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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是柳成荫前几天在网络上瞎鼓捣的时候无意中联系上的。在大连外国语学院的时候，她是对门寝室的寝室长，也是系里出了名的假小子。大学校园里的她可酷了，成天剪着和男生一样的寸头，耳骨上打了耳钉，舌头上和肚脐上还各有一个。在柳成荫的印象中李静经常穿着她那件标志性的黑色皮夹克到处替人打抱不平，她的成绩不好，但业余生活丰富，经常出入学校的舞厅，尤其是周末可以蹦迪的时候。大四那年，李静没少带着她出去跳，而且还总叮嘱她穿白色的裙子这样她俩可以成为瞩目的黑白双侠。大学四年，柳成荫崇拜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前男友张勇，另外一个就是这个五官清秀但非把自己打扮成坏男孩子样子出门的女生。对张勇的崇拜感是在他出了事情之后破碎的，对李静崇拜感的破碎发生在毕业前不久的一个晚上。
柳成荫永远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李静那张阴沉的脸和与她说话的声音，“荫荫，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谁也不能讲，你要绝对保密，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信任你。我请你帮个小忙，下周二，我，我要去医院做个手术，医生让我有个家人一起在外边等我，手术做完之后，我可能会很虚弱，需要有人把我带回去，寝室我是不能回去的，我在外边定了两周的酒店。你可以陪我去吗？这个事情我不能和我的家人讲，只有你可以帮助到我。”她的声音里面传出来的是一种柳成荫现在略微可以理解的失望、绝望、无助、害怕和愤怒。见到医生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过来李静要做的是流产手术。
那天之后，李静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酒店的那两周，柳成荫每天买吃的去看她，陪她聊天，但两个人却对那次医院之行只字不提。毕业后，李静便从朋友圈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所以当前几天柳成荫在网络聊天平台上看到她的名字和头像的时候，异常兴奋地发了信息过去，没想到她现在也在伦敦，她说她现在过得还不错，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她还邀请柳成荫2月8日过年那天到她家吃饭，“荫荫，你来吧，你来了我给你包饺子吃，咱们好些年没见了，好好叙叙旧。”
李静给的地址是在卡姆登
歪歪扭扭好几个小道绕进去很难找的一个地方，楼的外立面是红色砖头，很英式，很贵气，还带着丝丝的落寞。她住的是5楼的顶层公寓，当柳成荫气喘吁吁才爬到3楼的时候，李静已经站在楼上的楼梯栏杆处，伸着头对她喊：“荫荫，我在这里！”她的声音一点没变，和上大学的时候一样。
“好的，我来了！”最后的几节楼梯她是手提着裙摆小跑上去的，站在门口等她的李静留了一头长发，穿着一条紧身的黑色带亮片的连衣裙。她第一次发现之前的假小子留长头发会这么有女人味，而她的身材居然这么匀称和性感。
“荫荫，看看你，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漂亮！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和以前一样，还是光着腿穿裙子？冻死你！还是那么臭美，赶紧进屋暖和一下。”
“李静，你怎么也穿裙子了？你穿裙子可真好看。以前你总把自己打扮成假小子一样，我都不知道你的身材这么好！你看我大冬天的还特意为你穿的白裙子，我们黑白二侠在伦敦又相聚了。”
“你好，奥利维亚，我是保罗，静的男朋友。”从李静身后走出来一个矮胖的男人，秃顶，看上去比她自己的父母还要老上一轮。“很高兴见到你，静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保罗把白胖胖的手递了过来，接过柳成荫的手之后，举了起来，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一下她的手背。
“现在，既然两位可爱美丽的年轻的女士见到了，那就让我们一起庆祝你们中国人的这个美好的节日吧！奥利维亚，请容许我帮你把外套拿去衣帽间挂好。静，你为什么不带着你的好朋友参观一下我们的房子呢？”
“好的，亲爱的。”李静上来开心地挽住她的胳膊，“这套房子对这个老头来讲可是一个骄傲呢，一会你当他面多夸夸他和他的这套房子，他爱听。这房子不是他买的，是祖上传下来的。他和前妻有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一个在美国，一个在澳大利亚，一年也就回来看他那么一次两次的。来，荫荫，我先带你到客厅看看。”
这是柳成荫到伦敦之后见到的最大最漂亮的一套房子。别看入门很小，但里面却别有洞天。室内面积一共有300多平方米，占据了整整一层，有2个入口，4个卧室套间，两个客厅，一个正餐厅，一个书房。房子的层高很高，目测至少3米，墙上挂了好几幅比她还大的人物肖像油画。“老头说这里面都是他的祖先的油画肖像，我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沿着墙角摆了几把高靠背的沙发，客厅的正中间摆了一张台球桌，有种酒吧的感觉。“我刚来的时候也觉得奇怪，谁家在客厅摆台球桌！不过他打得还真不错，看不出来吧！”客厅右手边的正餐厅里面摆了一张可以坐下10个人的长长的原木餐桌，上面摆了好些古董蜡烛台，桌子上方吊了一顶水晶灯。“一会水饺好了，我们这里吃饭。”入门的左手边也有一扇门，推开了之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是4个卧室套间，“我和老头在最里面的那个主卧。”柳成荫身上打了一个冷战，她无法想象晚上抱着一个比自己父亲还老的男人入睡的场景。
等她们再回到客厅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响起了爵士乐的背景音乐，保罗打开了一瓶香槟，给每个人斟了一杯，“来吧，让我们一起举杯庆祝，祝你们新年快乐！干杯！”
“干杯，谢谢你们邀请我来和你们一起过年，自从我来伦敦之后，每次过年都是我自己，今天我很开心。”柳成荫一口喝下了整杯的香槟。
晚餐是李静包的饺子和保罗烤的全鸡。大过年的，在别人家吃别人男朋友做的年夜饭，她突然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空腹几杯香槟下去，一股醉意快速地冲了上来，一边嚼着塞到嘴里的饺子，一边眼泪刷刷地就流了下来。“不好意思，大好的日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前一秒钟我觉得自己还挺开心的，下一秒钟就会莫名其妙地想哭，有的时候看喜剧片也会想哭，尤其是喝醉了之后。”
“你想哭就哭，在我面前没关系，我很了解你了，有什么平时压在心里的你就说出来，哭出来，发泄出来就好了。我理解你。”李静站了起来，又给柳成荫满上，拍了拍她的肩膀。
“静，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孤单，很孤单，很孤单。我来英国已经快4年了，我也快30岁了，可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过年要不是你们，我连一起过的人都没有。我本来想，换个赛道试一下，4年过去了，我还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男朋友没有，好工作没有，自己固定的住处没有，就更别提自己的房子了。我好歹也是国内重点大学毕业的，在这里也拿到了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学位，但为什么我还是连份像样的体面的全职的正式工作都找不到？为什么我一定要有工作签证才可以找到好工作？我为什么要一年年绞尽脑汁想尽各种办法续签留在这个国家？我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国家？我到底为什么会做这些选择？本来张勇和我已经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了，为什么我非要折腾？6年的感情说分就分了，6年都说分就分，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的爱情？我这六年学到的最深刻的道理就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自己才能照顾自己，靠天靠地靠父母靠子女靠老公靠朋友都是有限的。人都是有私心的，只有自己对自己才是百分百真的。什么都可以信，千万不要相信男人那张破嘴就好了。静，我感觉自己现在就像是在一个黑色的隧道里面，我一个人走啊走啊，越走越黑，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从这条黑暗的隧道里面走出来，我也不知道这条隧道到底有没有出口。保罗，你看你多幸福，啥也不用做，就可以继承这么一套又大又好看的房子，我怕我自己这辈子都住不上呢。我现在包的房子9月份就要到期，大房东要收回去，我又要开始找房子了。从我来到英国之后每年我都至少要搬一次家，每次都是我一个人拎着我的皮箱，里面装着我那堆不值钱的破烂东奔西跑。我一个女孩子，长得也不丑的，我觉得自己还算漂亮的那拨的，也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没有不良嗜好，为什么别人可以有人疼有人爱有肩膀可以靠着，我刮风下雨也要自己拎着我的皮箱坐公交车，坐地铁，走路搬来搬去？你们知道我一个人搬着电视上楼，一个人组装家具，生病了一个人还要咬牙给自己做饭出去给自己买菜买药时候的心情吗？我爸妈只知道让我回去，我回去干什么？回去考公务员？我就是因为不想过那种一眼看到底的生活才出来的。我为什么要回去？他们为什么不懂我？不理解我？可我为什么活成这样，也不开心，却一定要留在这里呢？可是我不留在这里，我去哪里呢？我干什么呢？保罗，我说话直接，静知道的，你不要生气，你真的太幸运了，你这么大的岁数还可以找一个小30来岁的年轻的姑娘，为什么男人就可以这样？再老、再丑、再胖，只要有钱、有房子、有英国护照英国身份，就有年轻的姑娘会来陪伴你。假如你是女的，又老又丑又胖，你看看你还会不会有小你30多岁的男孩子围着你转？你可一定要对我们的静好些，不要让她受委屈。静，你受委屈已经很多了，你上大四的时候我陪你去做流产手术你还记得吗？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不出任何声音地默默流泪流那么久。你后来为什么消失了？为什么连我也不联系？你怕我看不起你吗？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我看不起的是把你害成那个样子的男人，他为什么连陪你去医院做手术的勇气都没有，他还算人吗？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你和这个老头在一起会幸福吗？他能给你什么呢？你是当年我们系拥有一颗最自由的灵魂的人。静，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崇拜两个人，一个是张勇，他已经让我失望透顶了，你可千万要挺住，你一定要活得万分精彩，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不要让我失去希望！那个谁你还记得吗？就是我们班的那个文艺委员，前几天我在社交平台上也看到她的留言了，她已经回上海了，她说她已经放弃她的博士学习，回国寻找她自身的价值，如果以后有机会再出国才是她正确的选择，当我留言问她的那个男朋友怎么办的时候，你知道她怎么说的吗？她说她对她的男朋友还是有保留的，如果他真爱她，他会等她，否则那并不是爱情，只是感情，没有升华。我好佩服她的勇气，也好羡慕她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静，我其实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是什么，更不用说去实现了，我就算回去了，也还是不知道啊！也许，我今年撑不住了，就回去了，回去了也就回去了。我就一个人过着单身生活，孤老终死。但是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的生活在期待什么呢？什么叫爱？静，保罗，你们知道什么是爱吗？你们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你就不会沦落到要一个和你同岁的女孩陪你去做流产，如果你知道，你的前妻就不会离你而去。我记得我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这么一句话，爱情就是当你看着他的眼睛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他的心，我们怎么样才可以看到对方的心呢？”
每个人喝醉了之后的状态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吐，有的人笑，有的人会到马路上见到别人的车就踢一脚，有的人喝多了就睡，还有一种就是像柳成荫这样，喝多了之后，一边哭，一边会把脑子里面所有的真实的想法，所有平时压抑着说不出来的苦恼全盘托出的。这可能也是她活了小30年却也没有一个长久的知心朋友的原因吧，因为每次和别人一坐下来喝酒，她就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把对方推走。当她第二天早上稀里糊涂从自己的床上头痛欲裂地醒来，完全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时候，她就知道保罗和李静再也不会邀请她去共进晚餐了。
3天之后，柳成荫收到李静发来的短信，她已经和保罗分手。她心里无比愧疚，硬是请求李静和她晚上在苏活
吃顿晚饭，她点的汤奇辣无比，无法下咽，之后两个人又去老虎夜店像之前在大学里面那样黑白双侠地蹦起迪来。只是整个晚上，两个人都闷闷不乐，各自想着各自的处境，借着酒精和音乐，疯狂地扭动着各自的身躯。那也是柳成荫最后一次见到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