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玉遥受伤很重,日日要闭门调息。倒是不像前些日子,那么喜欢时不时地卖弄几下风骚。正经起来的顾大公子,会一言不发地坐在窗户边,倚着桌子盯着书。
如果手里握的不是春宫的话。额,倒也是有模有样一个君子。
顾玉遥突然的清心寡欲起来,山珍海味不吃了,每天晚上就让我给他泡菊花茶。还非得一瓣一瓣的拈进杯中,泡上半个时辰,等香气飘得满屋子都装不下了才喝。
只有一点,他不许我再随便地离开院子,就连吃饭也只是让厨房伙计定时送过来,不像以前一样让我跑去关照点菜了。
我在屋子里闲得发慌,直到花灯节终于来了。
一大早我准备了一堆东西,把花灯挂在门边上,虽然这院子偏僻不见得会有人注意到,但在易园生活多年,还是遵守点规矩的好。
易园中有很多客人,因为各种原因,会长久住在这里,平常也不露面,但在花灯节的时候,往往可以看见很多平常看不见的人。
“紫蝴蝶!”身后有人叫我。
我回头,眼睛就被闪了一下,顾玉遥在我身后摇着扇子,他今天打扮得相当招摇过市,一袭白色的锦衣套在身上,头发半梳在脑后。比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要潇洒还要扎眼。
我被吓了一跳:“爷,您这是要干嘛?”
顾玉遥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他走过来,抬手就用扇骨重重打了一下我脑袋,冷声道:“跟爷去看花灯。”
我怔了怔,看花灯?这有点出乎我意料,我本以为这种热闹,他定然不愿意凑的。一愣间他已经穿过我,径直向院外走去。
“要是不想去,就留在这里看屋子。”
我反应过来,忙跟在他后面出了院子:“想去想去,婢子跟着爷!”……
已经做好待在屋里一天的准备,却阴差阳错得到了出门的机会。
我在顾玉遥身边,他比我还要路熟,一路往最热闹的湖心小亭走了过去。多数侍女都借着这个机会跟着主子出来。
顾玉遥刚到那里,立刻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摇了摇扇子,露出一丝微笑。很快有其他的年轻公子上来攀谈,顾玉遥应对得体,进退有度。不多时,他被拉入席间。
我看着面前这个举止温文、温润如玉的男子,看他笑得从容,我顿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似乎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刻意的躲避他,我却忽略了一点,顾玉遥他该是什么人?他隐姓埋名来到易园,显然他同样有某种目的,至少,动机不该那么单纯。
在席间,免不了推杯换盏,顾大公子眉头都不带皱的,笑眯眯一口就干了。人家说男人的交情都是酒桌上喝出来的,顾玉遥很明显是精于此道,开始我还给他斟酒,后面完全就插不上手了。
因为桌旁自有几个窈窕迷人的蓝衣侍女,谁的酒杯空了,立马就上前斟满。我垂手站在旁边,无所事事。
恰在此时,有一道如刀的视线,似乎定在了我的身上。
我几乎瞬间感到僵硬,浑身不自在,然后我悄悄回头,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在看到她的刹那间,我似乎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至少她终于熬了过来。
石盈额头上还绑着绷带,她站在辛玄的旁边,目光就定定不动的看着我。辛玄身边竟然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为何辛玄竟会把这个他好像并不喜欢的侍女带在身边。
过了一会儿,辛玄走到了别处,石盈收回目光,也只好跟着走了过去。
我顿了顿,扭过头。顾玉遥和几个公子谈得正兴起,不时发出笑声。我垂下头,默了半晌,看他再次端起一杯酒盏,我俯身小声说道:“爷,婢子、能不能去方便一下?”
顾玉遥没看我,也没说话,好似没听见一般。
我苦着脸,低低又叫了一声:“爷,婢子都跟着您一天了,肚子也不舒服……”
顾玉遥终于看我一眼,那眼神清清淡淡的,他道:“既然不舒服,就去吧。”
我别过眼,低着头道:“多谢爷。”
顾玉遥喝了酒,没再搭理我。
他心情不佳,眼底幽沉的好像深井夜色,望不到底。
我转身走出亭子,边上都是人,还有几个年纪小的婢女在河上放灯,手里拉着线不亦乐乎。我刚走没两步,就被一旁冲出来的紫鸢拉住。
“紫蝶!”她喜不自胜看着我。
我眉梢动了动,有些惊讶和欢喜,后面紫鸢的主子李公子,也跟着几个人谈天说地去了。
紫鸢一脸紧张的说:“听说你前段日子得罪了辛小爷,怎么回事?”
我面色不改,轻笑道:“辛爷院里的事也有人敢外传啊,真是了不起。”
紫鸢一把攥着我的手,又摇头又皱眉:“紫蝶,辛小爷那个人,连大夫人都不肯去惹他,你图的什么?幸亏是你家主子紧张,赶到门口把你要了回来,要不然你就甘愿受鞭子啊?”
我只是笑,并不出声。
紫鸢更急:“我说话你都听了没,紫蝶,你还嫌不够麻烦啊?”
我看着她,她脸上各种担忧和焦虑。紫鸢有一点好处,就是她的消息总是最灵通的,不管她是从哪里,从何处得到的许多消息,却往往很准确。
我冲她露出笑,边慢慢往前走:“我会小心的,你也别担心了。辛爷那个是误会,以后我多留意一点。”
紫鸢动了动嘴,忽然嘿嘿笑出来:“不过你家爷对你也真好,能跟辛小爷对上手,还当真把你给带了回去,你家爷的武功,的确是了不起。”
我瞬间脚步僵了僵,陡然意识到这一串事情最严重的地方在哪里。因为我的事,暴露了顾玉遥的身手,而他,本来连受伤的事情都是需要隐瞒的。
意识到我间接连累了顾玉遥,我有些茫然,心中渐渐黯淡了下来。
慢慢离开了湖心小亭,人数骤然少了下来。我将袖口松开,一个绣好的香囊便掉在了地上。
紫鸢很快就发现了,“咦”一声,她弯腰捡起来,在手里看了看:“好精致的香囊啊,紫蝶,你绣的吗?”
我笑出来,伸手去拿:“快还给我!”
紫鸢往旁边躲,笑道:“绣给谁的?莫不是给你家主子的吧?”她一边凑到鼻子下闻了闻。旋即一脸陶醉。
我抬手欲打她,她笑着朝后退去:“这香囊真是香,你在里边放了什么花儿啊?”
我笑着不语。
来到一处假山石旁,紫鸢的声音忽然一顿,便无声无息的倒了下去。
我把她捞住,轻轻放在山石间的洞口处,看她闭目沉睡,我默默从她手里把香囊拿出来,凝视她半晌,道:“好好睡吧,以后别打听那么多事,你这丫头没心没肺,哪天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说罢,我蹑手蹑脚转身,往一旁走去。
花灯节是一次好的借口,想要呼吸自由空气的侍女并不在少数。我走过各个灯火幽暗的地方,都能看到三三两两结伴说话的身影。
我拢了一下前额的头发,抬头,看到石盈坐在前面的青石上,目光微亮的望向我。
我慢慢走过去,轻轻的一笑:“石小姐。”
石盈的眼底看不见情绪,好像无波澜的幽深镐水,她的语气也出奇的清淡:“紫影,姑娘别叫错了。”
我仿佛没听到一般,坐在她旁边:“石小姐,你本尊贵出身,不必这么自卑。紫影这名字,给旁的人叫叫就好,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石盈骤然盯住我,眼神里好像藏了一把利刃,她看见我脸上浑不在意的表情,半晌,她才咄咄逼人道:“姑娘说这话,难道就不怕被大夫人听见吗?”
我笑了笑,眼波一转:“别自己吓自己,小姐刚来,放轻松些,大夫人她听不到。”
石盈的眼中一瞬间似有流火闪过,顿了顿,她说:“他们说的没错……你,你果然有二心。”
我不在意地拍了一下裙角,道:“谁说的?”
她嘴巴闭住。
我冲她微笑:“尚书大人?”
她盯着我:“你与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偏过头,也看着她,努了努嘴:“我以为是小姐有话要和我说。”
每一次,都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不是有难言之隐,才叫怪异。
石盈的嘴唇僵硬的抿起来,唇线紧绷,良久才道:“我没有话和你说。”
“没有?”我挑眉,讶异道,“我以为石小姐毕竟贵为尚书之女,一身傲骨,不管在什么境地下都不会自弃。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石盈眼睫上渐渐湿润,她咬紧唇边,似是被我戳中痛脚,视线朝我扫过来,带一缕愤恨和不甘的讥语:“我再如何,又怎么比得上你这位相国之女,相国大人的长女千金,你不也一口一个‘爷’叫得欢?!”
我转头看了她一会儿,静静提醒:“花灯很快就会燃尽,辛小爷想来也不是嗜酒之人,说不定很快就要找你。如果小姐只是想把时间浪费在嘲讽我上,我也没什么意见。”
许是听到“辛小爷”吓得,石盈顿时脸一白,先前的讽刺表情褪得一干二净。我看着她,到底只是年纪轻轻的少女,再坚强,也有限度。
她发现了我的目光,无血色的嘴唇漾出一丝苍白的微笑:“你是不是特别同情我?看到我这个样子,认为很可怜。”
我愣了一下,片刻缓缓摇头。
她望着我,轻语道:“其实你有什么好同情我的呢?你不过和我一样,我们都无法再离开易园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柔中带着无底洞一样的悲哀,我的心脏猛然一缩。
“你这么有恃无恐的样子,是不是以为总有一天相爷还会把你再带回去?”她又看了看我,见我还是没反应,缓慢的呢喃下去,“爹爹也说会把我接回去,可是你看,这不过是托词,来到这里的人,从来没有谁出去过。”
我缓慢开口:“石盈,我只想问一件事,希望你能告诉我。”
她盯着我,没有再说话。
我仰起头,看着天边渐渐燃起的烟火,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声笑语遥远得不真实。我轻声问:“你来之前,尚书大人有没有跟你说,现在相国大人在朝中,过得怎样?”
石盈面无表情,漠然的看着我道:“相爷春风得意。仍是我燕玄朝第一权臣。”
她的眼底星光点点,仿佛在讥讽,看相爷这么权势滔滔,你这个女儿依然还待在这里,可见多悲哀。
我无力去争辩,此刻我的整个身体恍若都在一瞬间被掏空了,只余一副身躯还在勉力支撑。其实我明白石盈姐妹为什么对我起恨意,连我这个相国之女都待在这里没法出去,她们又怎么能呢?我让她们感到了绝望。
可是,她并不知道我问她这个问题的意义,如果她清楚明了,只怕,就不会有那般愤怒的表情了。
相爷春风得意,一句话,让我疲惫的闭上眼睛。我的父亲,皇北毅,他仍旧权倾朝野,横霸朝纲。
我站起身:“谢谢,作为答复,我也卖你一个消息。”
看她朝我望了过来,我转身,目光明灭不定:“石尚书,日前已被朝廷除去官职,解甲回乡去了。”
一瞬间死灰色弥漫在石盈的整张脸,我笑着离开她,有些苍凉,她不明白,我的这个消息,才有可能是她的希望。
也许在石盈眼中,相国大人想让我回去,不过在一语之间。我之所以还留着,定然是相国不愿意把我放回去。或者是相国不喜欢我。
我却知道,也许他的确有点不愿意让我回去,但也许更多的,是因为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