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世间,常有聚散。
悲欢更迭,昼夜流转。
官员来去,公义存焉。
皇统国祚,千秋万年。
三名男子就座于悲欢阁的顶层,一边眺望着从京师北门出城而去的大道,一边各自默默饮酒。这是一座老字号的三层酒楼,位于松林密布的小丘之上,不知从何时起,这里便成了京官专门送别外放官员的地方,待到他们任期已满、返回京城时,亦在此处相迎。正如镌刻在前门上的开篇诗句所言,这阁子因其迎来送往之用而得名。
天空一片阴霾,春雨下得淅淅沥沥,仿佛永无休止。小丘背后的坟园内,两个苦力正躲在一棵古松下避雨,彼此紧紧靠在一处。
三位友人已草草用过午膳,眼看道别在即,然而这最后的时刻煞是艰难,人人都试图说些合宜的话语,却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一句来。三人皆是三十左右年纪,其中二人头戴主簿的锦帽,即将上路的一位则头戴地方县令的黑帽。
梁主簿重重放下酒杯,对那县令含怒说道:“年兄此举真是大可不必,小弟至今为之倍感伤神!你明明可以做到大理寺主簿,如此一来,便与这位侯兄成了同仁,我等仍可在京师中逍遥度日,再说年兄——”
狄公捋着一把漆黑的长髯,已是颇觉不耐,此时断然插话道:“你我此前已经议论过数次了,况且——”话刚出口,却又立时煞住,歉然一笑道,“我也对二位说过,整日埋头案牍公文,只研究些纸上官司,我早已心生厌倦。”
“那也不必非得离开京城吧。”梁主簿又道,“莫非此地就没个令人起兴的案子不成?户部员外郎一案如何?那人似是名叫王元德,杀死下属小吏,还从银库中窃走了三十锭黄金,从此遁迹潜逃。侯兄的叔父,户部郎中侯广大人为了此事,正天天催问大理寺可有消息,侯兄想必最清楚不过了!”
身着品官补服 的侯主簿面露忧色,犹豫片刻后方才答道:“我们至今仍未发现那歹人的一丝踪迹。狄年兄,这案子可是大有趣味哩!”
“你想必也知道,”狄公淡淡说道,“此案由大理寺卿亲自过问,你我看过的只是例行公文与抄件而已,除了文书还是文书!”说罢取过镴制酒壶,给自己又斟满一杯。
三人默然半晌,梁主簿又开言道:“年兄至少也该挑个更好的去处才是!蓬莱远在海疆,雾雨连绵,甚是阴冷凄清。关于那地方,自古以来便有种种奇事异闻,莫非你不曾听人讲过?据说在风雨之夜,死人会从坟墓中爬出,海上吹来的迷雾里常有奇形怪状的东西,甚至听说树林里有人虎出没,有人已然被害身亡,你却要去接替他的职位!但凡明智识窍者,都会拒绝去蓬莱任职,谁知年兄竟然毛遂自荐!”
狄公却是听而不闻,兴冲冲地说道:“试想甫一到任,便有一桩疑案摆在眼前。从此以后,我总算可以甩脱枯燥无味的案牍公文,能与有血有肉、生气勃勃的大活人打上交道了!”
“别忘了你还得与死人打交道哩!”侯主簿淡淡说道,“派去蓬莱的查案官回京后,上报曰关于蓬莱县令被害一案,至今不明凶手是何许人,亦不知为何要杀人害命。我曾经跟你讲过,查案官带回的案卷存放在大理寺档房内,居然有一部分莫名失踪了!”
“个中玄机,你我皆是心知肚明!”梁主簿附和道,“足见县令被害与京师不无干系。年兄若是办理此案,天晓得会捅出什么马蜂窝来,或是因此被卷入高官显宦们的阴谋中去也未可知!你已是明经及第,有此功名,留在京师中定会前程大好,何必埋没在蓬莱那样的偏僻之处!”
“小弟也建议年兄不妨三思。”侯主簿亦热切说道,“眼下仍为时未晚。你只需推说突发小恙,告上十天的病假,吏部自会另行委派他人赴任。狄年兄千万听小弟一句,只因你我是知交好友,我才会道出此言!”
狄公见二友眼中流露出殷殷恳切之意,不禁颇为动容。自己与侯主簿相识虽不过一年,却已深觉此人头脑敏锐、才干优长,一向赞赏有加。
狄公举杯一饮而尽,起身温颜说道:“二位一片忧虑关怀,足见高谊,狄某承情之至!二位所言甚是中肯,留在京师的话,于我的前程更为有利,但我自认应有此担当。梁兄方才说的功名,在我看来只是老套常规,算不得什么大事,后来在秘阁中埋头公文,消磨数载,亦是乏善可陈。狄某心意已决,立志从今往后,上为天子,下为黎民,竭诚效力,万死不辞,非如此不足以心安,蓬莱才是我走上仕途的真正起点!”
三故友道别亭阁内
“或是终结也未可知。”侯主簿低声咕哝一句,起身踱至窗前,正瞧见那两个苦力已走出树荫开始掘土造墓,忽然面上变色,连忙顾视左右,又转头哑声说道:“外面已是风停雨歇。”
“那我便上路了!”狄公朗声说道。
三人顺着狭窄盘旋的楼梯,一路朝下走去。
只见一位老者牵着两匹坐骑,正在院中等候。伙计斟好了上马酒,三友皆一饮而尽,最后又语不成句地叮咛嘱咐一番。主仆二人登鞍上马后,狄公扬鞭作别,然后朝着大道一径驰去。
梁侯二人仍旧立在原地,目送狄公远去。侯主簿面带隐忧,开口说道:“我刚刚听说一事,只是不想让狄年兄知道。今日一早,有人从蓬莱入京,对我道是那边正谣言纷纷,传说有人看见了被害县令的鬼魂在县衙中四处游荡。”
两天之后,将近正午时分,狄公与其随从行至山东省界。二人在兵营关卡中用过午饭,又换过马匹,然后沿着大道一路朝东,直奔蓬莱而去,此时途经一片乡间地带,周围山坡起伏,密林丛生。
狄公身着简朴的褐色骑服,将官袍与其他几样行李一并装入两只大鞍袋中。离京之前,他决意独自一人先赴蓬莱,稍事安顿之后,两位夫人与子女随后再到,因此方可轻装出行,待家眷仆从们一路车马箱笼前来时,再捎上自己的一应家什。狄公有两件最为珍爱的宝物,皆由随从洪亮携在身上,一是著名的雨龙剑——此乃狄家的传家之宝,二是一部关于司法断案的典籍——狄公之父生前曾官至尚书左丞,在此书中留下了许多亲笔批注。
洪亮原是太原狄府的一名老家仆。狄公尚在幼年时,便得他悉心照料。后来狄公迁至京城并自立门户,忠心耿耿的洪亮始终襄助左右,既能督管家中一应事务,又能出谋划策,十分得力。如今狄公外放蓬莱,洪亮仍坚持一路相随。
狄公缓辔而行,转头说道:“洪亮,如果天气一直晴好,今晚我们便可抵达兖州城,明日一早再出发上路,午后便能走到蓬莱境内。”
洪亮点头说道:“我们应对兖州的军营统领提议,让他派出信使快马先行,好去蓬莱县衙告知老爷即将驾临的消息,并且——”
“此事大可不必!”狄公插言道,“那边自从县令遇害后,由主簿负责暂理一应庶务,让他得知新县令已经任命便足矣!今日经过省界时,军营统领提出派兵护送,但我更愿悄悄抵达,不想惊动地方,因此才辞谢未受。”
狄公见洪亮默然不语,便又说道:“我已仔细读过王县令被害一案的案卷,但是最要紧的一部分文书却已不翼而飞,即在死者书斋内找出的私人信札。查案官将这些书信带回京师,不料却被人盗走了。”
洪亮忧心说道:“查案官在蓬莱时,为何只驻留了短短三日?朝廷命官被害毕竟非同小可,他本应多花些时日,对于凶手为何作案、如何作案,至少也该查出个眉目来再走才是。”
狄公频频点头,议论道:“此案颇多蹊跷之处,这只是其中的一桩罢了!查案官只是报称王县令被毒杀在书斋内,毒药是用蛇根木磨成的粉末。至于如何下的毒,却是一无所知,关于凶手究竟是谁以及为何作案,亦是毫无线索!”
半晌过后,狄公又道,“此次任命一被批准,我便去大理寺拜会那查案官,不想他已远赴南方公干去也。他手下主簿给我的文书并不齐全,还说查案官从未跟他议论过此案,不曾留下任何批注,也没说过应当如何继续追查。看此情形,我们怕是得从头做起了!”
洪亮并未答言,似是没有狄公那般心热。二人默默走了一阵,半日也没遇见一个路人,不觉行至一片乡间野地,道路两旁皆是大树与浓密的灌木丛。
二人经过一个转弯处,路边小径上突然冒出两个骑马的大汉,身穿打了补丁的骑服,头上扎着肮脏的蓝布条,一人弯弓搭箭,正瞄准他们两个,另一人手持钢刀驱马上前,大声喝道:“当官的,赶紧下马!留下你和那老头儿的买路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