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力气大,我被揪住肩膀却痛不欲生。胸口的痛在蔓延,全身的骨头好像都散开了。可是我仍然要应付顾玉遥,而且,他还一向是最难应付的。
我蜡白着脸被他提回椅子上,他点亮了桌面上的油灯,屋子里亮堂起来。
“爷,婢子是有苦衷的。”我半抬着眼睛,吞吞吐吐的望着他说道。
他挑着眉看我,不言语。
我慢慢编:“婢子是听说在大夫人房里有个名册,上面有好些侍女的名字,有的被大夫人挑中,这些侍女……这些侍女后来都被大夫人嫁到了富户中,奴婢就想看看自己的名字,是不是也在上面。咱们这些做侍女的,谁不盼着有个好归宿呢。”我抬头看他一眼,脸上红霞飞起。
这倒真做不得假,我胸口已经血气翻腾了。
顾玉遥面无表情,眼睛看着我:“你想嫁给谁?”
我皱着脸,神色满是悔恨:“爷,婢子都是一时糊涂,您可千万原谅婢子啊!”
他慢悠悠问我:“你怎么知道有这样一个名册的?”
我一愣,立即答道:“婢子是听一个姐妹说的。”
“什么姐妹,和你这样要好,说一句话就让你巴巴半夜出去了偷看?”顾玉遥嘴角勾起淡笑,“说出来,也让爷认识认识?”
我闭了闭眼,忽然牙齿一咬,道:“实不相瞒了,爷,我这位姐妹叫彩铃,她也是在半年前走了,离开时告诉我这个秘密,婢子也是百般犹豫不决,今晚才决定了冒险一试。”
顾玉遥的手指漫不经心的敲着桌子:“哦?你这位姐妹也已经嫁了?”
“正是。”
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回像刺一样,我木着脸,事实上肌肉已经僵得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了。
顾玉遥的脸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掩在灯光之下,他的五官俊朗,衬得愈发丰神如玉。“那你在名册上,看见你的名字了吗?”
我不敢直视他的视线,侧过头道:“婢子……没来得及看清。”
“哦。”他淡淡应了一句,“那些被选中的侍女,名字后面是不是都用红笔画了个大钩?”
顿时震了震,我一口气没上来,震惊的盯着顾玉遥。
顾玉遥挑起我的脸,装模作样地:“实话告诉你,爷我也有一位姐妹,名字后面画了大红钩,爷到这儿,本来还想找她来的。现在,爷也想知道,她到底嫁哪儿去了。正好,紫蝴蝶你告诉我吧。”
我惊得要跳起来,结结巴巴说:“爷,夜晚天色昏暗,婢子没看见。”
“哦是吗。”顾玉遥摩挲着手指,眉头拧了一下,“那行,现在你跟爷再去看一次,爷也十分担心这位姐妹,要是她过得好,爷也就安心了。”
“爷、爷、爷那……”我语无伦次惊惶失措摆手。
他看我:“怎么了?”
“爷,婢子真的不行了……”我两眼利落一翻,软软倒在了地上。
我是真的不行了,被大夫人那一鞭绝命,我的胸骨被震裂,勉强撑到这时候,再也撑不住了。
所以我也没法再去看顾玉遥的表情,是精彩还是冰冷。
我看顾玉遥最后神色一紧,抄手捞起我,急怒问道:“你受伤了?!”
我嘴巴咧了咧,无法回应。
耳中轰轰的鸣叫声,我的胸口仿佛空了,风直接从里面穿过去,吹得全身冰凉。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股绵柔的内力灌入胸腔中,温暖柔和,我的疼痛似乎也被这温暖融化,显得不那么明显了。
我最后听到顾玉遥一声低咒:“爷的内力刚恢复一点,又要传给你这只晦气的蝴蝶……”
我有点后悔刚才怎么不早点晕,白白受了他那么久唠叨。
我晕的那段时间头脑昏沉,来易园后我从来没有做过梦,有人说,真正恐惧的人是连噩梦也不会做的,因为她的神经已经僵化,时刻都在最绷紧的那一瞬。记忆中,也有一张张笑脸,易园十里浮花,彩铃的笑像是藏着金子,闪着魅惑的光泽。
我曾有一段时间很依赖彩铃,到易园的陌生恐慌,只有彩铃理解我。可是后来她不见了,连带着很多曾经熟悉的少女,也都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从易园里消失。我于是也开始害怕自己消失了,看着大夫人仿佛藏着妖物的眼睛,我低头尽可能的躲闪,有人说百炼成妖,成魔,而我的身边,已经不知何时起,充斥了这样的威胁。
我遗忘了,曾经那个高墙朱瓦,那府邸的后花园中,甚至那个……眉眼温和的男子。
第一次,被我称为篱哥哥的男子。
原来我没有忘记他的名字,篱清墨。篱哥哥。四年时间,我并没有如我当日所愿的那样,将他从记忆中抹去。衫如青竹,广袖如云。
他本来应该是与我指腹为婚的人。却在我进入易园后,再也没有声息。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时光荏苒,恍惚间仍是碧波桥上遇见的少年。
在易园中,知道我身份的人除了大夫人,便只有紫鸢。紫鸢不解的询问我,为什么相国公忍心将你送到这里呢?
紫鸢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进入易园是生存之计,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来。
有很多事情我不愿意承认,就好像易园,我的到来,不过是为了换我妹妹凤凰的一条生路。
当日寒光凛凛的剑锋,似乎还在眼前,那是我的父亲,一向坚毅强硬的皇北毅,看着我的眼睛中露出了无力,一种愧疚。
你又为什么肯放弃我,父亲大人。
彼时,他用沉默回答了我。
而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愿意放弃,只因为他更爱凤凰。凤凰,相国大人的幺女凤凰,多么好,现在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她了。誉满京都。
当时,就连篱清墨……
“篱哥哥。”我叫了出来。仿佛还在小桥上,人影依依笑常在。
“叫谁哥哥呢?”阳光洒进来,一个人影从门口缓缓出现,来到床边,懒洋洋看着我。
我试着动了动手,可以动,胸口还有些隐隐的发疼。我翻身爬起来,盯着他的脸:“爷,婢子该死,婢子居然就这么晕了,请爷原谅……”
“行了,你让爷原谅的事儿还少吗?”他皱眉。
古人说一梦南柯,梦了一场,就好像过了百年光阴。
我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玉遥:“爷,婢子睡着的时候,没说什么话吧?”
他脸上挤出一丝笑:“你以为自己会说什么?”
我嗫喏无语,紧张的看着他。
顾玉遥轻嗤,一脸揶揄的微笑:“你以为你这锯嘴的葫芦,能说出什么吗?”
我低头,慢慢从床榻上下来,看见自己的衣服披在身上,我伸手拽了拽,一脚踩下地。察觉胸间那种撕裂一般的感受已经没有了,我悄悄抬眼看他:“爷,……您为婢子疗伤了?”
他歪头瞥我一眼,轻笑:“你懂的倒是不少。”
我低低说了一声:“多谢爷。”
他没说话。
我看着他的脸,赔笑道:“爷,婢子日后不会再给您惹麻烦了。”
顾玉遥“咝”了一声,手指掏掏耳朵,说道:“这话怎么听着那么不可信呢?”
我语塞,赶紧又笑:“可信,可信!爷一定要相信婢子。”
他漠然着脸,道:“这话我也听过了。”
“爷……”
他忽然掀起我的下巴,语音低沉:“你们大夫人下手这么狠,你宁愿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去,真的就是为了那本名册?”
又来了,我心惊肉跳,看着他的目光发愣,不知所以。
我茫然的回应:“爷,婢子有个毛病,就是记性特别不好,有时候一觉睡醒,能忘掉好多事。”
顾玉遥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声音居然温柔万分,腻得瘆人:“爷为了你,这半个月的功力全白练了,难道你就想这样打发爷?”
“婢子,婢子不敢。”我结巴,“婢子愿意报答爷!……”
我脑袋昏沉沉的,刚才的睡梦好像还在我脑海中有残留的记忆,有一股莫名的沉重感压在心头。
他定定的看了我半天,慢慢道:“报答,怎么报答?想开了,要以身相许了?”
我眨眨眼:“爷为婢子耗损了功力,婢子去为爷煮一碗阳春面。”
他霍然把眼睛睁亮,对我一瞪。面上慢慢浮现一种咬牙切齿的神情,那神情让我莫名觉得心虚,我不由脖子一缩。
顾玉遥闭上眼,半晌面部抖了一下:“既然你提出来了,倒是提醒爷了,紫蝴蝶这么有诚意,亲手去煮一碗翡翠荷花面端来给爷吃吧。”
我战战兢兢:“可是婢子只会煮阳春面。”
“刚才不是还说要报答爷吗,”他恶狠狠瞪我。
我抖了一下。
“大半夜不停为你……”他闭上嘴,半晌眉毛皱起来,催促我,“总之快去,别让爷等久了!爷要是半个时辰内吃不上饭,你也就别吃了!”
“爷,您能转个身么?”我垂下眼。
“干什么?”
“婢子穿衣服……”
顾玉遥黑着脸背过身去。
将椅子上我的衣服抓上来穿好,我捂着胸口,灰溜溜的出门。半路他喊“站住”,空中抛过来一个东西,我接着,是一个瓷瓶。
“这是金疮药,找个没人的地儿把胸口的伤涂了。”
我蓦然抬起头看向他,顾玉遥不看我,冷脸拿起桌上的书,凑到眼前。我看了看书的封面,《西厢记》,我遂低了头,慢慢退出去。
我缓缓的撕开衣襟,露出的前胸上一道暗褐色的鞭痕,由于我受伤的地方尴尬,顾玉遥帮我治了内伤,外伤却无能为力了。
我把他给的金疮药涂抹在伤痕表面,一股凉凉的,带着些微刺痛的感觉从肌肤渗进去。我掩好胸口衣服,慢慢离开了树林。
厨房大师傅看到我出现,表情也不像以往那般的视死如归,而是有点惊愕,昨晚的事惊动大夫人,我原以为只有我被怀疑,所以老管家上门搜了。问了之后才知道,当晚,易园几乎所有侍女都被搜检了一遍,我听了之后有些松口气,这样看来,大夫人并没有怀疑我。
我又忐忑起来,不过很快大师傅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我的来意上,他警惕地望着我:“你家那位爷又想吃什么了?”
我扯开嘴角,冲大师傅谄媚地一笑:“陈伯,您听过翡翠荷花面吗?”
大师傅眼睛立刻瞪得像驼铃一样,朝我咬牙抛出一句:“没听过!”
我赶紧磨上去,笑得春光灿烂:“师傅,紫蝶知道您是易园最好的厨子……”
大师傅咆哮:“最好的厨子也不是被你们这么折腾的!”他握着菜刀,掉头就走。
我急了,飞奔扑过去拉住:“大师傅!爷说了,半个时辰后要是他没吃到东西,一定会惩罚婢子的呀!师傅您就可怜可怜我……”
大师傅赶苍蝇一样挥手:“我没听说过什么翡翠荷花面,也不会做,你别在这哭了!”
虽然早知道,顾玉遥可能是在故意整我,但听到大师傅的话,还是难免一脸沮丧。
我扯着大师傅衣襟,闪着眼睛望着他。大师傅扭过头,不为所动。脸上就一个词,无能为力。
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要怎么煮?
我垂下头,思索了半晌,忽然一咬唇,豁出去了。我道:“大师傅,我家爷要吃我亲手煮的面,能把厨房先借我用用吗?”
大师傅狐疑地上下看我两眼:“借你倒是没问题,但你能煮出来吗?”
我恶劣一笑:“反正也没见过,不能煮也得煮出来。”
大师傅看我在灶台后面忙碌,坐在旁边问我:“你家爷不是挺宠你的吗?怎么这会儿这么为难你?”
我正蹲下来捅锅底,一股股浓烟呛得我直咳嗽。我惊讶的抬起眼:“谁说的他宠我的?”老天,这真是个天大的谣言。
大师傅的眼神别扭起来:“不是说昨夜,还让你侍寝了吗?”
侍寝侍寝,我眼皮一翻,差点倒地。
难为大师傅那张黑关公脸,还能做出如此忸怩的样子,我抖着手指,慢慢的搅动锅里的面条,好像搅的是我一团浆糊的内心。“大师傅,你,你怎么知道的?”
“你忘啦,护院里有一个是我侄子,啧啧,他说那位玉爷,可真是,凶悍过人啊!”
我想起顾玉遥将老管家骂出去的情景,几欲吐血:“这,这,难道都传出去了?”
“昨晚大夫人那么震怒,易园大大小小半夜都被折腾起来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大师傅悠悠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