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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须沟火烤婴儿 金鱼池冰藏碎尸

记录时间:不详

案发时间:1915年7月

案发地点:金鱼池

民国四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在回家的路上捡了一个孩子。之后发生的一切,黑暗而血腥,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个夏天热得不正常。一股疫气从东便门进了北京城,城门附近的一户人家,一夜之间二男一女暴毙。疫气自东向西,没几天就到了崇文门,那儿附近也有人暴毙。

卫生署的医官说,这股疫气是虎烈拉 。人一旦感染了虎烈拉,就会上吐下泻,几个小时就会死掉。崇文门外一带,街上的行人,瞬间少了许多。

7月2日夜里,我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天桥往家的方向走。到了天坛的围墙外面,一片黑沉沉,一盏路灯都没有。我沿着龙须沟蹬车,凭记忆拐上一座小桥。

刚上桥,我肚子疼了起来,咕噜噜一阵响。这黑灯瞎火的,正犹豫要不要找地方解决,这时肚子又是一阵响,我骂了一句白天吃的冰镇酸梅汤,停下车立好,匆匆跑到桥下。桥下是一片荒草地,我钻进去蹲下。

夜里的龙须沟飘来一阵阵恶臭,沟里黑漆漆一片,啥也看不见。我能感觉到河水在缓缓地流动,不时有水泡翻腾上来,把腐烂的气味释放到空气中。

完事后,我突然想起,染上虎烈拉的人如果拉的是白屎,必死无疑。强忍住点火观察排泄物颜色的冲动,我提好裤子,迈过野草往桥上走。一转过桥墩,就看见烧着一堆火,火边有一个人。

这人是个乞丐,衣衫褴褛,不知道在忙活着什么。我正要离开,突然听见一声婴儿的哭声。那乞丐捧了一个婴儿,在河里撩水洗了几下,又拿出一根尖木棍,在婴儿身上比画。我一激灵——他要把婴儿烤来吃!

“住手!”我大吼一声,三五步跨过去,把婴儿抢过来,一脚踹倒乞丐。

我看着手里的婴儿,婴儿睁着两只黑黑的眼睛看我。乞丐倒在地上,抹着鼻涕哭起来,嘴里不知道嘟囔什么,看样子是个傻子。我一手夺过他手里的尖木棍,仔细一看,木棍一头在石头上磨得尖细。我挥了挥木棍,吓得乞丐起身就跑,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我抱着婴儿四下翻找,发现一张小棉被。被子的面料华丽,上面还丢着一个金项圈,可能是乞丐嫌碍事,从婴儿脖子上弄下来的。棉被下面,是个缺了盖的黑色圆食盒。我顺着黑漆漆的龙须沟河面向上游看去,难道婴儿是从上面漂下来的?

我一只手推自行车,一只手抱着婴儿,过桥走到了珠市口,找了个路边的警亭询问,巡警对这事儿很熟,说附近经常捡到孩子,但连金项圈一块丢的真是稀罕。孩子他们不管,也管不过来,但给我指了条明路,南下洼龙泉寺有个孤儿院,离这里最近。

圆食盒

天太晚,我带着婴儿先回了家。小婴儿一夜哭闹,哭累了才睡着,此时天已经亮了。

《北京市志稿》中关于龙泉寺孤儿院的记载。

我赶紧抱着他出了门,叫了辆洋车往南去。出了宣武门,到了南下洼子的龙泉寺。

孤儿院位于龙泉寺东侧,我见了院里的总务,他是一位僧人。按照规定,我作为保人,填了一份保证书,又捐了五块钱,才把孩子安顿下来。临走时,我想了想,又退回去对那个僧人说,先暂时寄养着,说不定能找到孩子的父母。

一夜没睡,我昏头昏脑地往外走,龙泉寺院子里,稀疏栽了几棵松树,被阳光吃了影子,地上白花花的一片。我擦着汗,在山门下的阴凉地里站着。门下还有一位太太,头戴遮阳的斗笠,垂下轻纱遮脸,身边陪着一个丫鬟和一个老妈子。

这时,一个粪夫推着独轮粪车走来。粪夫光着脊梁,在阳光下冒着油。车上的粪桶没盖,里面的粪水晃荡着,不时地泼溅出来,散发着一股熏臭。

门下躲太阳的众人迅速向一边躲避,手忙脚乱,骂声一片。我一后退,险些撞到那位戴面纱的太太,被她的丫鬟推了几把。

手推独轮粪车的粪夫。

离开龙泉寺,叫了辆洋车。车跑起来终于有点儿风,吹着才感到后腰有些凉飕飕的。用手一摸,袍子上被割了一个大口子,随身携带的勃朗宁手枪不见了。一定是那个丫鬟干的。我赶紧叫车夫返回龙泉寺,山门那儿连只麻雀都没有,人走得一干二净。

晚上,我请外右四区的侦缉队长去宣武门外米市胡同的春记吃饭,点了招牌菜炮双脆,队长吃得高兴,唱起了小曲儿。

我说了丢枪的事,侦缉队长一拍光头,嗐,我知道!黑阴沟的刁海子,那几个太太、丫鬟,都是一伙的。我疑道,这么说,那人是个假粪夫,其实是绺子?

“也不能这么说,他既是粪夫,也是绺子,活着不易……吃完饭我带你去找他。”

黑阴沟的南面是刑场,东面是龙须沟的须尖儿。河流到这里没了劲儿,消失在荒地里。河水涣漫开来,变成一片片沼泽、芦苇荡,狐狸野狗黄鼠狼都往里钻,强盗也在附近出没。

我们在一处大杂院里找到了刁海子,他还是光着脊梁,蹲在一个烂石碾上,端着碗吃面条,一身大汗。他抬头看见我俩,“唰”地把饭碗一扔,二话不说,撒腿就跑。追了几步,跑进死胡同,刁海子爬不上墙,直往下滑。侦缉队长上去一抓,汗滑溜溜的,抓不住,急了,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啪”的一声脆响。

把刁海子抓回大杂院,他交代枪的确是他们偷的,但是转手就卖出去了。问他买枪人是谁,刁海子说不认得。侦缉队长几耳光打过去,打急了刁海子才捂着头说,他记得买枪那人长得怪,生着一对绿招子(眼睛),刁海子觉得那人长了双鬼眼睛,不是好人,买枪八成要去做明伙

他认得一个牵头人,黑龙潭一带的明伙都是他组织的。

北京城的劫匪,组织比较松散,劫匪之间几乎不认识,一般都有一个牵头人,可以临时把各个劫匪召集起来。劫匪以武器入伙,如果有枪,分赃的时候可以拿大头。

我让刁海子勤打听着,一旦有人带枪入伙,就通知我——我也入伙。刁海子往旁边瞥了一眼,见侦缉队长瞪着眼睛,他连忙答应了。

过了两天,刁海子那儿来了消息。他认识的牵头人攒了个局,要在黑龙潭干一票大的,已经组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有枪,“绝对没错,是个绿眼睛”。

我以刁海子表弟的身份入伙。7月6日中午,我按照约定来到先农坛外的荒地,在一处倒在地上的石骆驼旁,已经有三个人等在那里。

约翰·汤姆生拍摄的明十三陵神道上的骆驼像。

其中一个穿青褂子的是牵头人,脚下扔着一个麻袋。另外两个,上身都穿着信差的制服,一个穿了条灰裤子,另一个穿了条黑裤子。见我过来,灰裤子抬了抬下巴问道,你有枪?我说没有。

牵头人有些不耐烦,枪怎么还没来。

我们四个谁也不说话,呆呆地等着,太阳毒得很,荒地里一股烧草味儿。

等了一会儿,我从帽檐儿下看见一个人蹚着野草走过来。地面上热气翻腾,好像透明的浓汤在翻搅,那人的身影忽远忽近,等他走近,我看见他的眼睛果然有点儿发绿,脸上的轮廓比较深,也许是混血儿。

灰裤子让他把家伙亮出来给我们看看,混血儿大手在腰间一翻,掌心躺着一个黑亮的铁东西,从枪把上的磨损就能认出来,正是我的勃朗宁。

勃朗宁M1910手枪。

牵头人说,别看了,赶紧扮上吧。说着从麻袋里扯出两件破旧的黑衣服,也是信差的制服,又掏出四顶帽子边分给我们边说,要扮就得像点儿,都戴上吧,说完拎着空口袋走了。我们四个假信差,向黑龙潭方向走去。

根据牵头人事先提供的消息,我们要去打劫一家贩骡马的大户。

计划一个人先去叩门,假称有快信,很着急,等有人开门拿信,拿枪的人先把开门人控制住,其他人冲进去,最后进的负责关门,然后一起翻找财物带走。

半路上我们路过一家兽医院,门外拴着许多生病的牛马,一旁还有个竖着大招牌的摊子,上面写着“刨冰,大份二角,小份一角”,灰裤子提议吃一份刨冰再走。

卖刨冰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子,他把冰块放在刨冰机上,转动摇把,刨刀咔哧咔哧把冰块刨成冰屑,用小碗接了,最后倒入红色的果汁。

我们四个一人捧了一碗刨冰,蹲在兽医院门口吃。

兽医院为了医学和保存牛奶的目的,会购买大量冰块,结余一部分,出售给附近卖冰核、刨冰的小贩。

旁边有头病牛倒卧在土里,浑身爬满了苍蝇正在窜稀屎,地上一大摊浓绿。我看着这情景瞬间没了胃口。灰裤子突然也停住了,从嘴里抠出一个小东西,瞅了眼,“哇”的一声呕吐起来,我们仨赶紧往后避让。

图为甘博于1917—1919年拍摄的四川邮差。

《街头巷尾:十九世纪中国人的市井生活》一书中的贩骡马图。

黑裤子笑他娇气,灰裤子把手里的东西丢在地下,黑裤子不笑了。那是一截手指的指尖,被刨刀切下,切口整齐泛白。灰裤子一下把刨冰倒在地上,又滚出两截手指。

黑裤子骂骂咧咧地去找卖刨冰的小子算账,那小子吓坏了,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过去拿起刨冰机上的大冰块,往桌上一磕,冰碎了一地,掉出一只人手,中间三根手指缺了一截,手背上还有两个小洞。混血儿拿起那只手一看,在原地呆住了,头上全是汗。

灰裤子见他不动,过去喊他,手往他胳膊上一搭,混血儿浑身一激灵,抬手一拳把灰裤子打倒在地,灰裤子嘴角马上见了血。黑裤子扶起灰裤子,两人一起端起架势,要插了混血儿。混血儿掏出手枪一比,两人不吱声了。

兽医院为了医学和保存牛奶的目的,会购买大量冰块,结余一部分,出售给附近卖冰核、刨冰的小贩。图为天津街头的冷饮摊。

混血儿转身踢着脚下的黄土走了,扬起一阵浮土。剩下我们仨,我借口没枪,干不了,跟他俩散了伙。随后我绕回混血儿的方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混血儿往东直走着,没多久到了金鱼池附近。

金鱼池是天坛以北的一片地区,最早形成于金代,当时因大兴土木取土烧砖,窑坑积水后形成许多池塘。后来,逐渐成为附近居民培养金鱼的场所。自清末民初起,金鱼池一带日益衰败破落,变成了臭水坑。

混血儿在水坑中间的窄路上穿梭,最后进了一家冰窖。冰窖牌子上写着“新记冰窖”,是民办的,窖顶搭了个大暖棚,盖满了草席和芦苇秆。

冰窖外面停着几辆马车,都是来买冰的。我向一个马夫打听,一说“绿眼珠子”,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叫魏小八,是新记冰窖的工人。

金鱼池不是一个池子,而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水坑群,早年间取土烧砖,挖了几百个土坑,一下雨,积成了死水坑。

冰窖的活儿辛苦,招不到工人,来历不明的人也收,因此没人知道魏小八老家是哪儿的,而且这样的工人还有一大堆,都睡在冰窖外的窝棚里。我决定先回家把信差的衣服换了,等晚上再来。

夜里十点多,新记冰窖竟然失火了。我刚到金鱼池,就远远看见火光冲天,天都烧紫了。我跑到冰窖跟前,许多人围着救火。着火的是冰窖的暖棚,棚子为了隔热,以保证里面储藏的冰块不化,于是在上面铺满了草席茅草,所以烧起来火势惊人。

我看见魏小八提着一根铁棍,绕到冰窖下方与水坑相接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窖口,铁门紧锁。

魏小八用铁棍用力去撬铁门,我悄悄走近,他见了我,飞快地从门鼻子里抽出撬棍向我打来。我向旁边一躲,弯下腰抱住他一条腿,猛地一掀,魏小八仰头摔倒,撬棍脱手甩了出去。我扑过去,摁住他捶了几拳,又被他蹬翻。

我们两个扭打翻滚着。铁门突然“咣”的一声开了。冰窖里的冰融化成水,水压增加,门又被撬坏了,里面融化的冰水直冲出来,把我俩冲进水坑里。泡在冰水里,我牙齿打起战来,格格直响。

图为甘博于1924—1927年拍摄的民国打冰工人在冬天的河面上打冰。

我们俩不打了,相互扶着爬上岸,躺着不动。魏小八说,你挺厉害的。我的后腰很疼,没接他的话。他突然翻起身,顾不上冷,重新跳进水里。他在水里摸来摸去,似乎在找什么。

我问他你找啥?魏小八不回答,摸着水里,两只浅绿的眼眸映着岸上的火光。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说:“刨冰用的冰块是从兽医院买的,兽医院是从我们冰窖买的。”

我突然就明白,这火是魏小八放的,冰窖里的冰块堆积如山,他用这招,应该是想知道冰里到底有什么。

天津《益世报》1935年6月7日,关于冰窖起火的报道。

很快,魏小八从水里提出一截白花花的东西,是一条泡得发白的人腿。我也下了水,随后又摸到几只手脚,还有一些人体的部位,虽然没找到人头,但可以确定死者不止一人。

魏小八看着岸上这一堆尸块,脸色发白。过了一会儿,他哑着声音告诉我,去年冬天,他们冰窖本来应该从金鱼池取冰,但金鱼池地势低洼,还有土路,运冰非常困难,人手又不够用,厂主就叫工人偷偷从南边的龙须沟里取冰。偷偷取冰,自然省去了“涮河” 的工序,这些碎尸冻结在冰里,取冰的时候没被发现。

雪池冰窖窖口及窑神庙。

也就是说,有人在上游杀人碎尸后抛入龙须沟,尸块冻结在冰里,无意间被冰窖工人挖出来,存入了冰窖中,最后有部分被卖到了兽医院。

我检查了几个尸块,发现一些尸块上有成对出现的尖锐小洞,还有一个八角形钝器的打击痕迹,伤口状态表明是死前造成的,这肯定是凶手杀人时留下的。魏小八面无表情地说,他们用的是一把剪刀、一个八角锤。

我一听,脱口而出,你知道凶手?

魏小八说他可能认识凶手。他从新疆来,是流放犯人逃出来的亲属。一路经过的地方,几乎都在闹大饥荒。他碰到了一家三口,一个老婆子和儿子、儿媳妇。这家人杀完人就吃,儿子用一把八角锤,老婆子用的是剪刀。魏小八边说边拿绿眼珠子瞪着我。后来,他逃出饥荒之地,加入一个驼队,到了北京。

正说话,突然从暗处窜出来七八个人。这些人个个儿拿着尖刀棍棒,把我们俩围住,领头的就是白天的灰裤子和黑裤子,灰裤子拿着把刀,诧异地看着我,似乎没料到我也在这儿。

他上前打了魏小八一拳,说这一拳是还他的,又叫人上来搜他的枪——我的勃朗宁。魏小八一声不吭,突然撞开一人,跳进旁边的水坑,几下游到了对岸,这伙人没管我,绕着水坑追过去。夜里路黑,不时传来有人掉进水坑的声音,几个人吆喝着,声音越来越远。

突然传来一声枪响,后来听说,灰裤子腿上挨了一枪,从此瘸了。魏小八趁着天黑,不知跑去了哪里。

头部是八角形的锤子示意图。

第二天,警察厅来了几个便衣、十几个巡警把冰窖查封,筛查发现的尸块,带队的是外左一区的警察署长。

署长告诉我,去年清化寺街发生两起灭门案,凶手入室杀人,手段非常残忍。虽然抓到了凶手,但是受害者部分肢体一直没找到,原来被丢进了龙须沟,现在终于结案了。我一愣,凶手已经抓到了?

署长说可不是,就是邻居的一个光棍汉,说着大手一挥:“这类案件,凶手不出邻居十户之内!”署长的办案手法简直可笑,倒是他说的杀人凶器和魏小八说的一样。

按照魏小八和署长的说法,抛尸的地点,只能是龙须沟的一条支流沿岸。这条支流,从龙须沟分出来,向北穿过金鱼池、水道子胡同,一直延伸到清化寺街。

我骑着自行车在清化寺街一带转悠。崇文门外,虎烈拉的传言愈演愈烈,大街上、胡同里,几乎看不到人。我骑车经过,自行车的响动在胡同里回荡。

北京胡同的院落,又深又密,而且格局各式各样,只从大门看,绝对想不出里面的布局。而且南城居民来自天南地北,建的院子也包含各地风格,并不是标准四合院的制式。

我找了两天,一无所获。

查找的几天,晚上我都住在附近的明恩寺,怕自行车丢,便把车推进大殿靠在供品桌旁。

龙须沟支流。

有个身材粗壮的老妈子每天来寺里打扫,我跟她打听最近是否见过什么可疑的生人,她摆摆大手,说“可疑的”最近除了我没别人,倒是这段时间每天半夜会有鬼来吃供品,叫我小心,别被鬼缠上了。

我留了个心眼儿,夜里睁着眼躺在木板床上,大概凌晨一点钟,突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响声,是我的自行车倒在地上震动了车铃。

我翻身下床,打开门向大殿中央看去。

微弱的油灯下,大殿一侧是木栅栏围起来的一群泥塑,展现了地狱的样子——骷髅堆成山,骸骨插在地上成林;人的头发被踩成了毡毯,地上铺满了由血肉变成的泥;树上缠着人筋,干焦了,亮晶晶的;一些圆眼獠牙的妖魔,正把一些人活剐、下锅、啃食。

乾隆年间的京师城内首善全图上标记的明恩寺位置。

木栅栏旁边,站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形怪物,正抓着什么东西往嘴里猛塞。我喊了一声什么人?那怪物快速跑出去,我赶紧在后面追,怪物转弯进了水道子胡同,就消失了。

我在怪物消失的地方附近,来来回回转了几圈,发现一处墙根下有个洞口。点燃打火机仔细查看,洞口堆积着新土,像是不久前刚挖的。

大足石刻群的地狱场景雕像。

我钻进洞里,重新点燃打火机,这是个地窖。一个影子映在地窖墙壁上。地窖的一角,那个黑色怪物正捧着个苹果自顾自地在啃。我凑近了看,那怪物受惊,一下子坐在地上,两手不停作揖。

这是个女人,全身没穿一件衣服,天气炎热,地窖里出汗淋漓,又在土里一滚,浑身沾满泥土,模样不人不鬼。

我把女人带出地窖,找了明恩寺帮工的老妈子给她洗了澡,找了一套旧衣服穿上。她大约三十岁,看肌肤样貌,家境应该不错,问她话,什么也不说,一心一意地啃着手里的大饼。

我叫老妈子看住女人,重新返回地窖,想看看这个地窖通往哪里。

地窖的门从外面锁着,我砸开锁进去,里面是一个小院子,院中一片死寂,一点儿人烟也没有。我还没推开堂屋的门,就闻见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低头一看,一层白白的蛆虫像流水一样,从门缝底下流了出来。我用手帕捂着鼻子,走进去。

屋子中间躺着一具男尸,虽已肿胀起来,但还是能看见额头上有个深深的锤痕。里屋床上躺着一具尸体,依稀看出是个少女,没穿衣服,手指脚趾都被截去。旁边的屋子里还有一对中年男女的尸体,看衣服,可能是这家的用人。我走进厨房,发现食物被吃得一干二净,可能凶手杀完人以后,还在院子里待了几天。

最后我在厨房一角,发现一套黑色的食盒散乱在地上,我把食盒拼凑在一起,多了一个盖。打开厨房后窗,正临着河水,是龙须沟的支流——这座院子,正好处在龙须沟和明恩寺中间。我想起前些天捡到的婴儿,就是被装在黑色食盒里,漂到了下游。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去龙泉孤儿院,把那个桥下救出的婴儿抱来,特意裹着那个小棉被,把金项圈也给他戴上了。

婴儿见了女人,伸出手臂,嗷嗷待哺。女人见状,猛地站起来,双手抓着衣襟,眼睛闪着光。老妈子先抱着孩子给女人看,过了一天,试着给她抱;过了两天,女人可以说一些简单的字;三天后,基本可以说话了。

女人恢复了神志,自称褚氏,跟我讲了事情的经过。

7月2日下午,一个戴着头巾的老婆子,借口讨水喝,骗开了门。从门外冲进来一男一女,男的拿着一把铁锤,女的拿着把大剪刀,把看门的夫妇打死。

褚氏正在厨房喂孩子,听见惨叫声,从门缝目睹外面的惨状,情急之下,将孩子放进圆食盒,打开后窗抛入龙须沟中,她自己没来得及跳窗跑,就被抓到了。那个男人把她扒光了关在院子的地窖里,每天下来强暴她,走的时候留下一些吃的。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男人突然不来了。

食物吃完了,褚氏饿得受不了,就把瓦碗摔碎,用碎片在地窖的墙上挖土,没想到挖通了,也顾不上自己没有穿衣服,光着身子就到了街上。褚氏也记不清后来发生了什么,就知道自己饿得发昏,一心要找东西吃。从前褚氏常去明恩寺施舍香油,知道那里常年供奉食品,就每晚跑来偷贡品。

褚氏一家的遭遇,印证了魏小八的话。先是两家被灭门,现在是褚家,离得不远。

我在日本时读过一些犯罪研究和小说,里头提到过这样会用同样方式作案的惯犯,胆子会越来越大。他们离开褚家以后,很可能没有走远,而是继续选择下一家。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家,找出那件伪装信差的制服,制服编号299,口袋里还装着之前伪造的快信。

我穿上信差制服,在附近挨家挨户地敲门,询问是不是收件人,借机打探各家院子里的情形。连续转悠了三四天,没得到任何线索。

7月15日中午,我刚跑了八角胡同的几户人家,回去时路过火把厂(今天坛北)。烈日当空,火把厂空荡荡一片,没有行人、商贩,也没有巡警。

天上不知道哪里飘来一片云,给晒得发白的地面投下片刻遮荫。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车把式正拿着鞭子狠狠地抽打着马,马臀上出现交错的血痕,但马就是一步都不走,躲在云荫里。马可是车把式的命根子,没见过这么打的。

民国的信件。

我骑自行车过去,停在车把式面前,单脚支地跟他说,哎,你这样抽,马屁股上的皮都打坏了。

那人看见我,丢下鞭子就跑。我蹬着车子就追,没多久,看见那人的后背溻湿了,喘得像破风箱,干脆一屁股坐地上不跑了。

据他交代,那马车是他顺来的。原先停在大把场的转角,好几天了都没人管。马饿极了,把一条猴子高升的拴马桩拽了出来,拖着它在街上乱逛,走走停停地吃草。这人路过看见,手一痒就牵走了,没想到自己根本不会赶车,露了馅儿。

偷马人带着我来到马车原来被拴着的地方,是个十字路口,拴马桩原本的位置留下个小坑。

这时,天上的云密集起来,起风了,摇动路边墨绿的老槐树。街上还是不见几个人影,虎烈拉把人都吓怕了。

远远看见一个信差从另一条路转过来,他应该见我也穿着信差制服,跟我打了个招呼,看这天,是要下雨了。我赶紧转过头,含糊地嗯了一声。信差话头一转,又向我抱怨,有家日本人,邮箱满了也不知道取,该不会是染了虎烈拉吧。

我一把抓住他,问是哪一家?邮差看见我的脸,吓了一跳,问我是哪个邮局的,之前怎么没见过。我手上用劲儿,让他少废话,快点讲。信差的前襟被我绞紧,憋得脸发红,他用手一指:“就头条第二家。”

我丢开信差,朝头条胡同跑去。

头条第二家,是一个日式的庭院,门前木牌写的“波多野治津郎”,门前的邮箱确实满满当当,已经有信从投送口里露出来。我瞥了一眼,信封上还写了“顺天时报”几个字。

我脱掉帽子和制服扔在墙角,然后上前敲门,过了很久才有人开门。来的是个穿着和服的年轻男人,脸上轮廓有些深,眼睛也微微有点儿暗绿色。我乍一看,差点儿以为是魏小八,再仔细一看又不是,他比魏小八脸上多了一股戾气,年纪看着也大一些。

栓马桩,顶部多做猴雕,寓意封侯,高升。

我不动声色地说,请问波多野先生在吗?我是《顺天时报》社的同事,这些天没见先生去上班,特来探望。

年轻男人点点头,示意我进门。

《顺天时报》是日本外务省1901年起在北京出版的中文报纸。在各主要城市派有记者和通讯员,收集中国政局内幕,支持亲日派军阀,是日本文化侵略的一部分。

闩好门后,他开始说一种奇怪的语言,乍一听像日语,仔细听又完全听不懂,我以为是日本某岛上的方言。后来我反应过来,这是他胡编的日语。我假装不懂日语,随着他进了屋。

一家人出来相见。老婆子满头白发,眼睛碧绿,身材瘦小。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宽大的和服,里面似乎什么也没穿。

女人抱出一个西瓜招待我。她把西瓜放在矮几上,又拿出一把刀来,奋力一砍,砍偏了,又是几下乱砍,把西瓜砍得七零八落,拿起一块就吃,红色的汁水从矮几上淌下来。

男人也没闲着,端着水壶,仰着头猛灌,一辈子没喝过水似的。

女人猛吃了几块西瓜,把手上的西瓜汁,在胸口一抹,衣襟松开,一只乳房露出来,她把手在乳房上抹了一下,突然停下看着我。

男人突然不喝水了,也盯着我看。

放置在地上的大钟。

我心里发毛,借口上厕所,起身往外走,他们没跟出来。从一侧门口经过,日式的拉门开着,我看见屋子里放着一具干尸。尸体上呈现出一种蜡质的光泽,生前应该是个男性,胡子都白了。那老婆子也在屋里,拿着手帕轻轻地擦拭蜡尸,时不时在上面亲吻。

我不敢多看,绕到另一边,是一个被挖得乱七八糟的花圃,有一只骨瘦如柴的京巴狗,拴在围栏上,正在啃食着什么。我仔细一看,是一只手。

我过去一脚把京巴狗踹到一边,蹲下来用手拨了拨土。一股腐臭弥漫出来,露出一丛丛头发,像干枯的野草。这应该就是这家日本人的尸体。旁边一具尸体还露出中式衣服的一角,应该是来拜访的客人。后来查证,是那辆走失马车的主人。

我刚想转头,眼睛余光瞥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然后腰部被重重一击,是那个老婆子用一张小板凳打我,我一脚把她踢翻,她昏了过去。年轻女人也从屋里冲出来,拿剪刀朝我脸上刺,我抓住她的手,拦腰一抱,把她摔在地上。

这时我的后脑勺被打了一下,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被一种有节奏的声音吵醒时,天已经黑下来了。我躺在一个房间角落,双手双脚被捆得结结实实。脸上黏糊糊的,头上流了不少血。我估计是那个男人一直躲在旁边,让母亲和妻子打头阵,再伺机动手放倒我。这时隔壁传来一男一女的交媾声,一下一下地碰撞着墙壁,还有低低的嘶吼,两人的欲望似乎无止无休。直到外面天黑透,才安静下来。

这时,一个人影走进来,我看见他的绿眼睛,心中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是魏小八。

魏小八拿刀子帮我割开绳索,引着我悄悄往外走。经过那间放干尸的屋子,老婆子不在里面。我溜进去,把干尸抱出来,跟魏小八要过刀子,在墙上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尸在明恩寺。魏小八拽了我一下,问我要干什么。

这时里屋传出脚步声,我推魏小八出去,跑出院子。跑出几里路,出了一身汗,抱着那具干尸的手心里有点儿油腻,胃里一阵阵恶心。

到了明恩寺,我让大殿的老妈子上街找巡警,随后领着魏小八到了一个亭子前。亭子年久失修,横梁断了,原本挂着的大铜钟掉下来,扣在地上,钟顶还破了个洞。

放置在地上的大钟。

魏小八停下喘气,指了指我怀里的干尸——“这个是我的父亲。”我吓了一跳,拿也不是,丢也不是。他摆摆手,我骗了你,又救了你,咱俩扯平了。

魏小八告诉我,他父亲原来是江苏一个县城的县令,后来获罪被贬为流人 ,流放到新疆,在玛纳斯的沙漠边缘屯垦。父亲回乡无望,便娶了一个逃亡到新疆的俄国女人,生下两个男孩,分别叫小七和小八。

1911年,大清突然亡了,消息传到新疆,屯垦的流人纷纷往内地逃。他们一家四口也离开玛纳斯,准备取道陕甘回老家去。

回乡路途万里,一路上都是戈壁沙漠,简直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到了甘肃。甘肃正在闹饥荒,到处都是人吃人,在一场争斗中,父亲被人杀死,他们母子三人活了下来。母亲把父亲的尸体做成蜡尸,一直带在身边,之后他们三人无休止地杀人、吃人,一路向东。半路上捡到一个快要饿死的女人,变成了小八的嫂子。

魏小八说,有一天,他正拿一把钝了的锯子锯一颗人头,锯到一半,也许是拉扯脸上皮肤的缘故,那颗人头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那人头瞪了我一眼。”

魏小八突然觉得,人头变成了自己的相貌,感到一阵恶心。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哥嫂正在专心致志地割人肉,四周全是残肢、鲜血……他跑出去呕吐不止。吐完以后跑进了荒野,开始一个人流浪,后来被一支驼队收留,到了北京。

魏小八看着我,绿眼睛闪闪发光,“戈壁上的狼,也比不上人狠”。他闭了闭眼,伸手从我怀里接过他父亲的干尸,手有点儿抖。他看着干尸愣了一会儿,说帮我一起烧了吧——这么多年他都没安息。

我找了几个帮工,掀起大铜钟裙边一角,把蜡尸塞进去。魏小八拿来大殿里的灯油,从钟下的缝隙往里倒,之后一把火点燃。钟顶的洞和裙边的缝隙形成气流,很快,里头的蜡尸熊熊燃烧起来。魏小八跪下来对着燃烧的蜡尸磕了几个头。我拉起魏小八,退到了暗处。

没多久,一个瘦小的人影发疯一般跑来,但无论如何都抬不起大钟,就围着大钟打转、哭号。

这时,大队便衣已经赶到,把着火的大钟围了起来,老婆子的白发在热气中乱飞。远处树丛里传出一声喊叫:“娘,警察来了,管不了你了。”两个身影闪出,又窜进了黑暗里。魏小八突然间有些激动,想冲过去,我拉住了他。

老婆子在大钟旁边坐下,伸手向怀里掏。便衣一齐开火,子弹穿透老婆子的身体打在后面的铜钟上,仿佛几十个木槌同时在敲大钟,几十响叠在一起,“轰”的一声,我的耳朵鸣叫起来。

一个便衣上去检查,老婆子掏出的是一把非常精致的梳子。

我一转头,看见魏小八举着枪一动不动,泪流满面。我把枪拿过来,正是我的那把,子弹没有上膛。我一抬头,魏小八已经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魏小八的哥嫂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两天后在警署的牢房里上吐下泻,很快就死了。后来据卫生署的检疫官说,波多野一家人上个月从天津上岸回到北京,可能就是这一波虎烈拉的病原。

虎烈拉持续了一个半月,渐渐减退,到了冬天,终于不见踪影。

本故事整理者:桃十三_1915.7/北京 /uWPai8q5h8frHDaiN81ubP6Rr8MiwMjbFwOx12rEDjf8+6DklIyunWesFAlnx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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