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胳膊,突然觉得我们这样很像下午茶会上的退休老人,站得笔直,十指交握,向着一旁伸出去。艾米莉纠正我的姿势,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转第一个圈时,我闭上眼睛,试图分辨自己的心情。人造星光表示我应该感到浪漫;刺耳的萨克斯;意识到手下触摸到的是她的骨盆、她胸罩的挂钩……这一切本该足以点燃欲望,可我唯一能分辨出的感觉就是尴尬,我唯一能体会到的愿望就是曲子快点儿结束。爱与欲望同奚落嘲笑纠葛太深。我清楚地看到,洛伊德正在舞池边上冲着我们伸长了舌头,淫荡地晃荡;福克斯转身背对我,交叉胳膊,爱抚自己的肩胛。我调整了一下右手,冲他们俩亮出中指,我想这是个相当机智的回应了。萨克斯继续,我们转着圈离开。说点儿什么,什么都行……
艾米莉先开口。“你身上有男孩儿的味道。”
“噢。是的,这是件旧运动衫。我只有这个了。抱歉。”
“不,我喜欢。”她说着,把头埋进了我的颈间,我感觉到有一点儿湿,也许是被亲了一下,也可能是碰到了汗湿的法兰绒。除了奶奶和外婆,我以前也亲过——也许是被亲过——两次,不过,似乎“面部触碰”才是更准确的说法。第一次是在一个黑乎乎的视听展上,展览讲的是罗马遗迹的实地历史考察。就像滑雪和踢踏舞,接吻没办法只是看一看就学会,同样,也没理由说人人都天生就该对这件事无师自通。不过贝琪·博因跟着迪士尼的故事学过了,她像乞食的小鸟一样,将嘴唇缩紧,噘成一个干燥的花骨朵,在我脸上啄来啄去。电影还教导我们,没有出声的亲吻不叫亲吻,所以每一次接触都伴随着上下唇相碰的一声轻响,和电影里马蹄声的音效差不多。眼睛是该睁着,还是闭上?我一直睁着,以防万一被人发现或是撞上什么,同时瞄着她背后墙上的显示屏。我注意到罗马人已经有了先进的地暖系统。片子继续播放,上下唇相碰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像有人在清理卡住的订书机一样。
至于另一次,是跟莎朗·芬德利。那就是一场挤在沙发背后的战争了,张着大嘴、怒气冲冲的鲨鱼发起了疯狂的袭击。哈珀有个“小窝”,是他家地下室的一个混凝土仓房,很有点儿臭名昭著的意思,每到礼拜五晚上就变成了类似花花公子宅邸那样的狂欢庇护所。哈珀在这里举办不对外开放的高级“DVD派对夜”,提供自家的拉格啤酒,用吸管喝,这东西已经足够把我们送到沙发背后,滚在满地的灰团和苍蝇尸体之间接吻。我从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舌头是块肌肉,一块没有皮肤却强健有力的肌肉,就像海星的角,每当我的舌头试图对莎朗展开反击,它们俩就会像小巷里扭打的醉汉一样纠缠不清。每当我想抬一下头,就有一股堪比榨西柚汁的力量把它重新拽下去,落回到满是尘土的地上。我还记得中途莎朗·芬德利打了个嗝,我的双颊就跟着鼓了出来。等到我们终于分开之后,她抡起了整条胳膊来擦嘴。这场经历给我留下的只是一副松动发酸的下颌骨,外加嘴里的两处小伤口和舌根下的第三处伤口,再就是恶心——来自少说也有半品脱的别人的口水。可我还是莫名地兴奋,就像终于体验了某项可怕的游乐场游戏,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立刻再来一次,还是这辈子都再也不要尝试。
当天晚上她就和帕特里克·罗杰斯走到了一起,解决了我的难题。这会儿我们在舞池里擦身而过,他们俩就站在闪烁的灯球下互啃。我感觉到脖子上又多了一块濡湿,接着是一句呢喃,音乐太响,我没听清。
“什么?”
“我说……”
可她又埋进我的脖子里去了,我只能辨认出一个词:“洗澡。”
“我听不清你说……”
再来一次,什么——什么——洗澡。我在猜,她是不是说我应该去洗个澡?要是他们能把音量调小一点儿就好了。“不好意思,再说一次?”
艾米莉含糊呢喃。
“好吧,”我说,“最后一次。”
艾米莉从我的脖颈间抬起头来,瞪着我,眼里燃着真正的怒火:“见你妈的鬼,我说我洗澡的时候会想起你!”
“噢。真的?非常感谢!”我说,可这好像还不够,于是——“我也是!”
“什么?”
“我也是!”
“不,你不是!就……噢,算了,忘了吧。噢,天哪!”她呻吟着,重新埋下头,可这一次,我们慢悠悠的舞步中掺进了恼怒。当一曲终了时,我们两个都大大松了一口气。突然的安静叫人难为情,舞伴们彼此退开,眼睛发亮,咧着嘴傻笑。“你待会儿打算去哪儿?”艾米莉说。
“没想好,可能跟哈珀一起。”
“去他的‘小窝’?哦,好吧。”她垮下肩膀,噘起下唇吹了一下她的刘海,“我还从来没去过。”她说。我该邀请她一起去的,可哈珀的门禁很严,绝无转圜余地。沉默。片刻过后,她狠狠地在我胸膛上擂了一拳,“再见。”我被放行了。
“好了,女士们、先生们!”赫伯恩先生再一次凑到了麦克风前,“看来我们还有时间放最后一首歌!我想要看到你们所有人都到场子里来,每一个!准备好了吗?我听不到!记住,跳舞时请避开那堆锯木屑。来吧!”
这一首是“金发美女”乐队的《玻璃心》,对我们来说并不比《在状态中》更熟悉,但这显然是首了不起的好歌,因为这一次人人都在舞池里了:戏剧社的、陶瓷社的,就连黛比·沃里克都在,她整理过了,脸色苍白,站都还站不太稳当。实验室人员放出了最后一点儿干冰,赫伯恩先生调高了音量,在起哄叫好声中,帕特里克·罗杰斯一把从头上拽掉衬衣,抡在半空中甩动,期望再引发一阵疯狂——发现不奏效之后,又穿了回去。现在的新焦点是洛伊德,他钳住了福克斯的嘴,假装要亲他。小柯林·斯马特是戏剧社唯一的男性成员,现在发起了一场信任游戏,大家随着音乐,轮流仰面倒下去,其他人负责接住。长号破坏者戈登·吉尔伯特骑在托尼·斯蒂文斯的肩膀上,双手抱住了灯球,就像溺水的人死死抱住救生圈,托尼·斯蒂文斯这会儿走开了,留下他挂在半空中晃荡着,体育场管理员帕基正用拖把杆戳他。“看这边!看这边!”有人大叫着。蒂姆·莫里斯开始跳霹雳舞了,他猛地扑倒在地板上,一个旋转,狠狠扫进了还没消毒的锯木屑堆里,下一秒立刻跳起来,拼命擦他的裤子。我感觉有人在摸我的屁股,是哈珀,在大吼着什么,大概是“爱你,好兄弟”之类的,他用力亲吻我,很响亮,两边耳朵一边一下。突然又有人跳到了我的背上,我们摔作了一团,全是男孩儿,福克斯和洛伊德,哈珀和我,还有些连话都没怎么说过的男孩儿,所有人因为一个笑话哈哈大笑,哪怕谁都没听清。这是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这个念头在此刻突然显得既有道理又叫人悲伤,我真希望学校永远都是这个样子,我们勾肩搭背,心中涌动着兄弟情谊热血义气,我真希望自己以前跟这些家伙聊得再多一点儿,用不一样的声音。为什么我们非要等到现在?太晚了,歌曲就要结束了:“噢——噢,哇——噢,噢——噢,哇——噢。”汗水把衣服粘在皮肤上,顺着额头流下来,刺得我们眼睛发痛,从我们的鼻尖滴落。从那一片混乱中站起来的瞬间,我晃眼瞥见海伦·比维斯在一个人跳舞,像拳击手一样缩起身子,眼睛眯缝着,脸皱成一团,唱着“噢——噢,哇——噢”。就在这时,她身后有了动静,消防门被猛地拉开。原子弹爆炸一般的光亮倾泻进来,就像《第三类接触》里最后那片外星飞船的光。戈登·吉尔伯特被晃花了眼,从灯球上掉了下来。音乐戛然而止,结束了。
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五分。
我们忘记了倒数计时。此时此刻,我们站在这里,被光亮勾勒出剪影,茫然地眨着眼,工作人员像驱赶羊群一样大张着胳膊把我们朝门外赶。声音哑了,汗水带走了皮肤的温度,我们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抱在怀里:棒球棍、蚊香盘、臭烘烘的午餐饭盒、压碎了的立体模型、抹布一样的运动衫……我们跌跌撞撞地走到空地上,像一群难民。女孩儿们眼泪汪汪地跟朋友抱在一起。自行车棚传来消息:在最后盲目的疯狂发泄中,所有轮胎都被划破了。
校门口的冰激凌车被团团围住。我们所庆祝的自由眨眼间就变成了流放——无能为力,又不可思议——我们在大门口流连不去,像被放归山野的动物一样,因为太突然,总忍不住要回头再望一望笼子。我看到了妹妹比莉,她就站在马路对面。我们现在很少说话了,不过我还是举起了手。她冲我笑一笑,走了。
我们四个最后一次走路回家。还不等这一天结束,就将它变成了一桩传奇。我们沿着铁道往下走,两边是银白的桦树,还能看到一团烟雾腾起,隐约有橘色的火光,那是戈登·吉尔伯特和托尼·斯蒂文斯举办的火葬仪式,烧掉他们的旧资料和旧制服,无论塑料的还是尼龙布的。他们像野人一样大吼大叫。我们继续走向分岔路口,往常到这里我们就要分开了。我们犹豫了一下。也许应该有个特别的纪念,说点儿什么,拥抱一下?可我们谁也不好意思首先拿出伤感的架势。这是个小城,断联比常常见面更难。
“那么,回头见。”
“回头我来找你。”
“星期五,对吧?”
“回头见。”
“再见。”
我走路回我和爸爸如今两个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