页面是网上银行,电脑前,超男双手扑在桌子上,重重地吐一口气,问四海,“就这些了?”四海说:“连私房钱都在这儿了。”超男说:“取出来吧,先做手术。”四海问,跟妈说了病情吗?超男难受,说妈那么聪明一个人,说做手术,还能不知道吗?现在都只是装傻,妈不说,我不说,你不说,你妈也不说,就这么往前走吧。四海说,手术后的化疗、治疗,也需要钱,我再问我妈那边,看有没有一点儿老底。
陈超男忽然感动得热泪盈眶。有这句话就够了。一个男人的担当,不过如此。他就这么大能耐。超男说:“先做,不行我再找人借一点儿。”四海问找谁借,朵儿还是薛蓓。超男说朵儿爸刚去世,她和她妈吵了一架,我弟刚跟我说过,蓓姐那边也是焦头烂额。四海问:“蓓姐怎么了?”超男没细说,只说跟婆家有点矛盾。
“我这工作不能丢,我得继续站在讲台上。”
“实在不行辞工算了,我养活你。”
“现在家里的情况,不是你一个人能养活的了,你一个行政秘书,能挣多少,妈要治病,我们要吃饭,将来还要添一张嘴。”
“什么?”四海惊觉,“添一张嘴,”他脸色忽变,“有宝宝了?你怎么不说?”
超男说:“才有的事。”又说,“无论怎么样,妈总得见到孩子一眼吧。”向死而生,超男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做手术。超男弟弟过来了,搭一张床,日夜看护。超男爸还不知道这事。超男不说,超男妈不让说。他们的意思是,等手术做完,休养治疗的时候,才让老头儿过来。仿佛在一夜之间,超男成熟了许多。超男,原来是说她的承受力要超越男人。
上课,放学,看妈妈,关照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四海妈格外多做几个菜。超男吃不下。四海妈则劝:“为了孩子,多吃点。”
终于手术了。医生说还算成功,胃被切掉了大半,但主要斗争更在后面的化疗和恢复。
沈伟又要打高尔夫。朵儿情况特殊,找超男陪同。超男去了。大大的草坪上,帽子遮住阳光,超男不能挥杆。沈伟问她怎么了,不在状态。超男忽然哭了。妈妈生病以来,除了检验结果出来那回,超男一直没哭过。她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可现在面对沈伟,一个说不上远也说不上近的朋友,她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发生什么事情了?”沈伟问。超男没应答,哽咽了一阵,说:“能不能借我点钱?”沈伟二话没说就拿出银行卡。朵儿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超男刚想说话,沈伟说:“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里头还有十万,你先用着,不着急还。”
“那么信得过我?”超男收了泪。
沈伟打趣道:“又跑不了,实在找不到人,我去找牛朵儿,你不还她还。”说完又补充道,说是开玩笑的。
钱拿到家,四海问哪来的钱,超男说找朋友借的,先用着。四海妈说:“孩子,没钱我们再想办法,千万别借高利贷啊。”
莫名其妙。怎么可能借高利贷?在婆婆眼里,她陈超男就是这么一个没有理性为了救妈妈铤而走险的人吗?
超男赌气:“是,高利贷,还不起来杀我,不会连累你们。”
四海妈忙好言道:“别生气别生气,也是担心你,小心孩子。”
超男缓缓坐在板凳上。是,肚子越来越大了。她时常感到吃力,课还是得照上。只不过,校方已经有点不愉快。刚上课肚子就凸显出来了,人事处主任懊恼不迭,觉得自己在谈合同的时候没有“明察秋毫”。教研处主任找超男谈话,说理解女人都有这个难处,可这是不是来学校之前的事情了,你应该说出来。超男连忙说:“主任放心,我一定坚持到临产那一天,绝对不会脱离教学岗位。”主任笑呵呵说:“这不是脱离不脱离的事,这多少有点反映……咳咳……人品问题。”超男说:“主任,这完全是个意外。”主任乜斜眼:“你们年轻人现在意外总是特别多,我们那个时候,怎么没意外啊?存了这个心就是存了这个心,别说是意外。”
被扣上这么一个大帽子,陈超男尴尬极了。她原本想,离开原来的学校,另起炉灶,她一定好好做人。可没想到,不过是从一个坑走入另一个坑,而且这个坑还更大,她身子更沉。超男在心中默默呼喊:宝宝啊宝宝,你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呢。可转念一想,哦,不能这么说,也许宝宝提前到来,就是为了见姥姥一面。想到这,超男眼眶又红了。下了课,她提前走,偷偷摸摸闪出学校门。到了医院,隔着病房的窗户,超男看着躺在那里的妈妈,几个月前,她还生龙活虎,不允许她打掉孩子,可如今孩子在超男肚子里慢慢孕育,姥姥却倒下了。超男转过身不看妈妈。在医院走廊,她打给薛蓓,想让她想想办法。可以薛蓓目前的情况,自身难保,她也只能安慰安慰超男。超男弟弟从医院走廊那头走过来,见到姐姐,上前道:“姐,医院又催着交钱了。”超男问:“都没了?大病险呢,能报销吗?”超男弟弟说,有一部分不能报销。又说,爸问情况了,说怎么这么久不回去,妈也不打电话。超男说,明天你先回去,安抚一下爸,这事我还没跟他细说。超男站着,一头脑都是事。望向窗外。过了一会儿,一转头,弟弟还站那儿。
“怎么还不走,妈我顾着呢,吃饭了吗?去吃吧。”
超男弟弟道:“要不,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吧。”
超男胸口一热。弟弟懂事了。可是,老家的房子怎么可能卖?将来妈走了,爸还在,弟弟还在,爸爸要养老,弟弟要成家,老家的房子卖了,等于把他们的未来毁了。一个老,一个没本事,她这个做女儿做姐姐的,怎么可能让他们雪上加霜。
“你不用管了。”超男说。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晚上吃粥配小菜。当着四海和四海妈,陈超男把后续看病款的问题提出来了。四海满面愁容。四海妈不说话。超男用胳膊肘戳了四海一下。四海嗫嚅:“能拿的都拿了,能借的也都借了。”
超男压住怒气:“那你的意思是不救了?直接送太平间,是这意思吗?”
四海妈连忙凑到超男旁边,护住肚子:“男男,别动气别动气,你现在可不是一个人,现在生气,将来宝宝脾气也会不好。”又说,“四海不是那个意思。”
超男不理会婆婆,泫然道:“我知道,照现在这种情况,很多人都会选择放弃治疗,谁不想给子孙后代多留点东西。我妈现在不能吃不能动,可她还有意识,我就是想再坚持坚持,也让妈看孩子一眼才走。”手放到肚子上,超男低头,她是两代人的桥梁。奈何桥。一个走,一个来。
四海和四海妈不作声。超男也没提出具体办法。可谁都清楚,最后的办法,就是他们住的这一套小房子——两个家庭几十年的奋斗结晶,四海和超男的一阙屋檐,孩子的安乐窝,一个家庭的诺亚方舟。失去它,意味着什么,四海和超男都清楚。一夜无话。超男和四海背对背睡着,但都迟迟闭不上眼睛。这是大事,超男再跋扈,再不讲理,也得婆家允许。日子要继续。她忽然发现,她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不甚强大的四海了。
次日,收费处前排着长长的队,四海站在里头,四海妈站在他旁边。四海妈塞给四海一张卡,是她的私房钱。四海惊诧,“妈。”
“孩子都有了,你还是应该跟男男过下去。”四海妈叹气。
“我没说不过。”
“也只剩最后一招儿了。”
“您同意卖房子?”
“房子是你们的,你们同意就行。”
“妈您真深明大义。”四海竖大拇指,“可卖了住哪儿?”
“先租着,政府不是有安置房吗,也申请着,总有办法。”
“苦了我孩子。”
“一个人一个命,都得接受,三穷三富过到老,心大一点儿。”四海妈说,“只是不知道一旦超男妈妈走了,超男爸和她弟弟怎么办?”
四海笑道:“妈,你什么意思,对她爸感兴趣,两家过成一家了?”四海妈打了四海一下,说去,乱说话,你妈怎么可能再找。
当四海和妈妈把卖房子的想法跟超男提出来的时候,超男差点又哭了。结婚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提,就说要一套房子。如今……不堪回首。陈超男在房子里东转转西转转,卧室墙壁上结婚照,几乎占了半面墙。
超男笑中带泪,“都说不要那么大的,现在好了吧,去哪儿都是累赘。”
她身后,四海上前,从后面抱住超男。超男喃喃:“当初还以为,永远不会再搬家……”眼泪如珠坠落。
四海鼓励,不忘幽默感:“谁说的,我们会越搬越大。”超男心暖,可还不忘打击:“就你那点工资。”
四海表态:“继续努力!为了老婆的房子!”
房子挂出来,价低,很快就出了手。超男妈妈有了高级待遇,内出血止住了,病情稍稳定些,人算暂时保下来。薛蓓和朵儿都来探病。朵儿给了些灵芝,是公司制药的原料,说能保命。薛蓓给了冬虫夏草,是她和晓涛结婚时别人送的礼。不过薛蓓事多,坐了一会儿就走。朵儿陪超男吃了个午饭。超男问朵儿:“你妈现在一个人在老家?”她也关心自己父亲将来的情况。朵儿说想接她过来她不肯。“老默那个坎子,她还是过不去,这老太太,真是拧。”朵儿说她过不去也就算了,她还自欺欺人,现在对外,对我,还老说沈伟是她女婿,这担名不担利的,人家沈伟凭什么。
一提到沈伟,超男的心缩了一下,她本想跟朵儿提提沈伟借给她钱的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却问:“沈伟就打算一直这么耗着?”
朵儿停了一下,说:“他好像有女朋友。”
“那次次打高尔夫找我们?”
“他又找你了?”
超男语塞:“找过一次。”被问得尴尬,超男连忙调转话题,“你们家孩子取名字了没有,还叫宝宝呢。”
“马上上户口,该取一个了,听老默的。”
超男忽然叹道:“妈这一病,你知道我有个什么感觉吗?”
朵儿看着她。
“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
“上有老,下有小,工作也不顺利,朵儿你知道吗?我都有可能被学校辞退,本来就没编制,说过几年转,照这个情况,还怎么转?”
“别想那么多,先把眼前的处理好。”牛朵儿劝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