知道奖励的存在之后,削弱效应出现了。实际上,众多的实验研究表明,只有当人们必须参与某个任务,并且期望完成这个任务会带来回报时,物质奖励才会被体验为控制,如果人们在完成一项任务后意外地获得了物质奖励,那么这些奖励就不太可能作为完成任务的理由,也不太会被体验为一种控制,因此其对内在动机造成损害的可能性也比较低。

在德西等人(1999)的元分析中,区分出了有形的预期奖励的四种不同类型(如表2-2):任务无关型奖励(task-noncontingent),任务参与型奖励(engagement-contingent),任务完成型奖励(completion-contingent),绩效型奖励(performance-contingent)。

表2-2 预期奖励分类及定义

为了更好地理解不同类型的奖励,我们可以来看一个例子:

为了迎接儿童节,小明所在的学校举办了一场游园会,并且为小朋友们准备了丰富的奖品。所有来游园会的小朋友们都可以在入口处签到,并且得到一支新钢笔(任务无关型奖励)。游园会中最热门的游戏就是套圈,每个玩家有10个套圈,需要站在规定位置,尝试套中放在地上的瓶子。小明和同桌小亮一起参加了套圈游戏,他们前面的同学虽然只套中了3个瓶子,但是因为参加了套圈活动而得到了一个毛绒玩具(任务参与型奖励)。套中5个瓶子及以上可以得到一套文具奖励(任务完成型奖励),小亮跃跃欲试,刚好套中了5个,获得了一套文具。小明一下子套中了8个瓶子,在所有参加套圈活动的同学中排名前三,因此他获得了一份零食大礼包(表现型奖励)。

德西(1972)发现,仅仅因为参与者到场而不是因为他们完成了目标任务而给予奖励,并不会破坏内在动机,因为通常在这样的情况下,目标任务没有被体验为控制。瑞安、米姆斯、凯斯特纳(Ryan,Mims和Koestner,1983)将这种类型的奖励称为任务无关型奖励,因为是否获得奖励并不取决于能否完成任务。与之相反,任务相关型奖励(task-contingent)指那些需要花时间参与或完成目标任务就能获得但没有具体绩效标准的奖励。任务相关型奖励比任务无关型奖励对内在动机的破坏更大,可能是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任务相关型奖励更加容易被解释为控制(Ryan等,1983)。德西、凯斯特纳、瑞安(Deci,Koestner和Ryan,1999)随后区分出了任务相关型奖励的两种变体,一种是任务参与型奖励,只要花费时间参与目标活动就会获得奖励,例如花费30分钟参与解决一个谜题,无论你是否解出了谜题,都会得到奖励。另一种任务相关型奖励是任务完成型奖励,只有完成目标活动才会获得奖励,例如在规定的15分钟内解出谜题将获得奖励。

任务参与型奖励和任务完成型奖励都会破坏内在动机。就任务参与型奖励来说,因为参与者必须在任务中投入时间才能获得奖励,奖励很可能被参与者感知为一种控制,而且由于奖励很少或者根本不涉及对能力的肯定,不会增强参与者的胜任感,因此不会对内在动机产生积极影响。就任务完成型奖励来说,人们必须完成任务才能获得奖励,因此完成型奖励比参与型奖励可能更具控制性,因为个人不仅必须在目标任务中投入时间,而且还必须完成任务才能获得奖励,因此任务完成型奖励也会破坏内在动机。

最后我们来看绩效型奖励,绩效型奖励是指达到特定的绩效标准就能获得奖励。比起其他的奖励类型,绩效型奖励的效果更加复杂,因为绩效型奖励不仅具有控制性,同时也能提供给人们胜任感。当一个人需要满足外部制定的标准来获得奖励时,个体常常会感知到压力,此时奖励会被体验成一种控制;与此同时,因为获得绩效型奖励传达出了一个人在任务中表现出色的信息,因此它也传达了积极的能力信息,令个体体验到胜任感。当绩效型奖励肯定了能力时,就可以抵消控制对内在动机的一些负面影响。总体来说,绩效型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影响是负面的,除了控制和胜任感的相对体验效果之外,社会环境也会对绩效型奖励的具体效果产生影响。

3.竞争奖励

竞争奖励的设置方式通常是在竞争中的获胜者得到奖励,而失败者没有奖励或得到的奖励更少。德西等人(1981)以80名大学生为研究对象,研究了竞争奖励对内在动机的影响。两名被试坐在一起,独立完成同样的解谜任务,两名被试中一名是真正的被试,而另一名是由研究者的“同谋”假装的被试,但是真正的被试不知情,仅仅认为测试是成对进行的。研究设置了两种解题情景,在竞争情境中,被试被告知要试着比另一个人更快地完成索玛立方体游戏取得胜利,而在非竞争情境中,被试们仅仅被告知尽可能做到最好就可以了。被试需要完成5个索玛立方体谜题,其中前2个是练习题并且比真正的谜题简单。为了营造一种平等的参与感,研究者设计让真正的被试与研究者“同谋”在练习题中各赢得一次第一。在解后续进行的3个真正的谜题时,研究者“同谋”总是让真正的被试先完成,如果被试无法在限时内完成谜题,那么同谋也装作自己失败了。随后被试们在自由选择期选择继续解谜的时间被作为衡量内在动机的指标。最后的研究结果显示,竞争情境中被试的内在动机更低。当人们被要求在一项活动中竞争时,他们可能会把活动视为获胜的工具,而不是一项本身以利益为导向的、有回报的活动。在某些情况下,竞争像很多其他外在奖励一样,往往被认为是一种控制,并倾向于降低内在动机。但是竞争又会给获胜者带来胜任感,从这个角度来说,竞争者的内在动机不一定会降低。此外,个体间的气氛或者说人际环境也会影响竞争奖励的效果,在自主的或是无压力的竞争环境中,竞争者的内在动机会提高(Reeve和Deci,1996)。

总的来说,无形的外部奖励(例如,口头表扬)与其他有形的奖励相比,对内在动机产生不良影响的可能性更小,且反而更有可能产生促进作用。与预期的相同奖励相比,令人意想不到的外部奖励对内在动机产生消极影响的可能性更小。与取决于任务参与、任务完成和任务绩效的奖励相比,与任务无关的外部奖励不太可能产生有害影响,反而更可能对以后的内在动机产生有益影响。如果任务本身的趣味性已经很强或者无论是否提供奖励个体都必须进行某个活动时,我们应该谨慎地使用物质奖励。在学习场景中,可以在一开始为学生提供外部奖励,但是在学生体验到乐趣并且取得成功后(体验到胜任感),就可以逐渐停止外部奖励的使用,避免让学生感到被控制。 RXK7yS+Cj7ywri9zMk1S0ZfeLzEu26WRGYIAFRQNscMTeWSaxRc8+RniJzCdMq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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