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儿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温晓涛会约老默上山喝茶。老默家里家外照顾孩子,朵儿本不想让他去。可她隐约觉得,温晓涛这种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既然开口,就肯定有事。于是她把孩子托付给保姆,礼拜六一早跟着老默上了山。
“你觉得温是来做什么的?”车在盘山路上开着,朵儿问。老默面容舒展,利落地打方向盘,转过一个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想太多。”
一句话,开解了朵儿的心结。她越来越佩服老默。她觉得他活透了,几乎接近不忧不怖的状态。朵儿问老默有没有想过未来。老默说我的未来看得到的。朵儿又说那是定数,可变数呢。老默说:“变数也不怕,做你应该做的,没有命运,只有选择。”
上山,采了新茶。这块地和屋子他们没出租,平日里托一个附近老农打理。朵儿煮好水。到时间,温晓涛到了,薛蓓没来。朵儿明白了几分,她没立刻给薛蓓打电话,听听风声再说。
老默开始做功夫茶,手法一如既往地漂亮。新采的茶青,老默在里头配了一点点葛根。温晓涛品了品,问添了什么,老默如实说了。晓涛赞道:“还是你会配。”又喝了一会儿,晓涛感叹,说老默,说实话,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你正是最好的年纪。”
“著名的女科学家都被你拿下。”
“不是拿下,是相互吸引。”
“还是你魅力大。”
“活到我这个年纪,也只能与世无争。”
“以不争为争,才是真的争。”
牛朵儿过来添水,一笑,添完又走了,去小院整理花草。
温晓涛小声问:“你女儿接受朵儿了吗?”
老默笑道:“这个她倒不问,现在加拿大,就视频见过一面,各有各的日子。”
温晓涛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这种家庭最简单。又说,不过朵儿妈可是有名的。老默一听也笑。喝了一会儿茶,晓涛和老默合作,一个吹笛子,一个吟哦,珠联璧合来一曲。朵儿惊诧,她想不到温晓涛还有这种雅兴和技能,年初三姐姐的宴席上,只有老默表演,没见晓涛炫技。太藏着。
吃了茶点,天有点黑,要下雨的样子。三人决定早点下山,老默去后山开车——他的车停在农户建的停车场里,晓涛和朵儿在前头等。
朵儿冷不丁问:“你爱蓓姐吗?”先发制人。温晓涛措手不及。他本来是想问朵儿,知不知道薛蓓过往的事,毕竟朵儿是媒人。可朵儿率先开口一问,一下打到本质问题上。温晓涛只能先用笑掩饰,这个问题,他自己都从来没有正面思考过。他喜不喜欢薛蓓,喜欢,肯定的,这么一个美女,又通情达理。可是不是爱呢,他说不清。喜欢是表层的,爱要更深。他们认识没几个月就结婚了,哪来得及深爱。
他们没有多少共同的经历,还没遇到过事。可就在他和薛蓓的新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一个潮头过来,几乎扑灭了爱的火苗。
“爱吧。”晓涛终于回答,加了一“吧”字。
“很勉强。”朵儿说。
“你爱老默吗?”温晓涛也抛一个问题给朵儿,看她怎么回答。
“我们会一生一世。”朵儿非常坚定。
温晓涛呆了。这个答案显然是他始料未及的。
老默把车开过来了。朵儿上了车。老默给朵儿递来一瓶水,又给晓涛一瓶。晓涛觉得,这个男人真周到。
晓涛一走,牛朵儿就和老默商量,要不要把晓涛到访的事情跟薛蓓说,好歹提个醒。老默建议不要说,静观其变。可朵儿还是不放心,上班的时候,做着做着实验,还是给薛蓓打了个电话。
“他问了什么?”薛蓓想了解关键的。朵儿说:“也没问什么,我给挡回去了,不过姐,你连我也瞒着?你过去是杀过人还是放过火?”薛蓓把晓涛姐姐找到的夜店视频如实说了,但她没说自己和李安东的关系。
朵儿抱不平道:“这有什么,谁年轻时没疯过。他们家要是因为这个为难你,我决不答应,这个温晓涛,自己家里一摊子烂事,还能嫌弃别人。”
“烂事?”
“他那个姐姐、姐夫,还有哥哥、嫂子,有几个成器的。”
“以前没听你说。”
朵儿怕薛蓓埋怨自己,道:“你又不跟他们过,他们家,也就温晓涛正常点,现在还这样。”薛蓓没再多问。
近来,温晓涛对她的态度有明显的转变,低落,消沉,冷淡,几乎冷暴力。过去,他们俩每天都会并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个画面是薛蓓喜欢的。她之所以南下,其中一条她曾说过,就是想找一个能一起看电视的爱人、丈夫。漂泊了太久,她渴望庸常的家庭生活。这代表着俗世,简单、安稳,老夫老妻。可现在呢,一下班就躲到书房里,要么看书,要么打游戏。薛蓓故意叫了他两声:“晓涛,你喜欢的节目来了。”晓涛只会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大致意思是你看吧。
晓涛近来也很少在家里吃饭。菜,薛蓓做了一桌子,冷在那儿。第二天只好倒掉。打电话过去问,不是说在加班,就是说在陪客户,忙,你吃你吃。
以前两个人在正式安睡之前,会有个十分钟的聊天节目,说说白天发生的新鲜事、工作上的烦恼,或者干脆是打打闹闹,可现在呢,一上床立刻入睡,背对背。薛蓓心里明白,晓涛似乎也明白,可两个人却又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最后,还是薛蓓打算主动出击,打破僵局。
晚间,开门的声音,是晓涛。薛蓓准备好了,端端正正坐在皮沙发上,连电视都没开。房间里静悄悄的。
“干吗呢,吓人一跳。”晓涛放下包,去洗手间擦脸。出来了,薛蓓还没动,跟雕塑似的。
“来。”薛蓓拍拍沙发,示意晓涛过去坐。
想躲躲不了,晓涛只能过去坐了。中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近点儿。”薛蓓拉晓涛过去,屁股滑近了。
“到底怎么了?”薛蓓问。
“没事。”
“咱们俩好好谈谈。”
“真的没事。”
“你是不是特别介意我跳舞的那段视频?”薛蓓说,“那是过去,那不是常态。”
“不用解释。”
空气凝固。一片静默。一会儿,空调出风口呼呼释放冷风,大地冰雪,洗掉人间温暖。
晓涛转正身子:“我们之间到底还有多少秘密?你知道吗蓓蓓,你对我来说现在就像一口深井,根本让人看不清看不到底,你到底还在隐瞒着什么?”
薛蓓没想到晓涛会这么问。
“你就是透明的吗?谁没有一点儿过去?你前妻现在怎么样了?你过去说的,就都可靠吗?”
前妻?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轮到晓涛为难。
“你查我?”
“这是秘密吗?”
晓涛突然大吼:“自杀的行了吧,抑郁症自杀行了吧。”
面对如失控的狮子一般的温晓涛,薛蓓有些后悔发起会谈。本来打算开诚布公一场,没想到突然演变成为自结婚以来最大的冲突。为了“势均力敌”,她不惜说出了温晓涛家里的前尘往事。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冷战。晓涛起身,开门,一走就是好几天。薛蓓担心他会去他爸妈那儿,如此一来,矛盾升级,更难以收场。她打电话到晓涛妈那试探了一下,说周末不去吃饭,晓涛妈表现正常。哦,没去那里。也是,他们的关系一直谈不上那么近。可能住在公司,也可能在宾馆要了房间。但可以确定的是,温晓涛对她的过去,一定有所了解。薛蓓思来想去,还是给李安东挂了个电话。大致意思是,请他不要跟温晓涛有任何来往。
“那估计有点困难,我们有个进口项目,刚好要合作。”李安东笑着,“蓓蓓,我们以前的日子多么潇洒,你跟我是一种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逃避,有什么是我给不了你的吗?你有必要把自己的生活弄得那么复杂吗?做业务员,找一个谈不上多优秀的男人,你这是在作践你自己知道吗?”
“错的时间,错的人。”
“知错就改,有什么大不了,你要什么?名分?金钱?我现在没有吗?立刻就可以给你。”
“我要一份正常的日子!”
“你现在的日子就是不正常的,他们那种家庭充其量也就把你当成一个花瓶。”
“我给你打电话不是说这个的,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就可以了,谢谢。”
薛蓓挂了电话,百感交集。十年之前的北京,她和李安东一场纠缠,如前尘旧梦,鬼魂附体。错就错在,她曾经贪慕虚荣,走了捷径。可如今她抱定决心重新开始,为什么老天就不给她这个机会?薛蓓一个人对着大大的电视机,她想给晓涛发个消息,服个软,让他早点回家。可字打出来,又删除,如此几遍,消息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多么寂静的周末。过去,但凡周末,只要晓涛有时间,他们都会开车去海边走走。他们在海边结的婚。晓涛老说,海是纯净的。薛蓓没点醒他,海也是藏污纳垢的,包容的。
敲门声响。晓涛回来了?薛蓓连忙整理好头发。开门却是晓涛的嫂子。进门就问:“你跟温晓涛怎么了?”薛蓓有些意外,她怎么知道这些?
“没事。”薛蓓笑笑,掩饰。
“还没事呢,天天住办公室。行了妹妹,姐姐的眼线多着呢,就别跟我打马虎眼了。”
他们家人都适合做情报工作。
“吵了几句。”
“就因为你跳舞?唉,这姐姐也是,你还给她办生日会,发那么个视频到群里,你说不是存心,谁信?把妈也气得够呛。”
“妈说什么了?”
“倒也没说太多,不过那脸色就……”嫂子道,“她是什么样人你还不知道,都存心里呢。”
“那嫂子的意思是?”
“没什么大问题,小夫妻吵架正常的,年轻时候跳个舞也没什么大不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晓涛嫂子迟迟不走,薛蓓觉得有些奇怪,难道她今天就是来通风报信的?可似乎也没说什么关键事情。又喝完两杯果汁。他嫂子才说:“蓓蓓,上次介绍那几个保险客户,做得怎么样?”
薛蓓这才恍然大悟,是来要提成的。二话不说,连忙去里屋拿钱,现金不够,薛蓓只好从床头柜小抽屉拿,都是晓涛放的。薛蓓的手停了一下,心中感慨。嫂子拿了钱,欢天喜地走了。薛蓓本想让嫂子帮忙劝劝晓涛,但估计没什么用,她这种人,晓涛会听她的?可笑。
天在下雨。薛蓓去关窗户。转身到客厅,晓涛站在门口。“回来了。”薛蓓柔声。又连忙去帮他脱衣服,全湿了。“怎么也不知道借一把伞。”幸福的埋怨。
晓涛不说话,只是脱了衣服,只穿一条内裤,薛蓓递给他一条毛巾。
“你去洗澡,热水有,我给你下一碗面。”薛蓓利落地。标准的贤妻。回到家,温晓涛也觉得一阵暖。原本的好强、不甘,似乎被这家的温暖融化了。一个家,他从十几岁来就想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一个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完全不用掩饰、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家。现在有了,他也不希望它破碎。可他又怎么能过得去男人的自尊这一关。
洗完澡,洗手间,水池子旁,薛蓓在洗衣服。灯光昏黄。淋雨花洒漏水,滴滴答答。晓涛走过去,突然从背后抱住薛蓓。
薛蓓全身一紧。
“你爱不爱我?”晓涛这么问。从认识到现在,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问得薛蓓倒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喜欢。能问出这话,说明他还爱她。他们有感情。
“爱怎么样?不爱又怎么样?”
“你爱不爱我?”晓涛捉住了她的乳房。
薛蓓艰难转身,双手捧住温晓涛的脸。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脸,像极了一切平凡的日子,这是她的选择。“我不爱你,又怎么会任凭你发脾气,不爱你又怎么会等你到现在,我不爱你,又怎么会宁愿忏悔、承担,我只是害怕自己配不上你的好,我爱你甚至多于你爱我。”
晓涛的脸被揉得变了形,只有一双眼睛依旧坚定。
“我们会一生一世吗?”朵儿的话,晓涛拿来问薛蓓。
一生一世。薛蓓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前半生她颠沛流离。后半生呢?她不好说。
“我们到底会不会一生一世?”晓涛再追问。
薛蓓吸了一口气,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