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最后一个学期的最后几个星期里,所有人被集合到礼堂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活动,说是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客人要来。这通常意味着某些血腥刺激的东西,也许是一场关于交通安全的讲座,有一些血淋淋的图片。上个学期,一个警察用棒球棍当堂砸碎了一棵花椰菜,演示迷幻药对大脑的影响。不久之后,一个和善却紧张不安的女士来跟我们讲健康的爱情关系中有关性的内容。礼堂大门庄严地关上,灯光暗下去。“请各位保持安静,好吗?”她一边说,一边咔嗒咔嗒地放起幻灯片来,片子都是鲜亮的粉红色和紫色,引得满场一片笑声、尖叫和惊呼。我那时正满脑子都是找工作的事情,很好奇究竟是怎样奇怪、扭曲的职业道路会把这个女人带到这里,让她带着满箱子展示各式各样阴茎的幻灯片,不安地从一个学校赶到另一个学校。“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假日纪念照。”哈珀说。我们几个全都大笑起来,假装一点儿都不关心这玩意儿。咔嗒咔嗒,幻灯片一张一张往下走。“和雪花一样,”这位和气的女士说,“没有两个阴茎是相同的。”我好奇的是,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用显微镜。”洛伊德说着,一拳砸在我两腿中间。
所以,当我们坐下来,看到前面是一个面色红润、额前有一大片刘海遮住眼睛、大咧着嘴笑着的年轻男人和一个差不多年纪、黑色头发紧紧绑在脑后的瘦削女人时,都不免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他们面前放着一台又老又旧的卡带式播放机,好像一个暗沉沉的威胁。
帕斯科先生拍了两次手。“所有人,坐下。洛伊德,所有人也包括你吧,还是说你有什么独一无二的品质可以不包括在内?没有?那就坐下。好了。现在,我很高兴为你们介绍我们今天的特别来宾,他们因其成就而特别,因其理想而特别——”
“因其需要而特别。”哈珀说。我笑了。“路易斯!查理·路易斯,你怎么回事?”
“抱歉,先生!”我说,低头看着地板,再抬起头时,看到那个年轻人正站在台上对着我笑,还友好地眨了眨眼。我讨厌那个眼神。
“我们的客人毕业于牛津大学!他们来到这里,是要跟你们探讨一个非常激动人心的话题,因此,请将我们莫顿庄园中学最热烈的欢迎致以——抱歉,稍等……”他看了看手上的记录本,“艾弗和爱丽娜,来自——”再看一眼,“‘五㖊深处’戏剧社!”
艾弗和爱丽娜应声起立上前,动作很大,他们的椅子都被推得贴着地板往后滑了出去。“大家好吗?孩子们,都好吗?”艾弗大声道,向前探出身子,瞪大了眼睛,活像一只娇惯坏了的查尔斯王小猎犬。“很好。”我们嘟囔。可艾弗拿出了我们在儿童节目里都看到过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哄小孩儿的做派。他张开手掌搭在耳朵上:“我听不到你们的声音!”
“他当然听得到。”福克斯说,“小把戏。”
“诡计。”洛伊德说,“狡诈的诡计。”
“我们再来一次!你们好吗?”一片安静。
“噢,看来你们真是很不高兴!”爱丽娜垮下了她的嘴角,头歪向一边说道。
“老天哪,这两个人!”洛伊德说。爱丽娜是欧洲大陆口音,大概是捷克或者匈牙利的,听起来像现场音乐一样,成功吸引了我们。
“我们在这里,是想为大家介绍一个奇妙的机会。”艾弗说,“这个夏天,一个大项目将来到你们面前,我们都很为之兴奋。来,告诉我——有谁听说过威廉·莎士比亚先生?所有人吗?哦,你们害羞了。好吧,让我换个方式再问一遍:在座有哪位是从来没听说过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埃文河畔的天鹅!吟游诗人!自命不凡的乌鸦 !瞧啊——你们全都知道他!”
“有人能为我们朗诵一段莎士比亚吗?”爱丽娜说。一只手举了起来。是苏琪·朱厄尔,副校长的女儿。
“生存还是毁灭。”哈珀悄声说。
“生存还是毁灭。”苏琪大声说。
“这是一个问题!非常好!哈姆雷特!还有谁能来吗?”礼堂前排,书呆子学生们开始纷纷大喊:
“唉,可怜的郁利克!”
“在我面前摇晃着的,不是一把刀子吗!”
“现在,我们严冬般的宿怨!”
“爱过再失去,”苏琪·朱厄尔大喊,“总比从没爱过好。”
艾弗安慰地皱一皱眉。“事实上,这是丁尼生的。”
“是啊,是丁尼生,你这笨蛋。”洛伊德说。
爱丽娜接掌了话题。“有个事情——你们知道吗?我们每个人平时都在使用莎士比亚的语言,哪怕我们自己根本没有意识到!”黑眼睛,棱角分明,头发严厉地梳在脑后,虽然穿着套头衫和运动装,爱丽娜却一点儿也不显得活泼,倒像个刚从开放式监狱里逃出来的芭蕾舞演员。“你们在听吗?要是不听的话,那我就不说了。非常好,告诉我——有人听过‘美丽新世界’这个说法吗?有几个。好,那‘破冰’呢,比如说‘嘿,就让我们借着这场聚会破冰吧’?”
“‘心虚胆怯’怎么样?”艾弗说,“还有‘已成定局’?”
“你们知不知道——”爱丽娜说。
“不知道。”福克斯说。
“——当你们说‘装疯卖傻’时,就是在引用莎翁?”
“谁会说‘装疯卖傻’啊?”洛伊德说。
“而当你说起有关鬼敲门的笑话时,你在引用……那部苏格兰剧!”
艾弗挤了挤眼,抬手掩住嘴,假装悄声说:“她说的是《麦克白》!” 戏剧社的小个子柯林·斯马特笑出了声。
“喂!斯马特,”洛伊德嘘声说,“别为这个发笑,你这白痴。”
“反复无常!”爱丽娜说。
“在心灵之眼里!”艾弗说。
“笑料!”
“爱情是盲目的!”
“人情的乳臭!”
“去他的吧,”哈珀说,“好了,你们说得很清楚了。”
可他们还没完。爱丽娜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与此同时,艾弗交叉双臂,摆出一个姿势。他们蹲下,手撑在膝盖上,脸贴着脸。一段长得叫人不安的停顿过后,微弱的嘻哈节奏响起。正当我们开始觉得害怕时,新的尝试开始了,这一次是想要说服我们:莎士比亚是全世界说唱歌手的鼻祖。
“你死透了,像个门钉!”
“直到末日,电闪雷鸣!”
“你吃空喝尽叫我家徒四壁清!”
“这佳肴足可献给神明品评!”
“我们也不喜欢说唱啊。”洛伊德叹气,“是什么让他们以为我们喜欢说唱的?”
“你反复无常!”
“这句说过了。”哈珀说。
“你让我紧张!”
“是啊,你们让我紧张。”洛伊德说。
“你欣赏过好时光!”
“我会杀了你,以慈悲的心肠!”
“杀了我吧,随便用什么,”福克斯说,“求你们了!”
“你是魔鬼的替身!”
“哈!嫉妒是绿了眼睛的魔王!”
“这些人真是世上最糟糕的……”
这时,帕斯科先生突然站起来。“哈珀!福克斯!洛伊德!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引用莎士比亚,先生。”福克斯说。
“装疯卖傻,先生。”洛伊德说。
“出去。马上!”
“一点儿都不意外。”哈珀嘀咕道。
“我们成了笑料。”洛伊德说。
“一起葬送。” 这是福克斯说的,他们三个侧着身子从我身边溜边儿挤了出去。等到两扇大门合上,爱丽娜按下停止键,艾弗再次上前一步。
“好了。现在有个机会——”
“我们打算排一部戏——”
“关于帮派,关于暴力,关于归属、偏见、爱,以及……”艾弗顿了顿,抛出点睛之笔,“……关于性!”他停下来,偏着头,等待窃窃的低语传遍礼堂。“这是莎士比亚的戏剧,名叫——”
“《罗密欧与朱丽叶》。也许你们觉得已经对这个故事熟得不能再熟了,相信我,并非如此。‘五㖊深处’戏剧社将把它带到这里,就在今年夏天,在一个激动人心的全新场地上。”
“而你们……”他张开双臂,左右手各伸出两个手指,指向两边,那是个黑帮手势,“……就是明星!五个星期排练时间,四幕剧。我们将学习舞蹈,我们将学习战斗——”
“我们将学习如何存在。”爱丽娜说,黑眼珠扫过一排又一排座位,头一次,我们彻底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如何存在,在台上,在台下。我们所有人都要学习一些东西,关于如何行走在这世间,活在当下,活得有生气。”
“记住,”艾弗说,“‘五㖊深处’并不是我们,而是你们。”他合掌,十指交叉,晃了晃,就像在摇上课铃,“我们需要你们。没有你们,我们什么都做不到。”
“来吧,”爱丽娜说,“请加入我们。”
“我不是来加入的。”我说,差一点儿就大叫起来了。
“好吧。”艾弗说,“不过你还不知道这是——”
“不管这是什么,我不参与,我只是帮她一把。”我抬眼寻找那女孩儿,她正站在桌子边往一个纸盘子里装吃的,“我这就要走了。”
“好吧。你确定?我们真的非常需要年轻人加入。”
“是的,但不是我。我要走了。抱歉。再见,露西、柯林。再见,海伦。”不等他们回答,我就飞快走出庭院,穿过草坪,走过迷宫——
“等等!”
……跳过隐篱,风驰电掣般的往前……
“抱歉!能停一下吗?哦,哎,我的天……”
……我回过身,刚好看见她一瘸一拐地朝我蹦过来,软塌塌的盘子把吃的撒了一路。我站在门边等她。“看看,”她笑着说,“你害得我把粗麦粉都撒了。”她晃了晃盘子,把最后残存的一点儿倒在草上。“把粗麦粉倒在暗墙上,见鬼,这也太中产阶级了——话说回来,我只是想来跟你道个谢,谢谢你送我回来。”
“那没什么。”
“你确定不想留下来?”
“我不是演员。”
“相信我,我来了一个星期了,这里没人是演员,包括我在内。就是……好玩而已,你明白吗?一开始只是些戏剧活动和即兴表演。我发现这未必只是在推销——”
“我真的不行——”
“我想说的是,‘戏剧’和‘游戏’,没人想过这两个词能放在一起。”
“抱歉,我得——”
“我们下个星期就要开始正式排练了。这可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这事不适合我。”
“因为莎士比亚?”
“所有,那不是我的……”
拜托,别再用“事情”这个词了。
……
“……事情。”
“好吧。是吗?很可惜。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也许以后还能有机会在附近见到你?”
“会的,如果你明天来的话!不来?好吧。”她伸手拂了拂她裸露的腿,“该死的库斯库斯,我其实不喜欢粗麦粉。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九点半。你不会后悔的,也可能会吧。我是说,你也许会后悔,但至少——”
“呃,我最好还是——”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查理·路易斯。”
“很高兴认识你,查理·路易斯。”
“我也是。那就这样。”
……
“你不问问我的名字吗?”
“抱歉,你是……”
“弗兰。弗兰西丝,有‘e’的那个 。弗兰·费舍尔。我能怎么办呢,我爸妈都是笨蛋——好吧,他们不是,不过算了。好了,就这样吧。谢谢你。再见。”
她转身走开。我看着她把纸盘子折成了一个楔子,塞进牛仔裙口袋里。然后,她回头看了看,确认一件她肯定早就心中有数的事情——我会一直看着她。
“再见,查理·路易斯!”
我举起手,她也一样,但我再也没有回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弗兰·费舍尔。
我想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