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与山田辰雄老师通电话,得知卫藤沈吉先生已于去年(2007)12月15日去世,很是吃惊。上次见其面是在11月,已显得身体很不好,但未料其会离去。
我曾得到过卫藤先生的帮助。
十年前,即1998年初,卫藤先生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访问,给了近代史所一个名额,可以派学者去日本访问半年。我因《天朝的崩溃》一书所累,也想出去了解域外的学术,便向科研处徐辉琪处长提出要求,在张海鹏所长的帮助下,得以成行。这是我第一次出国。
我这次去日本,用的是亚细亚-太平洋银行的钱,是卫藤先生找的。当时卫藤先生已从亚细亚大学校长位置上退官,出任东洋英和女学院的院长。他将我访问之事,委托给其好友山田辰雄教授。山田老师那时是庆应义塾大学法学部长,也是我这次来日本的指导教官。我去东洋英和女学院的院长室拜访了卫藤先生,大体上是礼节性。他告诉我,每年1月2日是他家的开门日,后辈学生可前去访问。
到了日本之后,才知道卫藤先生是一个优秀的学者,是战后研究中国的最初一批学人。当时他在东京大学,研究中国外交史,首先是共同阅读基础史料,《筹办夷务始末》成了他们的首选。由于他们不太了解清朝的制度与奏折术语,许多词汇不悉其意,又缺乏相应的工具书,便自己动手编写辞典,以能帮助阅读。 他们的知识就是这样一点点积累起来,他们的研究就是这样一步步开展过来,形成独特的研究风格。知道这些,很是感慨。相比之下,我们中国的日本研究,也太大而化之了,缺乏认真仔细的态度。我们很多人总是强调两国在经济上的差距:出国不容易、史料不好找。可当时日本的经济条件也是非常之差,学者也不能来中国,但他们知道研究的意义与方法,有着大的志向和小的步伐,才有了今天的成就。我还记得卫藤对我说,当时生活条件也差,在共同阅读会前能吃到一块烤红薯,都觉得很高兴。由此,我对卫藤先生生出了敬意。
1999年1月2日,我与王奇生教授去卫藤先生家拜访,他很忙,有很多电话,他的秘书也在他家中,帮助他回贺年卡。我们谈的不多,也没有太多涉及到学术。记得他提到王奇生的名字,是“奇怪的出生”。同时,我也感到他夫人的友善,给我看她新买的毛衣是“中国制”。
除了以上两次见面外,还有在庆应义塾大学召开的中国近代军事史讨论会,卫藤先生在会上提到了他60年代去美国访学遭到众多反对声音之事。后来我又参加过一次讨论会,也见到了他,他又提及此事,以示自己当年的正确。
由于我的孩子当年要考高中,我提前结束了原定半年的访问,在日本只待了两个多月。而在这两个多月中,我的收获却极大。我原本不清楚的实为最重要的概念——“学术的意义”,就是在日本学术界的刺激下,变得清晰起来。
我第一次来日本是有收获的,在外务省外交史料馆看档案,搜集了不少材料,与郑匡民教授合作,写了《日本政府对于戊戌变法的观察与反应》一文,发表于《历史研究》,后又收入《戊戌变法史事考》。在文中我都写了感谢卫藤先生之词,也将论文与著书寄给了他。他对我的工作,感到很高兴。
大约在2005年,卫藤先生来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开会,事先给我写了一封信,约我在北大见面。他是一个老派的人,不用电子信。信寄到了北大,但我不是坐班制,只有上课的日子才去开信箱。结果看到信时,会议已结束,卫藤先生也已回国了。我只能急忙写信去道歉,这也是我近年很少写的文字信之一。
2007年10月,我来东京大学大学院总合文化研究科(驹场)担任客座教授,而卫藤先生曾经长期在此任教。11月,因取家中捎来的东西,在东大驹场参加了中日关系史研讨会,我又看到了卫藤先生。他坐在轮椅上,行动很不方便,吸着氧气,他的家人在旁随时照顾他。很明显,他是从医院里临时出院。这是一个很大的会议,来了日、中、美等国和台湾地区的许多学者,卫藤先生是会议的最高顾问。我到达时,已经晚了。他的发言是由别人代读的,谈到长久的日中交往,谈到了唐诗,谈到了他在宁波的感受,可以听得出来,是一位老人在倾诉衷肠。卫藤先生听着别人代读他的文章,手指着原稿,很吃力地看着。后来听说,在此之后他还曾有一次发言。上午的会议结束时,许多人前往卫藤先生处致意,我也想前去,但人很多,排不上。同时,我也看到卫藤先生的脸色很不好,也就不忍心再去打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没有说话。
人老了,总是要死的。大凡死的时候,才能感受其一生之意义。我想,卫藤先生肯定多次地回顾过其一生,他在东大及其他大学的弟子也会整理其学术。他无疑是一位在世界上留下过痕迹的学者,离开时也不会有太多遗憾。我在这里追思他,是因为十年前我在他的帮助下第一次出国,来到了日本,由此感受到学术的意义:真正的学术是平淡、平常、平和的,没有太多的华丽色彩,也无须那些枕中秘籍;有着一颗平实、平静的学术之真心,力行恒久,也就自然地出了平淡、平常、平和,而会成为不朽。
2008年3月13日于白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