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沉默着走完了整条车道,那是一段挺长的路,接着转上通往山下主路的那条林荫小道,一切照旧,我唯一听到的声音来自我自己的脑子,那声音命令我:集中精神,那很重要,集中精神。
“很可惜我们今天都没说上话。”她说。
“是啊,太忙了。”
我们继续走。
“我以为你在躲着我。”我说。
“绝对没有!我想找你来着,可每次抬头都看到你像只猫一样一个人待着,所以……”说到这里,她笑出了声——要我说,笑得也未免太过了点儿——一边抬手把头发绾到耳后。
“是吗,真抱歉。”
“要说有什么的话,我觉得是你在躲我。”
“天哪,没有!”我从没想过,做出淡然的样子会被人认为是高傲冷漠,“只是我还不太习惯。”
“我想没人能习惯。”
我们接着走。白天的热气还残留在树荫下没有散尽,空气仿佛凝滞了,朦朦胧胧的,这里一片那里一群的小蠓虫好像按在照片上的手指印。我们能听到稍远的地方传来高速公路上低沉的嗡嗡声,我也知道社团的人就在我们后面叽叽喳喳,隔了一点儿距离,一路上都跟着。
“所以,说真的,”她说,“你是不是真的非常讨厌这个?”
“我给人的感觉是这样吗?”
“有时候。你扮雕像时,我还以为你会突然——呃,怎么说——爆发。”
“我不擅长这些事情。”
“你做得很好!我觉得你的人体蒸汽机棒极了,在这类事情上我从来不会瞎说。不过就算在那个时候,你看起来也真的像是……嗯,很生气!”她又大笑起来,一边吓得赶紧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呃,我说了,这不是我擅长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来?”
我将目光锁定前方。
“尝试新东西,让自己有点儿事情可做。”
“远离大街。”
“远离麻烦。”
“你有麻烦吗?”
“也不算吧,只不过一直待在家里很无聊。”
“你今天觉得无聊吗?”
“那倒没有……”
“哈,那你就来对了。”
“但是很尴尬。”
“是的,所有人刚开始都这样。就像加入海外军团或是空军特种部队,你必须背一台冰箱,喝自己的小便,诸如此类的。在这里,你就必须玩帽子戏法。这样,我们所有人就都是一体的,无拘无束。你觉得你跟我们是一体的吗?”
“算不上。”
“无拘无束?”
“有拘束。”
“好吧,也许等到正式开始排戏的时候……你是哪个角色?”
“不知道,山什么的。”
“山普孙。嗯,是这样的。有很多挑衅辱骂、很多下流笑话。他是个非常非常粗鲁的年轻人。”
“哦,我的天。”
“只要别在顶腰的时候那样就行,这事还是留给朱丽叶吧。”
“你演谁?”
“就那个,”她做了个鬼脸,“就那个。”
“同名角色。”
她大笑:“可是同名角色并不一定是最好的角色。”
“要你选的话,你更愿意出演山普孙。”
“那是我的梦想。”我们相视而笑,穿行在绿色海洋的柔光中,这光亮斑驳闪烁,好像石头水潭里荡漾的水波。我偶尔会有类似的观感,眼中的一切突然间变得诗意起来,我想过把它说出来,石头水潭什么的,但不确定这究竟会让我显得诗情画意,还是有点儿别别扭扭。这两者似乎有些重合的地方,所以我决定还是把这份感受藏在心里。
倒是弗兰又开口了:“这个夏天真烦人,不是吗?运气好的时候,太阳出来了,天空湛蓝,可只要一秒钟,那些早就被塞进我们脑子的念头就通通冒了出来,告诉你应该做什么,该躺在海滩上,该从秋千上跳进河里,该和你那些不可思议的好伙伴们一起野餐,野餐垫铺在草地上,吃草莓,笑得肆无忌惮,像广告里那样。可现实从来就不是那样,夏天只是错乱的六个星期,感觉就像是你在错误的地方跟错误的人待在一起,什么都错了。夏天之所以这么叫人悲伤,就是这个缘故——你本该那样快乐的。要说我自己的话,我简直迫不及待想穿上保暖连裤袜,打开暖气了。至少在冬天,悲伤是理所当然的,你本来就不可能穿行在长满向日葵的原野上。事情就这样一直重复,不是吗?永无止境,永远不会是你想要的样子。”
“我觉得这话对极了。”我说。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所以你应该来演这部戏!新的体验,新的人……”她朝身后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知道他们看上去有点儿……”她做了个鬼脸,“但其实人都不错,等他们冷静下来就行了。”
“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得工作。”
“那太棒了,在哪里?”
“加油站,打杂。”
“啊,一开始是什么把你吸引到那个世界去的?”
“那里的味道。我喜欢它们钻进衣服和头发里的感觉。”
“味道和糖果。”
“一点儿不错。薯片、糖果、黄色小画片……”
“你自己会买吗?不是说黄色小画片,是说糖果。”
“哦,他们会把黄色小画片卷起来包在玻璃纸里——”
“就像漂亮的小礼物。”
“——可是糖果,不。偶尔买特趣巧克力,但不买糖。”
“好吧,你是专家。收入不错?”
我扫了一眼自己的手指甲。
“一小时三英镑二十便士。”
她吹了声口哨。“上班时间呢?”
“十点,十二点。”
“好,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解决。说到底,这不是借口,事实上本来就没有借口。”
我们走到山脚下的主路边了,水泥公交站台就在我们这一侧。“爸爸一般就在这里接我。我们住在那边。”她说的是一个小村庄,约莫二十来户人家,所有房子都是白墙、茅草顶,看着叫人羡慕。是了,我心想,这就说得通了,这才对。“你愿意陪我一起等等吗?他还得有一会儿才到。”
可我意识到社团里的其他人这会儿正从我们身边走过,点着头,咧嘴笑着。我觉得自己像在做贼一样,很尴尬,只想赶紧逃跑。“不行啊,我得走了,我今天晚上要上班。”我爬上自行车,腿却绊在了坐垫上,突然笨拙无力起来。
“你没事吧?还好吗?”
“没事。我很好,很好。”
“好吧。很高兴跟你聊天。”
“我也是。”
“还有这个——”她双手拿着剧本递给我,“这下可不能说我没主动了。”
我瞟了一眼公交站,其他人都在那里,咧着嘴咯咯直笑。收回目光,我看着弗兰,像间谍似的压低了声音匆匆忙忙地说:“你瞧,实话实说吧,星期一我不会来了。”
“为什么?”
我耸耸肩,盯着公路的远方:“我只是不太合群。”
“是啊,人人都愿意这么看待自己。从来没有人会说,‘要说我啊,我是个非常合群的人,什么狗屁我都能参与进去,我就是这样。’”
“是的,可我的情况——”
“这种所谓‘不合群’,是因为你是特立独行,还是喜欢独处?”
“都有点儿吧,我更愿意这么说。”
“我打赌你是这么想的。嘿,可这没好处。”她说着,再次递出剧本,“如果你参与的事情是对的,那参与这个行为本身就不会错。”
“不是的!我今天之所以会来就只有一个原因……嗯,我能不能——我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喝杯咖啡或者茶或者其他什么的?我都可以,看你的。或者我们可以试试去个酒吧什么的,我知道一些地方,他们什么人都接待——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只是想我们可以安安静静地找个啤酒花园坐坐,你想怎么样都行,真的,可我就是没办法演莎士比亚的东西。我会像个蠢蛋一样的,比我现在的表现还要糟糕。”
我一边说,一边看到她挑起眉毛,蹙起眉头,眯起眼睛,把头发含进嘴里咬着,又拿出来。每个表情都让我心慌意乱,逼我说出更多语无伦次的话,有些根本就只是含糊的声音,直到所有言语耗尽,就像干涸的水管挤出了最后一滴水。
“总之就是这样。你怎么说?”
等到我终于耗尽,她开口了,答案非常干脆清楚:“不。”
“不?”
“不。”
“好吧。嗯,很公道。”
她耸了耸肩。“抱歉。”
“有男朋友了?”
“不是。”
“是迈尔斯吗?”
“啊?什么?不是!”
“好吧。”
“我只是觉得——”
“为什么会是迈尔斯?”
“我不知道,我只是——也许你不喜欢这个假设,那没问题。”
“也不是。”
“嘿,告诉我,一直这么猜很尴尬。”
“我没时间!我在做准备,我要研究台词……”她抖了抖剧本。
“哦,同名角色。”
“没错!我想演好。”
“可周末当然是要……”
“不,那是我跟朋友见面的时间。你想要见我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
“怎样?”
“星期一过来。”
我左右张望了一下,看到公交站台上的面孔都在望着这边。“就是星期一?”
“不,应该说是整个星期。你必须一直坚持到星期五。”
她递出剧本,伸直了手臂。而我就像个诗人一样,念叨着:“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她笑了起来:“抱歉,这是交换条件。”
“那星期五我们能出去吗?”
“不。星期五我会认真考虑一下。”
“然后做出决定?”
“是的。”
“决定的依据是什么?”
“就正常那些,我们相处得怎么样……”
“我有没有什么长处?”
“不,不是。这又不是面试。”
“好吧,不是那种意义上的,也许吧。”
“不是那样的面试。”
“但并不确定?关于咖啡?”
“在商量的阶段,我能许诺的就是这些了。”
“你很清楚,这是胁迫。”
“只有逼你做让你感到羞耻的事情,那才叫胁迫。”
“那是什么呢?比如‘戏剧活动’?”
“这更像是贿赂,真的,或者说激励。”她又一次递出剧本,我接过来,飞快塞进背包。
“我会好好想一想的。”我说,抬脚搭上高的那块踏板,准备蹬车出发,“再见。”
“那么,再见!”她说,同时飞快伸出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回过头,她依旧那样飞快地靠过来,脸贴着我的脸——我都能感觉到皮肤上的汗湿,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我的,我不确定——在我耳边悄声说:
“甜蜜的忧伤,诸如此类。”
说完她就朝她的朋友们走去,中途又停下,回过头来。“星期一!”她说。
我骑车去上班,想着“甜蜜的忧伤”,真是太对了。“甜蜜的忧伤。”直到星期一上午,我才发现,原来这是剧本里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