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我真的回去了,因为无法想象再也见不到那张脸会是怎样的情形,如果回去意味着要花上半天的时间做什么“戏剧活动”,那就是我要支付的价码。
可是,也有可能那并不完全是真的。也许我很快就把她忘掉了。当这些故事——爱情故事——被叙述出来,我们很难不把其中深意与必然性完全归结于无伤大雅的偶然事件。我们都乐于将事情浪漫化:一眼看去,有什么改变了,火焰燃起,茫茫宇宙中巨大的齿轮扣上了,严丝合缝,开始转动。可要说“一见钟情”的那个“情”,我总疑心,只是回溯时加上去的,就像讲故事时配上管弦乐营造出的气氛,随便的一瞥、一笑、一个搓手,都被赋予了某种象征意义,其实当时并没有。
没错,我是觉得她很迷人,可这念头我随便哪天见到哪个人都可能冒出来五次十次,哪怕是一个人看着电视也会。没错,我们第一次遇到时,就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在不断地告诉我:“集中精神,这很重要,集中精神。”同样没错,这部分可能就是与性有关的,这个声音强调着那时候我和女孩儿的每一句对话,就像谁也关不掉的汽车喇叭。另一部分没那么热烈,更符合传统的浪漫场景,一下子快进到一个蒙太奇——牵着手,逛“WH史密斯”书店,坐在狗屎公园里的秋千上大笑——我很好奇那样一个“社团”会是什么样子、什么感觉。
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像这样蓄势待发,准备要陷入爱情里去。我确信,染上这样的热病能帮助我抵御其他的一切烦恼与恐惧。我渴望改变,渴望有事情发生,开启某种探险……这么说吧,陷入爱情总比解决谋杀案来得靠谱点儿。可就算我觉得她很迷人,也并没有魔法棒点在我身上,没有竖琴自动奏出美妙的乐章,没有灯光焕然一新。如果那个夏天我忙一点儿,或者在家里更开心一点儿,也许我就不会那样频繁地想起她,可我不忙也不开心,所以,我陷进去了。
我还记得当时是怎样担心自己会记不住她的脸。放开刹车,尽情飞驰在林间小道上,穿过路灯洒下的光亮,在车座上挺直了身体,风拍打着我的胸膛,我努力寻找一张可以作为参照模板的面孔,某个熟悉的、电视屏幕以外的人。可是没有人合适,还不等我骑到路口,转上回城的路,她的模样就开始渐渐模糊,就像没对焦好的照片——鼻子的形状,蓝色的阴影,豁了个小口儿的牙齿,完美的头颅曲线,精巧的痘痘和雀斑……我要怎样才能一一记住?一个俗套的念头冒出来,我也许可以到家就把她画下来:几笔线条,一个姿势,比如她拽裙子后摆的样子,或者把刘海往耳朵后面拨的样子。在此之前,我几乎只画僵尸和外星虫子。也许弗兰·费舍尔会是我第一个有价值的主题,就像海伦建议的“真实的东西”。我在脑海中反复描摹她的容貌,和努力背诵电话号码时的做法一样——鼻子的形状,蓝色的阴影,豁了个小口儿的牙齿,曲线,雀斑——
电话号码!我刚才为什么没问一下她的电话号码?
那才是我该要的。下次见面时一定要问。
下一次。
我还记得当时感觉到的强烈的嫉妒,对她的男朋友,却压根儿不知道那是谁,甚至不知道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当然,她肯定有男朋友,所有查茨伯恩的女孩儿都有男朋友,相貌相当,身份相称,经常一起出没他们父母的游泳池,或是夜不归宿。莫顿庄园也有人“谈恋爱”,但他们飞快地就安于某种拙劣的模拟居家生活,捧着茶坐在电视机跟前,要不就逛商店,好像沉迷在某种特别投入的过家家游戏中。查茨伯恩的学生则不然,他们颓废、野性、自由,就像《逃离地下天堂》里的纨绔子弟,或是外国的交换留学生。投票、开车、合法饮酒,在这种种通往成年人道路上的标志中,对于莫顿庄园的男孩儿来说,最难的一项是:看到胸罩肩带能忍住不去拉一下。不要犯浑——这就是等待我们通过的成人礼。就算她是单身吧,弗兰·费舍尔为什么要对一个这样的男孩儿感兴趣,像我这样的?最后,要知道,一切我曾尝试着定义为“爱情”的感情,到头来都跟装在盒子里的童年玩具一样,时过境迁,无足轻重。贝琪·博因、莎朗·芬德利、艾米莉·乔伊斯——我在想什么呢?这是全新的情感,如果说是“爱情”还为时过早的话,那我更愿意称之为“希望”。
这些全都是不能大大方方说出来的话。(跟谁说呢?)况且我也没有太多时间琢磨。因为,就在转进萨克雷新月街时,我看见了一辆崭新的红色迷你宝马,后车窗边露出的是我妹妹的脸,她在看书,正好抬起头来。
妈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