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舞会的堕落程度堪比古罗马,仅次于生物课的野外考察实践。舞场设在体育馆,足够一架喷气式客机舒舒服服地停在里面。为了营造亲近的氛围,场上挂起了老式的彩旗,一头牵在靠墙的肋木上,一头搭着镜面灯球,灯球从一根类似中世纪连枷的链子上垂下来。可场子里还是显得空荡又冷清,头三首歌过去了,所有人依然排排坐在长凳上相互张望,中间隔着早已磨得灰扑扑的旧镶木地板,像隔着角斗场对视的斗士。我们传着喝黛比·沃里克最后的几瓶小支酒来给自己鼓劲儿,喝到最后只剩下君度,君度是一道坎儿,没人敢轻易越线。地理老师赫伯恩先生负责放歌,绝望地从《我会活下去》放到《肥裤子》,甚至放到《放轻松》,直到帕斯科先生让他停下来。还有一小时外加十五分钟,我们在浪费时间……
可就在这时,“模糊”乐队的《女孩儿与男孩儿》来了,仿佛某种信号,巨浪一瞬间席卷舞池,人人都疯狂地跳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跟着接下来的一首首流行或浩室 殿堂金曲狂吼不止。赫伯恩先生租了一个频闪灯,此刻完全不顾健康和安全问题,只管用大拇指拼命往下摁。我们惊诧地盯着自己弯曲的手指,像电视新闻里那些狂欢者一样,互相贴着脸颊,咬着下唇,挥舞着胳膊向空中猛击,拼命跺脚,直到汗水一点点浸透衬衫。我看到“永远的伙伴”几个字的墨迹渐渐洇开,突然有些舍不得,于是冲回放背包的长凳边,抽出我的旧运动衫,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判断还可以再凑合穿一次,便去了男生更衣室。
如果恐怖电影里说的都是真的,构成一个空间的墙壁和地基会吸收来往众人的情绪,那么这间更衣室一定是个需要作法驱邪的地方,所有可怕的事情都在此处发生。这里有成堆恶臭的遗失待认领物品,发霉的毛巾和难以言说的袜子就像史前的泥炭沼泽,不计其数,不知堆了多久。我们曾经把柯林·斯马特埋在里面。这里,就在这里,有人猛拽保罗·邦斯的内裤,由于拽得太猛,结果他被送进了急救室。这房间是个铁笼竞技场,一切攻击都不受管制,无论生理的还是心理的。我最后一次在这长凳上坐下,小心翼翼地把头安放在两个挂衣钩中间——这东西干过的坏事太多了——突然间,一阵叫人难以置信的哀伤袭来。也许是怀旧吧,但我很怀疑:怀什么旧?怀念装满洗手液的铅笔盒和湿毛巾抽在身上的感觉吗?倒不如说是遗憾,遗憾那些没能发生的事情、没能做出的改变。一条毛毛虫织了个茧,在坚硬的茧壳下面,细胞壁溶解,分子流动,重新组合。茧破了,爬出来一条新的毛毛虫,更长,更多毛刺,更多对未来的不确定感。
近来我发现自己很容易受到影响,常常这样莫名其妙地多愁善感起来。于是我摇摇头,甩掉这些内心的反思。夏天就在眼前,前有对未来的恐惧,后有对过往的懊恼。难道我们就不能过几天精彩的快活日子,做点儿什么?此时此刻,我的朋友们就在外面跳舞,像不知疲倦的机器。我迅速套上旧T恤,低头打量校服衬衫上潦草的笔迹。就在靠近衬衫下摆的地方,我看见了一行整齐新鲜的字迹,用蓝墨水写的:
“你害我哭了。”
我小心地折好衣服,放进背包里。
我回到舞场,赫伯恩先生正在放《跳起来》,大家跳得越发放肆、疯狂,男孩儿们相互冲撞,像在撞门一样。“查理,我的天,”戏剧老师布切尔小姐说,“太叫人激动了!”在这一天里,所有那些我们熟悉的情感,怨恨与伤感,爱与渴求,通通满到溢了出来,叫人无法承受。空气嗡鸣,让人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我选中了攀爬架,爬上去,把自己塞进两根横杠之间,脑子里想着那五个工整的字迹,看来写的人似乎很小心翼翼,怀着期望。我试图想出一张面孔,从舞场上的那么多张面孔里把它找出来,可就像那些凶杀谜案一样,似乎每个人都有动机。
又一轮疯狂开始了,男孩儿们爬到彼此背上,全速对撞、比拼,就算音乐还在响,也能听到脊背砸到地板上的声音。真正的战斗爆发了。我瞥见有人把钥匙握在了手心里。本着维护公共秩序的精神,赫伯恩先生放起了“辣妹”组合的歌,对男孩儿们来说,这也算得上是音乐的高压水枪了。男孩儿散开,女孩儿登场,她们雀跃蹦跳,对着别人摇动手指。布切尔小姐取代赫伯恩先生站在了播放台前。我看见赫伯恩先生冲我扬了扬手,小跑着穿过舞池中央,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像在横穿繁忙的马路。
“你在琢磨什么呢,查理?”
“你的休息时间要被浪费掉了,先生。”
“夜店的失败就是地理的胜利。”他一边说,一边爬上来,挨着我把自己塞进横杠中间,“现在开始你可以叫我亚当了。我们都是一样的普通市民,或者说,很快就是了,再有——多久?三十分钟?再有三十分钟,你就可以想怎么叫我就怎么叫了!”
我喜欢赫伯恩先生,敬佩他面对冷漠声音时的坚韧。“不好意思,先生,你到底想说什么?”在所有有心跟我们“打成一片”的老师中,他是做得最得体、最不着痕迹的。他只是丢下一些关于“疯狂周末”和教员室小秘密的诱人暗示,展露出足够多意味着反叛的小痕迹,松弛的领结,残留的胡茬,蓬乱的头发,以此表示我们是同道中人。甚至他偶尔还会骂骂人,爆出的粗口就像扔进人堆里的糖果。
尽管如此,我依然找不到可以叫他“亚当”的理由。
“那么——你期待大学吗?”
我察觉到一番鼓励即将开场。“我不觉得我上得了,先生。”
“事情还不知道呢。你申请了,对吗?”
我点点头。“艺术、计算机科学、平面设计。”
“很好。”
“可我没拿到毕业成绩。”
“嘿,结果还没出来呢。”
“我心里有数,先生。我连一半的出勤率都没达到。”
他握起拳头在我膝盖上敲了一下,想了想,又改了口:“好吧,就算你这次真的没进,也还是可以再努力的。重考,或是另辟蹊径做点儿别的。像你这样的男孩儿,有天赋……”我至今珍视他对我的火山作业的表扬,堪称毫不吝啬:“新的高度,最棒的火山截面图。”好像我不是做了一份作业,而是发现了某条多少世纪以来都没能被火山地质学家们发现的基本真理。但这其实只是个小小的钩子,为的是要把“天赋”二字挂上去。
“不,先生,我会去找份全职工作。我给自己的时间是到九月份,到时候——”
“我还记得那些火山,那些剖面线真是棒极了。”
“火山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耸耸肩,感觉到某个开关被打开了。我大概是要哭了,这实在是意外,我只能苦苦压抑。我在想,要不要再往上爬几格?
“也许你可以做一些跟这个有关的工作。”
“火山?”
“绘画、平面设计。等结果出来,如果你想跟我聊一聊这个事情……”
又或者,也许不用我爬,也许只要把他推下去就行了。从这里摔下去也不是很高。
“真的,我没事。”
“好吧,查理,好吧。不过让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凑过来,我能闻到他呼吸里的啤酒味儿,“是这样的。这没有关系。现在的事,没有关系。我是说,它很重要,但不像你想象的那样重要。你还年轻,非常年轻。你可以去上大学,或是等到你准备好了再去,但是一定要去。时间——有的是。哦,小伙子……”他把脸贴在木头横杆上,样子很可爱,“如果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六岁,哦,小伙子——”
万幸,就在我准备跳下去的时候,布切尔小姐发现了频闪灯,她长按下去,让它持续闪烁了很久很久。突然间,一阵尖叫响起,人群骚动起来,向外闪出了一个惊慌的圈子,与此同时,在频闪灯的照射下,伴随着一阵“呃——呃——呃——呕——”声,黛比·沃里克呛咳着喷出镁白色的呕吐物,溅到了周围人的鞋子和裸露的小腿上。一连串的手机拍照声响起,就像某部定格的可怕电影,她的手大张着捂着嘴,像是要用手指头去堵水管口一样。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弓着身子站在一圈大笑尖叫的同龄人中间。直到这时,布切尔小姐才终于关掉频闪灯,踮着脚走到人圈中间,伸长了胳膊用手指尖去抚黛比的背。
“54俱乐部 。”赫伯恩先生说着,爬下攀爬架。
“闪光闪得太厉害了,明白吗?”音乐暂停,孩子们都在忙着用粗草纸擦拭他们的腿。体育场管理员帕基去取锯木屑和消毒剂,这都是专门为舞会准备的。“女士们、先生们,还有二十分钟。”赫伯恩先生回到了控制台边,“二十分钟,也就是说,是时候缓一缓了……”
慢歌给所有需要彼此依靠搀扶,但至少还能站得住的人提供了一个校园终审裁决的机会。《合二为一》的第一段旋律就清空了舞池。可就在舞池边缘,托实验室工作人员的福,一个隐藏的装置喷出了淡淡的干冰喷雾,借着齐腰高的喷雾遮掩,一系列紧张的谈判正在展开。莎莉·泰勒和蒂姆·莫里斯首先冲出迷雾,快活地踩着锯木屑跳起舞来;接着是莎朗·芬德利和帕特里克·罗杰斯——校园性感先锋——手永远都插在彼此的裤腰里,一副要从抽奖箱里抽出彩票来的模样;再接着是“肢体”丽莎·博登和马克·所罗门、“大长腿”斯蒂芬·尚克斯和“女王”艾莉森·奎因。
不过,在我们眼里,这些都是“老夫老妻”了。人群需要新鲜东西。遥远的角落里传来了起哄和欢呼的声响,是小家伙柯林·斯马特牵起了派翠西亚的手。人群让出一条通道,她半推半就,半个人被拖进了灯光下,空着的那只手拼命遮着脸,像即将面对审判的被告。体育馆里,男孩儿女孩儿们开始了他们神风敢死队般的追逐,满场地跑,追求者有的得到欣然应允,有的遭到拒绝,只能转身离开,面对稀稀落落的掌声努力扯出个笑脸。
“我讨厌这一套,你呢?”
海伦·比维斯坐到了我身边的横杆上,她是个艺术街区的女孩儿,曲棍球冠军,又高又壮,有时被人叫作“砖匠”,不过从来没人当面这么叫。“看,”她说,“丽莎的整个儿脑袋都快塞进马克·所罗门的嘴里去了。”
“我敢打赌,他嘴里还有口香糖——”
“就那么把它顶过来推过去,像一场微型羽毛球比赛。”
我们有过几次想要缔结友谊的扭捏尝试,海伦和我两个,只是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在艺术领域里,她是那种会画大幅抽象油画的酷小孩儿,画名都叫“分割”之类的,窑炉里总有她的东西在烧。如果说艺术是关乎情感和自我表达的,那我顶多也就是个“还不错的画手”,能画些精致的速写画像,打上重重的十字线阴影,僵尸、太空海盗、骷髅,都只有一只眼睛,取材自电脑游戏和动漫、科幻小说和恐怖故事,都是那种复杂的暴力画面,足以引起教育心理学家们的关注。“我想跟你说句实在话,路易斯。”海伦慢吞吞地说,手里还握着一个足有胳膊那么长的银河系雇佣兵玩偶,“你可以正经画一画男性人体,加上斗篷。不妨想一想,如果要选一些真实的东西来画,你会怎么做。”
我没有回答。跟我比起来,海伦·比维斯太聪明了,是那种毫不张扬、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聪明,无须书本标榜。她也可以很有趣,会絮絮地低声讲出最好的笑话,但只在自己高兴的时候说。她的话里有太多字眼,每个字都能读出反讽的味道,我从来弄不清她说的究竟就是那个意思,还是该反过来听。哪怕每个字眼都只有一个含义,文字本身也已经够难了。如果要探究我们之间为什么没能发展出友谊,原因就是我实在无力跟上她的层次。
“你知道这个体育馆里缺什么吗?烟灰缸。装在双杠两头。嘿,现在我们可以抽烟了吗?”
“不行,还得再等……二十分钟。”
海伦·比维斯是我们之中最好的运动健将,同样,她也是个老烟枪,多多少少都干过在门边抽烟的事情,一笑起来,她的万宝路薄荷烟就在唇边上下跳动,跟大力水手的烟斗一样。有一次我还看见她按住一边鼻孔擤鼻涕,鼻涕越过女贞树篱笆,飞出去足有十二英尺远。我觉得她的发型是我见过最丑的,顶上支起,后面又长又软,两边鬓角尖尖的,活像圆珠笔在照片上胡乱画出来的样子。以五年级公共休息室的神秘代数公式计算,坏发型加上艺术加上曲棍球加上不刮腿毛,就等于对男孩儿无感。对于那个时候的男孩儿来说,“对男孩儿无感”是个强大的形容,要不就让一个女孩儿充满了最迷人的魅力,要不就是毫无吸引力。对男孩儿无感的女孩儿分两种,也只有两种,海伦不属于马丁·哈珀那些杂志上能找出的任何一个类型,于是男孩儿们也就对她没了兴趣,我倒觉得这样更适合她。可我喜欢她,希望能让她记住我,哪怕我的努力往往只能换来她的轻轻摇头。
最后,镜面灯球亮了,悬在链子上转动着。
“哈,真神奇。”海伦抬起下巴点了点缓缓转着圈跳舞的人群,“永远都是顺时针。你发现了吗?”
“在澳大利亚就反过来了。”
“赤道上的人就站着不动,非常与众不同。”《合二为一》余音散去,代之以惠特妮·休斯顿甜蜜温暖的《最伟大的爱》。“嘿呀,”海伦转了转肩膀,说,“为了我们所有人好,我希望这些孩子不会是我们的未来。”
“我不觉得惠特妮·休斯顿脑子里会有我们这所学校。”
“是啊,大概是没有。”
“说起这首歌,还有一点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学着爱你自己’,这怎么就是最伟大的爱?”
“如果你把‘爱’换成‘恨’,就好懂了。”她说。我们安静地聆听着。
“学着恨你自己——”
“——是最伟大的恨。所以说那很容易做到。最了不起的是,这法子几乎适用于所有情歌。”
“她恨你——”
“就是这样。”
“谢谢你,海伦。这下我就清楚多了。”
“当是给你的小礼物好了。”我们将目光转回到舞池中,“看样子翠丝很开心。”我们望过去,派翠西亚·吉布森一边扭捏地跳着舞,一边往后缩,手依然捂在眼睛上。“柯林·斯马特的裤子都变形了,怪好玩的。古怪的地方,很难保持形状。嘣!”海伦冲着空中哼道,“我有过一次。圣诞节卫理公会的舞会上,跟一个不太方便说出名字的人……感觉不怎么样,像是被鞋盒子戳到屁股一样。”
“我想男孩儿从中得到的享受比女孩儿多。”
“那就去树上或者随便找个什么东西蹭蹭。这太粗鲁了,我是说,这很无礼。别拿这个当武器,查尔斯。”周围有许多只手都在不同的臀上摸索,要么停留在上面,颤颤巍巍、战战兢兢,要么用力揉捏,像在揉做比萨的生面团。“这真是最恶心的景象。这么说可不光是因为我是个对男孩儿无感的人。”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们不常这么开诚布公地聊天,所以还是忽略了为好,过了会儿——
“我说,你想跳舞吗?”她开口道。
我皱了皱眉头。“不想。这样就挺好。”
“是啊,我也觉得。”她说完,顿了顿,“要是你想去找其他人——”
“真的,我很好。”
“查理·路易斯,你就没什么喜欢的人吗?最后时刻了,不想去倾诉一下衷肠?”
“我真没这些……东西。你呢?”
“我?没有,我早就死心了。说到底,爱情不过是中产阶级创造出来的东西而已。那些东西——”她用下巴点了一点舞池中央,“不是干冰,是低浓度信息素的迷雾。闻闻看吧,爱情……”我们耸起鼻子嗅了嗅空气的味道,“君度和消毒剂。”
赫伯恩先生的声音响起,发出嗡嗡的回响,他离话筒太近了。“最后一首歌,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的最后一首歌!所有人,跳起来吧,找个舞伴——勇敢点儿,伙计们!”《无心私语》响起,海伦点着头,看着挤作一团的人群——只有一个姑娘往外走了出来。是艾米莉·乔伊斯,她在朝我们走来,还不等走到我们能听清的距离,就开口说起话来。
“……”
“什么?”
“……”
“我听不……”
“哈喽!我就是说个‘嗨’,仅此而已。”
“哈喽,艾米莉。”
“海伦。”
“呃,哈喽,艾米莉。”
“你们在干吗?”
“我们在当偷窥狂。”海伦说。
“什么?”
“我们在观察。”我说。
“你们看到马克把手伸进丽莎裙子里去了吗?”
“没有,恐怕我们是错过了。”海伦说,“不过倒是看到他们接吻了,真厉害。艾米莉,你见过网纹巨蟒是怎么囫囵吞下小薮猪的吗?看上去活像它们的下巴都要脱臼了,就是这里——”
艾米莉敏感地眯起眼睛斜睨着海伦。“什么?”
“我说,你有没有见过网纹巨蟒是怎么囫囵吞下小——”
“嘿,你想去跳个舞什么的吗?”艾米莉不耐烦地打断她,戳了戳我的膝盖。
“不用管我。”海伦说。
我觉得我大概是鼓了一下脸颊,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好吧。”我说着,跳了下去。
“别被呕吐物滑倒了,爱情鸟们。”海伦目送我们踏上舞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