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过后,薛蓓多少有一些惶惶然。
李安东的出现让她不知所措,如果是偶然出现,那命运太可怕了,如果是刻意,那麻烦就大了。
不过自年初七上班之后,寿险的单子却接二连三地来。只不过来得莫名其妙,多半是团购——老板和老板的太太们也不缺少这些保障。
而她真正想服务的,比如超男的妈,却得了癌症,无法定保。
薛蓓约着朵儿去见了一次超男。超男已经去重点中学报到了。多年的心愿完成,可超男却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有了新的心事。
一点点难得的快乐,被另一个苦难冲淡、稀释,几乎快感觉不到,就仿佛是一杯苦透了的咖啡,你怎么加糖也无法挽救败局。
正月十五,薛蓓和温晓涛自然又是回婆家过。吃完饭,又是麻将局,这回薛蓓没输,时来运转了一把。打完麻将,几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晓涛姐姐突然在小群里发了一个视频。点开看,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在舞台上狂舞,所有人围着她,众星捧月,音乐伴奏是陈慧琳的《不如跳舞》,有年头了,甩头发,扭屁股,抖肚子,一看就是那种夜店里疯狂的女孩。
谁知这女孩一抬头,众人才发现,好像有点面熟,再仔细辨析辨析,眼睛,鼻子,嘴巴,都组合到一起。哦,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是薛蓓。
多少年前的往事,因为这视频,仿佛像被硬生生推高了血压,血流奔突,全涌向薛蓓的脑门。
是,那段时间,她活跃在北京,被称为夜店女王。她和李安东就是在北京认识的。那时她还在读书。
视频为证,无可辩驳。
薛蓓干笑笑,尴尬极了。她用余光看温晓涛的脸,似乎没有表情,但嘴唇抿得紧紧的。再看晓涛妈,眉头蹙着。她知道,她嫌丢了面子了。晓涛的继父干脆起身走开,写他的书法去了。
可是,晓涛姐姐哪来的这东西?又偏偏在大家聚会的时候发出来。她什么目的?
薛蓓笑呵呵说:“小时候的事了,姐姐哪儿来的,我都没有这记录了。”
晓涛姐姐支支吾吾,只说是一个朋友发来的。不提。告一段落。
晚上吃完饭,晓涛妈把温晓涛喊过去,嘀嘀咕咕了一阵儿。跟着回家,一路上晓涛开车,薛蓓总觉得氛围有点奇怪。随便问:“怎么不说话?”晓涛说:“没事。”装作很大度的样子,听着,薛蓓明白,他已经有些介意了。婚前婚后反差太大。以为娶了个淑女,可没想到是太妹?可薛蓓叫屈,她真不是什么太妹,只是有年代感,那两年的娱乐就是这样,审美趋势也就是这样。只不过,她还有更不可说的事。她不能多说话。
到了家,洗完澡准备休息。温晓涛刚穿上睡衣,突然转过身,拿着手机,放出一段《不如跳舞》的音乐,他说,你怎么不给我来一段儿。
薛蓓一下确定了症结所在。今晚没那么好过。晓涛还在吃醋。可是,谁没有点过去?她凭什么处处让步。
“别闹。”薛蓓轻声说。
温晓涛并不打算就这样结束:“别啊,在视频里跳得不是挺欢快的嘛,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跳一段?”
薛蓓直面,口气加重:“那是在北京,那是在夜店。”
“那咱们去夜店,换衣服。”
“你疯了!”
“疯的人是你。”温晓涛捉住薛蓓的胳膊,薛蓓反抗。两个人扭打,都倒在床上。
终于,晓涛把薛蓓拧疼了,薛蓓大声叫唤,晓涛这才放手。
薛蓓瞪着晓涛,整理好睡衣,关灯,侧躺在床上。温晓涛也慢慢躺下。
两个人背对着背。无言。
这一夜,薛蓓好久好久都没有睡着,就那么侧躺着。往事一幕幕翻涌,她经历了太多。当她带着这一切来到这个家庭,一次地震,就把所有东西翻了出来。可是,到底是谁?谁干的?薛蓓总觉得有一只黑手在幕后抹黑她。
上班的时候,李安东来电话了。他怎么会有她的电话。薛蓓听到他的声音,第一反应是这个,但旋即理解,没有他弄不到的信息。
第一句话就是问怎么样,那些个客户还不错吧。
薛蓓深呼吸,她就知道,不会无缘无故来那么多客户,又是他在操作,是他!他总是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不用说,那视频也是他的杰作。
不行,必须把一切了结,必须把一切说清楚。
薛蓓环顾四周,如惊弓之鸟,似乎没有同事关注着她。
“见面聊吧。”李安东提议。
薛蓓本来想说没必要,可事情已经出了,不解决只会继续烂下去。
“时间,地点。”
“华侨城,洲际酒店,池畔餐厅。”
“不行。”薛蓓怕遇到熟人。
“那去海边找个民宿。”李安东改换方案。这下薛蓓同意了。
第二天,薛蓓请了一天假,开着车去海边。
到地方,李安东已经在天台上等。一把遮阳伞,他坐在下面,戴着墨镜。
跟他太熟了,薛蓓觉得没必要客气,一进去,刚坐下就说:“卑鄙。”
李安东并不生气,还是微微笑着,一副愿闻其详的态势,跟着吟了一句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又说,我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分对谁。
服务生上饮料,点心。薛蓓拿出手机,点开那段“金蛇狂舞”一般的视频,在李安东面前晃了一下。“你满意了?你的杰作,现在还翻出来到处发,你什么目的?”
“这都哪年的皇历了,还有人看,谁录的?我都不知道。”
“过去的过去了,已经埋在坟堆里了。我们结束了,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如果你还是一个男人,就请不要打扰我的生活。”
“谁说坟堆不可以继续长草。”李安东侧过身子,面朝大海,“你对温晓涛,真的有感情吗?”
“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今天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
“我和你没有别的话要说。”
“蓓蓓。”
“叫薛蓓。”
“好,薛蓓,不是我说你,你还是道行太浅了,你以为你崇高,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就是一个好人了,别人就另眼看待你了?我们是同一种人,我们都有野心。你真的就甘心做家庭妇女了?我看未必。你才多大,思想这么老套,你见不得人吗?和我李安东恋爱很丢人吗?轰轰烈烈一场,有什么错?何况已经过去了。香港的富豪太太,离了婚还能再嫁富豪,第二任老公介意了吗?体面是自己给自己的。”
薛蓓喝断他:“关键那时候你有太太!”
“那时候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太太?是真傻还是装傻?一个四十岁的成功男人会没有太太?你扪心自问,当时那种情况,有几分是你心甘情愿的?我理解你,也理解你和我的处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那时候你在北京,没有我的帮助,能那么快立足吗?哦,立了足了,好,就算过去了,分手了,抽身了,也不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我李安东绝对不会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发视频,真他妈浑蛋!”
“你做的偷偷摸摸的事情还少吗?”
“蓓蓓,你这人最大的毛病是不分好坏,我是为你着想。”
“用不着!”
缓了一会儿,李安东点了支烟,抽了几口,利落地弹弹烟灰。“你以为你真的了解温晓涛那个家庭吗?那个视频,是温晓涛的姐姐查她丈夫的时候,顺带查出来的。”
薛蓓浑身发冷。晓涛姐姐找人查她丈夫,她此前听晓涛妈说过。
“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姐夫还是有交情的,他们夫妻俩这么斗,不是一年两年了,晓涛姐姐现在就是有些强迫症,她恨不得所有的秘密都知道。”
“那也是姐夫对不起姐姐。”
“哼哼,”李安东充满意味地笑,“你知道你这个姐夫到了温晓涛继父这个家庭之后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苦吗?那损伤的,是一个男人的尊严!男人什么最重要?物极必反,把人逼急了,迟早要反弹。”
“姐姐还是爱姐夫的。”
“那不是爱,那是占有欲,温晓涛那个姐姐现在只爱钱,她只确定离婚财产百分之八十归她,她磕巴都不会打一下立马签字。”
薛蓓想不到,李安东对温晓涛家庭的了解比她还要深得多,这一切,是巧合,还是李安东的故意调查?薛蓓吃不准。
不可思议,人心难测深如海。
“你以为你那个婆婆就很简单吗?晓涛的前任太太是怎么死的?”
薛蓓想起新婚当晚,晓涛痛苦的呻吟,也提过前妻的死。
“跳楼自杀,抑郁症,这里面恐怕有你婆婆的功劳。”李安东弹弹烟灰,“还有你那个公公,虽然还是区里的干部,只不过,听说风声已经有点紧了,不少人都躲着他走。我不希望你牵扯进去。不过晓涛还是个明白人,做自己的事情,这份工作也是自己找的,只不过,人在江湖,别人看你,都不只是看你,而是要看你背后的人。温晓涛就没有从他这个继父那里受过益?人家跟他做业务,心态是比较复杂的。”
薛蓓久久回不过神来,该听到的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也听到了,所有的答案几乎都出乎她的意料。
薛蓓站起来,说:“不管怎么样,谢谢你,不过以后我们用不着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