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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人怕见面。更何况喝了一次茶水,飙了一次车。朵儿妈的戏似乎也没必要跟自己再演下去。吃人家的,住人家的,用人家的,再不认人?最令朵儿妈满意的,是老默的“听话”,不计较,人到了这个年纪按说应该活明白了。可不明白的还是占大多数。好在,老默除外。她刚提了彩礼钱,过了没多久,老默就带着钱上门了。

一盒子,现金。赤裸裸出现在朵儿妈眼前。

“哎呀,你看看,这青天白日的,你也不怕被抢劫!”

老默微笑着:“我不起眼。”

“你不起眼钱起眼啊,财不露白啊,我的妈呀,这现金摆在家里,我会不会有危险,走走走,跟我去银行。”朵儿妈并无谢意,只是为钱担心。老默时刻准备着。朵儿妈换好衣服,戴上墨镜,又用纱巾包上头。她说箱子太起眼了,改换一只旅行袋,让老默夹在胳肢窝底下。

两个人走到楼下。刚巧碰到个老默的熟人,是一个中年女人。撞了个面对面,不好装不认识了。老默举手示意,算是招呼了。“蜡梅。”老默微笑。女人叫邹蜡梅,从前也混过乐队,担任鼓手,好多年不打,长了一身肉。蜡梅上上下下瞧了老默身边的女人一眼,半笑着问:“新找的?”

朵儿妈连忙:“不是。”

“香港过来的亲戚。”老默解释。

“挺时髦的嘛。”蜡梅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时髦,有派儿,香港现在流行这种装束哟。”又问:“是月亮那边的亲戚吧。”廖明月是老默的女儿。在香港待过,现在加拿大,英文名叫Moon。老默说,是。蜡梅说,哎呀,月亮也是好多年没见着了。老默也配合着感慨了几句,走开了。朵儿妈这才问,沐恩是谁。老默说,是月亮的英文发音。朵儿妈怕露怯,连忙说,我就猜到是月亮的英文发音。

到了银行,开了个账户,把钱都存进去。给了个卡,朵儿妈非要存折,银行柜员给办了。办完,朵儿妈问老默:“这事牛朵儿知道不知道?”老默说没告诉他。

朵儿妈满意点头。这是她的私房钱。

“你那些破铜烂铁还挺值钱,就不怕我糟蹋了?”

老默想了想,说:“你还是有文化素质的。”

“还是?还是有?”朵儿妈横眉冷对,“是很有,相当有,非常之有。”

老默还是挂着笑。他最大的优势,是脾性。朵儿妈需要针尖对麦芒。可老默净给她安排空拳。想发火,她也没处发了。

“你小提琴拉得不错。”朵儿妈终于小规模肯定老默。

“学过一点儿。”老默谦虚。

“还有什么爱好?”

“游泳。”

“听说游泳对身体好,各部位都能锻炼到。”

“是有这个说法。”

“不过我不游。你可别让我游。”

“绝不勉强。”

“我跟你讲,很多人在游泳池里撒尿的。”

老默咳了一声,没应答。

“有没有这种情况,你说实话?”朵儿妈追问得紧。

“应该,有。”

“我是问你有没有这种情况,有没有,做人要诚实,我最见不得别人撒谎。”

“有吧。”

朵儿妈这才满意地:“嗳,对了,都是人,都是人。”

“也有卫生泳池。”

朵儿妈忙问什么叫卫生泳池。老默说高端酒店里的泳池,应该不错。朵儿妈一听是高端酒店,来了兴致。她自恃身材傲人。也是,她这个年纪,有这种身段,难得。再加上“高端”二字也是她喜欢亲近的。“回头我问问牛朵儿。”

老默理解这句话。不作声。打算回去跟朵儿商量。

护送到家门口,朵儿妈转身,笑眯眯地,然而是社交式的笑,伸出手:“就不请你进来坐了。辛苦。”说完,还没等老默答话,她就开门进去,把老默隔在外面。

老默刚扭身要走,门又开了。

“钥匙交出来。”朵儿妈伸手。

老默抿着嘴,点点头,并无反抗,从一串钥匙中取出一只,交到朵儿妈手上。朵儿妈说:“请多多理解,我一个独身女人,不能不防。”

回到家,老默跟朵儿简单说了说白天的情况。

“你胆子真大,敢一个人去见我妈。”

“她又不是老虎。”

“她比老虎还可怕。”

“那我就智取威虎山。”

“什么法子,说说,廖子荣。”牛朵儿抬着脸,一只胳膊撑在床上,愿闻其详的样子。她佩服老默,首先就是他的包容。

“真心换真心吧。”

对,这就是老默的无招胜有招。真善美,他永远的法宝。

“老太太想学游泳。”

“她本来就会一点儿,狗刨。”

“但是她担心,泳池里有……尿……”

“你怎么解释?”朵儿问,“海里没有。”

“我跟她说高端泳池没有。”

“打中要害了。她就喜欢高端。”

说到这,两个人相视一笑。

很快,朵儿把游泳馆场地张罗好了。五星级酒店顶楼。然后请示她妈,穿什么样的游泳衣。朵儿妈说:“保守点的。”朵儿说:“您那身材,保守点,太吃亏了吧。”朵儿妈道:“我像你那个年纪的时候,还更好呢,胳膊是胳膊腿是腿。”朵儿一笑,不置可否。等到日子,她开车去把她妈接了,直奔酒店天台游泳馆。还好,一路上,朵儿妈没问老默去不去,朵儿也就不提。

这在她妈,基本就算接受她牛朵儿这个夫婿了。

车开到半道上,朵儿妈忽然问:“场地谁选的?”朵儿本想说是自己选的,可妈既然问了,她乐意让老默做好人,便说:“廖自默同志。”

“他的眼光,我不放心。”

“都是顶配,人不多,游得开,为了完成您这个心愿,廖同志可是跑了好几家场地,这是货比三家的结果。”朵儿说话用廖同志,革命语贴近妈妈他们那个年代的表达。

朵儿妈不理会,只是老佛爷般微笑着。到地方了,换好衣服,朵儿和老默已经在泳池边等待。只见朵儿妈优雅地上场,朵儿连忙来扶着。朵儿妈道:“哎呀,要是我的尼尼来就好了,祖孙同乐。”朵儿连忙说小孩子还不能沾水。

朵儿妈道:“那婴儿游泳都是怎么弄的?”

老默说:“主要今天是陪冯老师来玩,孩子来了,又要注意孩子,游不开。”这个解释朵儿妈还满意。开始游泳了。朵儿妈在江边长大,好歹有点底子。一下水,出水芙蓉一般。朵儿喊她妈:“把泳帽戴起来!”可朵儿妈死活不肯,说戴那么一个皮套子,还不如绾起来好了。朵儿只能从她妈。一下午玩得尽兴。

朵儿妈圆了在高级游泳场游泳的梦想。她表扬老默:“小廖,你还蛮有眼光的嘛,这个酒店,高级。”晚上吃饭,本来说回家吃,可既然出来,老默不能不请冯老师一顿好的。就在酒店餐厅点菜,鹅肝、海胆,该上的都上齐了。

用餐的时候,朵儿无心一句:“妈你染头发了?”

“没有啊,胡扯。”的确染了,白头发多,她定期染黑的。但朵儿妈并不打算承认。

“这颜色挺时髦。”朵儿继续,口无遮拦。老默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可朵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棕黄色,今年流行。”

棕黄色?朵儿妈在心里嘀咕,随即拿出一面小镜子,对着,仔仔细细看了。一声大叫,仿佛见了鬼。

“这不成黄毛老怪了!”朵儿妈哭丧着脸,“我回去非得找那个小张,这染的什么……”刀叉都放下,朵儿这才忽然意识到,未必是理发师小张的问题。“是不是游泳池那个水,有消毒剂,一定是!把我这好好的头发漂成这个色了!”

怎么劝都不行,朵儿妈愤怒到极点。归根结底一句话,是今天的游泳害了她。再追责,那老默就是罪魁祸首,不可饶恕。

饭没吃完就散场了。

老默先回家看孩子,朵儿妈也懒得见到他。朵儿陪妈妈回住处,路过公司,她上去一趟,拿了几盒染发剂下来。她们公司也研发此类产品。她是科研带头人,引以为傲。她打算到家帮妈妈染头发。

到家,换好衣服,齐脖子,用围裙围着。朵儿拿着小刷子,一点一点给妈妈刷着。

“你们公司这个产品绝对有问题。”朵儿妈质疑。

“放心吧,绝对不致癌。”

“你这闻着味不对。”朵儿妈说,“刺鼻。”跟着连打两个喷嚏。

“染发剂有不刺鼻的吗?我们这是天然材料,是进口的印度天然的染色剂。”

朵儿妈不屑。弄了一会儿,齐全了。朵儿妈变回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心情舒缓了一些。染发跟P照片一样,都是自己骗自己。朵儿妈宁愿活在谎言里,美丽的谎言。朵儿见其心情恢复,见缝插针道:“今天的事不能怪廖老师。”

“我没说怪他。”

“酒店是我选的。”

“我就知道是你。”朵儿妈若无其事,对着镜子只关注自己。朵儿得意地握了一下拳头,知道妈妈算是勉强接受老默了。老太太嘴硬,接受也不会说我接受,说不反感,就已经是最高赞誉了。

过了没多久,老默过去团里几个老哥们打算给他开一个小型音乐会,前期准备很费一番功夫。

对这事,朵儿就两个字,支持。艺术让老默不同,让他区别于一般的深圳老好男人。

朵儿妈也有她的乐趣。参加旗袍会,姐妹下午茶,晚间走步,中老年妇女到哪都能找到自己的组织。一来二去,瘦了点。

朵儿妈面相微变,竟招来几个追求者,都是老男人,比她显老得多。

她当然看不上,可跟朵儿说这事的时候,嘴笑得却合不拢。我可以不答应,但得有人追。骄矜。

隐隐约约,朵儿捕捉到了几分妈妈身上的少女气,老少女。女人不管多老总还有少女的残留的。

老默的小型音乐会是个拼盘。古典的有,潮流的有,还有怀旧的。老默这帮人跨越了几个时代,但却没落伍,靠历练镇场子。

朵儿邀请妈妈来。朵儿妈欣然应允。

场子是朵儿妈没见过的,有点像艺术剧场,百老汇的意思。人是朵儿妈没见过的,都是修炼成精的中老年人。

表演是朵儿妈没见过的。唱流行歌《雨伞》,几个老家伙竟跳起舞来,中途朵儿被请上台,也狠狠舞蹈几段。她竟然会踢踏舞!

朵儿妈认识了全新的女儿!朵儿妈在台下,淹没在黑暗中,不得不感叹,大城市的魔力,过去老默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棒槌,木头疙瘩,可没想到人家却是多面体,但正因为多面,保持一份单纯质朴的心就更难得。

懵懂间,串场主持人握着话筒喊,下一个歌曲《我只在乎你》,表演嘉宾,冯丽云女士。

是她,朵儿妈。全场找不到第二个冯丽云。

慌不择路,她恨不得逃出去。她早忘了自己曾经有机会在几万人面前表演,胆子大。现在几十人,却都怕了。

全场都在找冯丽云。

朵儿站在台边,遥遥地望着妈妈,是她安排的。游戏让人忘记恩仇和偏见。想要一个丈母娘接受女婿,最好的办法是让她对他有几分钦慕。

朵儿妈无处可逃。

终于上了台。音乐响起,老默从舞台左侧走出,西装,打着领结。

他先唱:“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开口脆。

到第二段,朵儿妈战战兢兢接了,没想到效果不错,那就唱下去,唱下去。越来越轻松,放松。朵儿微笑着。妈妈快乐了。她相信一场音乐会下来,妈妈就可以和他们一起包饺子了。

的确,下了音乐会,朵儿妈就被“软化”了。这种软化不是说一场表演朵儿妈便被收买,而是说,朵儿妈看到了一种新生活。年近花甲,还能见识到新生活。

算算账,朵儿妈觉得赚了。

朵儿问:“妈,有空来家里坐坐,指导指导,过日子,你是专家。”

位置抬高了,再给个台阶。朵儿妈,冯丽云女士,也就顺着台阶下了。

“尼尼想姥姥吗?”朵儿妈很严肃,但已经算松口了。

然后就是两方准备,还有时间,朵儿妈是准备衣服。老默的朋友圈她见识了。

有档次,有品位,但什么档次、什么品位,好在哪里,她说不清。以前她总是居高临下看朵儿。什么不是她调教出来的?整个人都是她生的。几十年过去不一样了,她发现朵儿身上也有了一些她不可亲近的东西。

买衣服,自己去,豁出去。上街。大红大绿。试试,不行,赛狗屁了。可那种素淡的衣服,她这个年龄穿,也显不出气质,只能更显得臃肿。

到最后,朵儿妈只好还是按照年轻时候的审美,两截式,下面束裙子,白底蓝碎花,上半身是小褂子,掐腰——尽管已经没什么腰,也就端然可喜了。

当天,朵儿要来接。

朵儿妈说:“路我还认识。没老到那份儿上,绿色出行吧。”朵儿只能放弃,她说怎么就怎么。

约莫到时间,没人上门。朵儿打电话问,朵儿妈说一会儿就到,迷路了,那就问,又被人指错了路。

过了十二点,才终于找对地方,满头大汗。本来想好的优雅出场,在实际生活中一下变得狼狈无比。

朵儿一身居家服,自自然然。老默也是一件旧T恤,挽着袖子,围裙是藏青色,也洗旧了。

一下子就衬得丽云的新衣服少了点沉淀。老默笑呵呵的,朵儿妈不发话,他不好叫人,半天,只说:“来了。”

朵儿妈侧身进屋。倒好的果汁在桌子上。尼尼坐在地上玩玩具。

老默一头扎进厨房。朵儿妈坐了一会儿,跟朵儿也无话,便起身到厨房里,问老默做的什么。

老默手下正压着一块瘦肉。朵儿妈问:“打算怎么做?”老默说做肉片。

“做什么肉片。”朵儿妈专家味很重。也是,在厨房耕耘了一辈子,她最有发言权。

“对半切。”下命令。

老默照做。

朵儿抱着尼尼探头进来看,被她妈打发出去了,说给孩子闻什么油烟。

“朵儿喜欢吃炒肉丝。土豆有吗?青椒呢?”

老默连忙奉上。朵儿妈一步一步教,好像在教小学生,说要切细一点儿,朵儿喜欢吃细丝,然后裹上面粉。老默一脸心悦诚服,是个好学生。

然后是第二道菜,第三道菜,都跟朵儿有关。也是,这些细节老默确实不知道,又确实感兴趣,这和朵儿过去三十几年的生命有关。

对老默来说,那是一片永远也无法开垦的土地,而朵儿妈却忽然把这一切带到他面前。

做好了,几个人坐下吃饭。老默开红酒,朵儿妈忙说不喝,不会。朵儿见不惯,“妈——”牛排店的红酒是假的?装什么装。朵儿妈又说喝了,一点点。

一顿饭,朵儿妈似乎就融入这个家庭了。表现是,她没把自己当外人。但这也是因为牛朵儿在。牛朵儿是这个家女主人。她是女主人的女主人——皇太后。

老默在丽云面前,也总是放低身段。这点朵儿妈比较满意。他当然不叫她妈,而叫冯老师,一个充满含义的称谓。

朵儿妈和老默的话题不算多。聊尼尼,孩子才多大,历史短,说来说去只能说一点儿当下的事情,胖了瘦了渴了饿了。聊音乐,朵儿妈道行太浅,老默道行又太深。好在有一个话题的富矿,就是朵儿。

朵儿的一切老默都感兴趣。但朵儿妈又能巧妙地将关于朵儿的材料组合,并且不失时机地突出自己的作用。比如,朵儿从小摔过一跤,摸瞎瞎的时候从三楼楼梯缝里掉下来的。能拣一条命主要是因为朵儿妈,“赶到得及时”,再晚五分钟,就可能失血过多而死。

可朵儿的版本却是,“只是碰掉了点皮”。

朵儿说她妈一向有自欺欺人的毛病。再比如,朵儿妈说朵儿三岁就会背诵唐诗一百首,是她教的。朵儿这点承认,不过据说是朵儿爸的功劳。不过,老默也不问真假,她说,他就听,他是一个好的听众,都这个年纪的人了,真的假的,重要吗?

一家人其乐融融。朵儿妈一周上门一次,吃个饭,聊个天,解个闷,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朵儿知足。 tGl/w68E+/oYkHe3HDTLTKPD2oVhqHG0ZNOO3qEZdR5FUg7TMijj1+IHm7Tt9gg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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