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东京 帮闲的高二,名高俅(qiú),是一闲汉,踢得好一脚气球,又侍候端王得好。后来哲宗皇帝晏驾,文武百官商议,册立端王为天子,立帝号曰徽宗。没半年之间,直抬举高俅做到殿帅府太尉。
高俅作威作福,陷害禁军教头王进,王进携老母远走,投奔延安经略府,为边庭效力。
王进的徒弟九纹龙史进,因杀了官兵也来到延安府寻找师父,遇见另一师父打虎将李忠,又见识了经略府提辖(xiá)鲁达。
只说三人上到潘家酒楼上,拣个济楚 阁儿里坐下。鲁提辖坐了主位,李忠对席,史进下首坐了。酒保唱了喏(rě),认得是鲁提辖,便道:“提辖官人,打多少酒?”鲁达道:“先打四角酒来。”一面铺下菜蔬果品案酒 ,又问道:“官人,吃甚下饭?”鲁达道:“问什么!但有,只顾卖来,一发算钱还你。这厮只顾来聒噪(guō zào)!”酒保下去,随即烫酒上来,只要是下口肉食,只顾将来,摆一桌子。三个酒至数杯,正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说得投机,只听得隔壁阁子里有人哽哽咽咽啼哭。鲁达焦躁,便把碟儿、盏儿都丢在楼板上。酒保听得,慌忙上来看时,见鲁提辖气愤愤的。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东西,吩咐卖来。”鲁达道:“洒家要什么!你也须认得洒家,却恁(nèn)地教什么人在间壁吱吱地哭,搅俺弟兄们吃酒。洒家须不曾少了你的酒钱。”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搅官人吃酒。这个哭的,是在酒楼座位间卖唱的父子两人,不知官人们在此吃酒,一时间自苦了啼哭。”鲁提辖道:“可是作怪,你与我唤得他来。”酒保去叫,不多时,只见两个到来。前面一个十八九岁的妇人,背后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儿,手里拿串拍板,都来到面前。看那妇人,虽无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动人的颜色。
那妇人拭着泪眼,向前来深深地道了三个万福。那老儿也都相见了。鲁达问道:“你两个是哪里人家?为甚啼哭?”那妇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禀(bǐng)。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wèi)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作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做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厉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父亲懦弱,和他争执不得,他又有钱有势。当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哪讨钱来还他。没计奈何,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卖唱,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这两日酒客稀少,违了他钱限,怕他来讨时,受他羞耻。子父们想起这苦楚来,无处告诉,因此啼哭。不想误触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贵手。”鲁提辖又问道:“你姓什么?在哪个客店里歇?那个镇关西郑大官人在哪里住?”老儿答道:“老汉姓金,排行第二。孩儿小字翠莲。郑大官人便是此间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绰号镇关西。老汉父子两个,只在前面东门里鲁家客店安下。”鲁达听了道:“呸!俺只道哪个郑大官人,却原来是杀猪的郑屠。这个腌臜(ā zā)泼才,投托着俺小种经略相公门下,做个肉铺户,却原来这等欺负人。”回头看着李忠、史进道:“你两个且在这里,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厮便来。”史进、李忠抱住劝道:“哥哥息怒,明日却理会。”两个三回五次劝得他住。
鲁达又道:“老儿,你来。洒家与你些盘缠,明日便回东京去如何?”父子两个告道:“若是能够得回乡去时,便是重生父母,再长爷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郑大官人须着落他要钱。”鲁提辖道:“这个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边摸出五两来银子,放在桌上,看着史进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带得些出来,你有银子借些与俺,洒家明日便送还你。”史进道:“值什么,要哥哥还。”去包裹里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放在桌上。鲁达看着李忠道:“你也借些出来与洒家。”李忠去身边摸出二两来银子。鲁提辖看了,见少,便道:“也是个不爽利的人。”鲁达只把这十五两银子与了金老,吩咐道:“你父子两个将去作盘缠。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来发付你两个起身,看哪个店主人敢留你!”金老并女儿拜谢去了。
鲁达把这二两银子丢还了李忠。三人再吃了两角酒,下楼来叫道:“主人家,酒钱洒家明日送来还你。”主人家连声应道:“提辖只顾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辖不来赊(shē)。”三个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进、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只说鲁提辖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问他。
再说金老得了这十五两银子,回到店中,安顿了女儿,先去城外远处觅下一辆车儿;回来收拾了行李,还了房宿钱,算清了柴米钱,只等来日天明。当夜无事。次早五更起来,子父两个先打火做饭,吃罢,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见鲁提辖大踏步走入店里来,高声叫道:“店小二,哪里是金老歇处?”小二哥道:“金公,提辖在此寻你。”金老开了房门,便道:“提辖官人里面请坐。”鲁达道:“坐什么!你去便去,等什么!”金老引了女儿,挑了担子作谢提辖,便待出门。店小二拦住道:“金公,哪里去?”鲁达问道:“他少你房钱?”小二道:“小人房钱,昨夜都算还了。须欠郑大官人典身钱,着落在小人身上看管他哩。”鲁提辖道:“郑屠的钱,洒家自还他。你放这老儿还乡去。”那店小二哪里肯放,鲁达大怒,叉开五指,去那小二脸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更复一拳,打下当门两个牙齿。小二爬将起来,一道烟走了。店主人哪里敢出来拦他。金老父女两个,忙忙离了店中,出城自去寻昨日觅下的车儿去了。
且说鲁达寻思,恐怕店小二赶去拦截他,且向店里掇(duō)条凳子,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径投状元桥来。
且说郑屠开着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片猪肉。郑屠正在门前柜身内坐定,看那十来个刀手卖肉。鲁达走到门前,叫声:“郑屠!”郑屠看时,见是鲁提辖,慌忙出柜身来唱喏道:“提辖恕罪。”便叫副手掇条凳子来,“提辖请坐。”鲁达坐下道:“奉着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精肉,切作臊(sào)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郑屠道:“使头,你们快选好的切十斤去。”鲁提辖道:“不要那等腌臜厮们动手,你自与我切。”郑屠道:“说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拣了十斤精肉,细细切作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头,正来郑屠家报说金老之事,却见鲁提辖坐在肉案门边,不敢拢来,只得远远地立住,在房檐下望。
这郑屠整整地自切了半个时辰,用荷叶包了,道:“提辖,教人送去?”鲁达道:“送什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作臊子。”郑屠道:“却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鲁达睁着眼道:“相公钧旨吩咐洒家,谁敢问他。”郑屠道:“是。合用的东西,小人切便了。”又选了十斤实膘的肥肉,也细细地切作臊子,把荷叶来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却得饭罢时候。
那店小二哪里敢过来,连那正要买肉的主顾也不敢拢来。
郑屠道:“着人与提辖拿了,送将府里去。”鲁达道:“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作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鲁达听罢,跳起身来,拿着那两包臊子在手里,睁眼看着郑屠说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的肉雨。郑屠大怒,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明业火 ,焰腾腾地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鲁提辖早拔步在当街上。
众邻舍并十来个伙计,哪个敢向前来劝,两边过路的人都立住了脚,和那店小二也惊得呆了。
郑屠右手拿刀,左手便来要揪(jiū)鲁达,被这鲁提辖就势按住左手,赶将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脚,腾地踢倒了在当街上。鲁达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起那醋钵(bō)儿大小拳头,看着这郑屠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作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户,狗一般的人,也叫作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郑屠挣不起来,那把尖刀也丢在一边,口里只叫:“打得好!”鲁达骂道:“直娘贼!还敢应口。”提起拳头就眼眶际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将出来。
两边看的人惧怕鲁提辖,谁敢向前来劝?郑屠当不过讨饶。鲁达喝道:“咄(duō)!你是个破落户,若是和俺硬到底,洒家倒饶了你,你如何向俺讨饶,洒家偏不饶你!”又只一拳,太阳穴上正着,却似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qìng)儿、钹(bó)儿、铙(náo)儿一齐响。
鲁达看时,只见郑屠挺在地上,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动弹不得。鲁提辖假意道:“你这厮诈死,洒家再打。”只见面皮渐渐地变了,鲁达寻思道:“俺只指望痛打这厮一顿,不想三拳真个打死了他,洒家须吃官司,又没人送饭,不如及早撒开。”拔步便走,回头指着郑屠尸道:“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头骂,一头大踏步去了。街坊邻舍并郑屠的伙计,谁敢向前来拦他。
鲁提辖回到下处,急急卷了些衣服盘缠,细软银两,凡是旧衣粗重都弃了。提了一条齐眉短棒,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