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老家前沈伟特地让朵儿挎着他。“靠近一点儿。”沈伟说。
朵儿意识到,自己和沈伟好像两个木棍,不粘不连的,实在不像一对情侣,新婚夫妻就更算不上。朵儿有点担心,就她妈妈那明察秋毫的劲头,他们俩能不露馅儿?朵儿打退堂鼓,快到巷子口才说,要不算了吧。反倒是沈伟鼓励朵儿:“继续吧,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也就帮人帮到底,送你送到西。”朵儿感动,同学的情谊不是盖的。刀山火海,过了这一遭就行。
进门了。朵儿刚叫了一声妈,朵儿妈就从椅子上弹起来,也不朝朵儿,直奔朵儿身边这位,说你是沈伟吧。啧啧,我就说我们家朵儿有福气,好饭不怕等,还是等来了。
朵儿嫌她妈粗俗,有些难为情,可沈伟早已有了准备,先是把礼物放下,给朵儿妈的,给朵儿爸的。朵儿爸本来是存心想刁难准女婿一番,摆摆老丈人的派头,可一见来人这么百依百顺,派头自然有了,无名气也就消了。
饭桌上,沈伟说:“是我配不上朵儿,她是女人堆里的英雄,有勇有谋。”是夸奖,可朵儿听着也是话里有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着对朵儿的佩服。
朵儿敲敲小碗:“吃饭吧。”
朵儿妈不乐意了,护女婿:“牛朵儿你这什么态度,你看我对你爸,从来都是尊重尊重再尊重,他说话的时候,我从来不插嘴从来不对着干。”
朵儿爸随即露出满足的表情。多少年了,至少在外人面前,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即便是在他丢了生意,中了风,发了福,看上去一塌糊涂的今时今日,依旧是。因为这,他们的婚姻便有了存续的理由。
朵儿反驳道:“妈你乱讲,以后结了婚,我就不是女强人了,有靠头了,男主外女主内,男耕女织,我就负责家里面,沈老师负责外头,出去赚钱去。”
朵儿妈听罢哈哈大笑。这正是她理想中的婚姻图景,她奋斗多少年没实现,却一不小心被她女儿实现了。虎母无犬女。可朵儿的强调点却在“出去赚钱”四个字,因为不久的将来,沈伟的定位就是在国外赚钱,一去三五年不回来的。
饭快吃完了,牛朵儿收拾碗筷,朵儿爸不陪客,吃完饭大脑缺血,犯困,他去里屋冲盹儿。朵儿妈这才细细盘问:“家里怎么样,爸妈对朵儿都满意吧。”沈伟发愣。虽然来之前已经跟朵儿对好了剧本,但还有遗漏的,只能现编。
“我相信他们会对朵儿满意的。”说得玄玄乎乎。
朵儿妈听出了什么:“会?会满意?他们还没见过朵儿?”
“都……已经……走了。”沈伟哽咽,泫然。戏假情真,能拿影帝。
朵儿妈大惊,找了个孤儿。转念想也好,等于上门女婿,以后都贴他们家,朵儿没有婆婆,一结婚就能当家做主。
朵儿妈又细细问了一番别的,工作,生活,爱好,对未来的打算,这都是必答题,沈伟对答如流,没有任何破绽。问到什么时候办婚礼,怎么办,彩礼多少这些问题,牛朵儿揩着手走过来了。
“妈,彩礼钱给了,回头打给你,结了婚以后就住他的房子,我那套租出去,也是一份钱,将来花销的地方多,我看就没必要大办,我们打算旅行结婚。”
朵儿妈一听大惊失色,旅行结婚,婚宴不办,那她以前放出的份子钱怎么办?
“办,必须得办。”朵儿妈斩钉截铁,说着,她便走去里屋,翻开床头柜上的一只破旧的电话本。虽然早有手机了,朵儿妈还是只信得过手写,多少年老关系的电话号码,全抄在那本子上。
朵儿在客厅都能听清她妈妈的大嗓门,“喂,我们家朵儿要结婚了,明天来吃饭吧,对,对,就是清风路,明月帝国酒店,对中午,对对。”
朵儿头都要炸了。
她本来就是带沈伟来家里见见父母,可没想到任务忽然加重。她望向沈伟,无比抱歉。沈伟回馈一个理解的微笑。
朵儿向爸爸求救:“爸,你看妈,这要闹哪出啊!”
谁知朵儿爸却说:“热闹热闹,人生大事,应该的。”朵儿知道躲不过,只好就范。死活就这一下,满足妈妈的虚荣心。
第二天一早,朵儿妈就把她准备好的中式礼服拿了出来。
类似旗袍,是朵儿妈参加旗袍会的时候定做的。有点瘦了,朵儿穿正好。朵儿结了婚,她妈又能去旗袍会做人了。朵儿爸也贡献了一套西装给沈伟做礼服。朵儿爸穿着大,沈伟穿刚刚好,紧绷绷的。
镜子前,朵儿爸朝沈伟屁股上一拍:“像我的女婿。”弄得沈伟面色绯红。
明月帝国是小城请客吃饭的豪华场所。朵儿妈人头熟,粗算算有一百来号人,那就定十桌,再预留两桌预备。这么年的人情给出去,要一锅收回来。朵儿妈也要好好出出风头。
中午,朵儿妈带着朵儿和沈伟在门口迎客,朵儿爸搬个小桌子收钱。点清捋顺,放到小腰包里,有点类似过去的公共汽车售票员,你上车就得给钱。朵儿妈则长袖善舞,从头到尾笑就没停过。
朵儿甚至觉得,今天的主角不是她和沈伟这对假夫妻,而是她妈,今天的宴会,是她三十几年做妈妈以来的一次成果验收,以证明她是多么成功,多么骄傲。
客人来得多,好多朵儿都不认识,但她和沈伟都只需要根据妈妈的指示,叫来客叔叔阿姨爷爷奶奶,当然还有自己亲戚,那更是朵儿妈炫耀的主要对象。
她特爱把沈伟领到这些人面前,像展览品介绍一样说:“我女婿,深圳来的。”众人听罢无不上下打量啧啧称赞,眼神里透露羡慕嫉妒恨。朵儿妈则充分享受着这份落差。
进餐前,她还破天荒发表了一段嫁女感言。朵儿听了,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朵儿妈清了嗓子说:“以前有一次我买了一瓶酸奶,放在冰箱里忘记了就没喝,它就过期了,这个价值好像就没了,但是后来呢,我就拿这个酸奶加上一点中药材做成了面膜,结果一用,哎哟,那个皮肤哟,特别好。所以说以前有人跟我嘀咕说你们家朵儿呀不小了再不出嫁真是大问题了,我听了我就放宽心。这有什么,过期的酸奶都有大用处,何况我女儿还没过期嘛,好得很,幸福,美满!”
这是示威,给亲戚看,给朋友看,给一切曾经想要看笑话的人看。多么不恰当的比喻。过期的酸奶,等同于大龄的女性。
站在人群中,端着酒杯,朵儿忽然又有些同情她妈妈。她那狠狠的幸福,仿佛在斗气,她妈的生活从来都没有“云淡风轻”四个字。
成全,也只有成全。谁让她是她妈?这就是小城生活。抬头低头都是熟人,人全靠一口气一张脸活着。
朵儿从沈伟那接过酒杯,白酒,四十度,她对着空气,空气那头是她伟大的妈妈,从前精明如今憨傻的爸爸,敬他们一杯。
朵儿也更加确定这次请沈伟一起回来的合法性、必要性。如果是老默,会怎样?当然如果是老默就不会有这场宴会。可朵儿终究有些不忍心剥夺父母人生中一大盛事。
行吧,如果注定是演戏,那就一演到底。想到这,朵儿拉住沈伟,换上笑脸,仔细周旋起来。
份子钱朵儿没要。
第三天一早,她便和沈伟回了深圳。一场喧嚣,生活照旧,朵儿又重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有工作,有老默,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薛蓓给朵儿打了一通电话,问过年的情况。
朵儿说:“回来了,名义上,我现在在男方家过年呢。”
薛蓓又说年后聚聚,没提超男的事。
朵儿说等等吧,等我这肚子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