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密欧

弗兰不见了，消失在院子和大草坪之间的某个地方。除非躲进林子里去，我只能加入人群，别无选择。我懒洋洋地歪着晒太阳，与此同时，罗密欧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谈论扮演戏剧同名角色得满足怎样的要求，他英俊的脑袋靠在他壮硕的胳膊上。同名角色，他强调，并不一定是最好的角色，可惜找上他的总是这种角色。这简直就是他的诅咒：总扮演同名角色。“同名角色”，这个词出现得如此频繁，被如此强调，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是不是这部剧里有个人物的名字就叫“同名角色”。看哪，同名角色公爵大人来了……

“我是说，想想《奥赛罗》吧！”他说。

那个“雕塑”过我的黑皮肤瘦高男孩儿亚历克斯大笑起来。“迈尔斯，我倒是很愿意看看你的奥赛罗。”

“嘿，那可是个大角色，我可是会拒绝的——”

“那你真是太客气了——”

“——伊阿古更好一些。就像这部戏，我的名字就在剧名里，可我很怀疑其实茂丘西奥更符合我的性格。”

亚历克斯又大笑起来。“噢，你是说我的角色吗？我在这部剧里要扮演的角色？”

“亚历克斯好伙计，你会干得很出色的。只是说到同名角色，分量太重了，好像一切都在于我一个人似的。”

我愤愤地看着他。他很帅，在我看来，是特别精神的那种老式的帅气，老派商业电影里那种，跟定格的恐龙战斗的那种。“很帅，他自己也知道。”这是我妈妈会说的话。那男孩儿突然转过头来，就像听到了这句话似的，点了点我，没叫名字。“哪个更好？罗密欧还是茂丘西奥？”

我想耸耸肩，却只是不经意抖了抖身子。

“你演谁？”他说。

“我？还不知道。”

“你是哪个学校的？”

“莫顿庄园。”我说。罗密欧点点头，好像这差不多就可以算是答案了。

“和我们一个学校的。”柯林·斯马特说。他抱着膝盖，一直望着那男孩儿。

“对于查理来说这差不多算是头一回。”露西·陈不怀好意地说，“他的表演在莫顿庄园倒没怎么听说过。”

“我叫迈尔斯，”罗密欧说，“在哈德利希斯上学，跟我们的乔治一样。”

迈尔斯指了指稍远处一个弓着背坐着的男孩儿，他缩在墙边的阴凉地里，一边吃着香蕉，一边看一本企鹅出版社的老版《包法利夫人》。

“嗯？”那男孩儿抬眼从飞行员镜框上看过来，镜片厚得像鱼缸玻璃一样。他毫无必要地套着一件套头衫，里面像是一件白色校服衬衫，头发乌黑发亮地扣在头上，像披头士的假发片一样，皮肤有点儿发炎，嘴和鼻子周围一圈都是浆果汁一样的红色。

“乔治跟我是一伙的，对吧，乔治？”迈尔斯大叫道。

痤疮男孩儿摇了摇头。“不，迈尔斯，我跟你不是一伙的。”话没说完就埋头继续去看他的小说，“你就是个大傻子。”

迈尔斯发出一阵兰斯洛特骑士般的爽朗大笑，冲过去一手按住乔治的胸膛，一手把香蕉捏烂在乔治的掌心里。哈德利希斯离城五英里，独立校园，高墙环伺，是那种要在校名前面缀上“小”字的私立学校。出于很合理的理由，他们的学生倾向于避开市中心，就像雪豹一样，几乎没听说过有人能近距离观察到他们的行为习性。我们在尴尬的沉默里坐着面面相觑，直到——

“嘿，迈尔斯，”亚历克斯大声说，“迈尔斯，能别这样吗？”

迈尔斯翻身滚开，在草上擦了擦手。“我们在哈德利希斯有一个真的很厉害的戏剧部。”

“你怎么是这么个蠢东西啊，帕里什？”乔治咕哝道。

“棒极了的小剧场，真正的多功能，我们有很多演出，什么都有，观众几乎就顶在你面前。我在那里演过《花红酒绿》里的好友乔伊、《阿吐罗·魏》里的阿吐罗·魏、《大鼻子情圣》里的大鼻子情圣——”

“校刊头条大标题：《蹩脚的大鼻子情圣》。”

“乔治，别挑衅我！我们刚演过《大教堂凶杀案》——”

“迈尔斯演大教堂。”乔治说。

“事实上，我演的是大主教托马斯·贝克特，那真是一场马拉松。唉，就是没有丹麦人 ，那才是我真正想演的角色。不过这个角色很重要。”

“哪个丹麦人，帕里什？”乔治一边说一边还在清理头发上粘上的香蕉，“同名角色戴恩？”

“别让我再回去教训你，乔治，你这无名小卒。”

“知道吗？你不必一直说‘同名角色’，可以说‘标题人物’。‘我演的是标题人物’——”

“你知道要扛起整场演出是多大的责任吗？”

“是啊，不过还有另外一个叫‘朱丽叶’的名字。”亚历克斯说，“她也非常重要。”

“嗯哼。”迈尔斯怀疑地说。

“迈尔斯，你最喜欢莎士比亚的哪段独白？”露西崇拜地说。我看到海伦和亚历克斯双双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吗？有个很有趣的事情。”迈尔斯搓着下巴说，是真正地搓。“你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可找不到我最爱的东西，因为——”重点来了，“——我最喜欢的是一首十四行诗。”

“杀了我吧。”海伦嘟囔着。

“露西啊露西，”乔治也在嘟囔，“你知道你放出的是个什么怪物吗？”

“我的情人，”迈尔斯抬头仰望天空，开口了，“眼睛一点儿不像太阳！ ”我仰面躺倒在草坪上，闭上眼睛，按了按，双唇被沉默和无知粘在了一起。如果说这种关于创造力的事情是要让我们更自由自信，那为什么我却从未像这样感到压抑和难为情？爱丽娜说什么要学习如何行走于这世间，自然地回应他人，我立刻被吸引了——对于一个无法穿过拥挤人群、无法和父母中的任何一个人一起安稳地坐在沙发上，也无法做到站在喜欢的女孩儿身边却依然保留语言能力的男孩儿来说，这是值得获取的才能。可我无法通过塑造某个陌生人的脸，或假装自己的骨头一根接着一根地消失，抑或是听某个装模作样、自以为是的混蛋嘴里冒出几句他可能烂熟于胸的莎士比亚名句来获得这种才能。我只想知道我的双手该做些什么，就这么简单。我的手该往哪里放？

如果说我的任务注定要失败，那现在看来，其中倒也原本就有些不那么诚实、不那么光彩的东西。我加入了一个不想加入的组织，完成了入会仪式，而这个组织其实也并不需要我的加入。海伦是对的：我不该浪费他们的时间。出于礼貌，我会留下来过完这一天，然后离开，两手空空，没有电话号码。弗兰的容貌会淡去，我的心悸也会，就像从一场小感冒中恢复过来。又或者，也许我会疯掉——很快就知道了。

现在，迈尔斯盘腿坐在地上，正在说各种有关国王之死的悲伤故事，我侧耳听着，阳光照在我脸上。就算学不会引用莎士比亚，至少我还可以晒得黑一点儿。

一片清凉的阴影笼在了我的脸上。“查理，我们能聊会儿吗？”我睡着了。其他人早就走了，现在是爱丽娜和艾弗蹲在我旁边，活像两个侦探蹲在海滩上的尸体旁。

“当然。”我说着，晕晕乎乎地站起来，被他们俩夹着往屋子里走。我背后汗湿了，凉飕飕的。他们看过我的资料，知道弄错了，现在他们要把我带到假山那边扔出去了。

“嘿，今天干得棒极了。”艾弗说。我不知道哪里棒了。扮成叶子，被晒成枯叶？蜷得要多小有多小？

“我们想让你看看这个。”爱丽娜说，拿出一份活页文件，“这是我们这次的剧本。当然了，你知道是哪部戏。”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喏，星期一是我们通读剧本的时间。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们并不是要做一场光彩夺目的演出——”

“——但我们希望你能看看其中一个角色，叫山普孙。”艾弗说，“他是凯普莱特阵营的人。”

“算是个有点儿莽撞的浪荡子。”爱丽娜说。

“但非常有意思。”

“有很多露骨的笑话。”

“事实上，这部戏就是他来开场的。”

“试一试吧。”

“不用有压力。”

这是我的机会：谢谢你们，可我不会再来了，这不适合我。可艾弗看上去是那样满怀期待，爱丽娜看着我的样子是那样殷切，我没能说出口——这并不是最后一次。我点点头：没问题，好。接下来，整个下午都花在了扮演蒸汽机上面。

当一天终了，我筋疲力尽，浑身上下都是从没想过的疼，还又爬又摸地滚了一身的灰土，却一点儿也没能接近那个有魔力的电话号码，就连最简短的交谈也没有。弗兰一定是在躲着我。剧团其他人围站在一起相互拥抱，我收拾起自己的东西和最后的骄傲。

“周末愉快，各位！”艾弗大叫道，“记住，星期一是莎士比亚日，我们要研究剧本，深入研究。九点整，在柑橘园。不过记住了，不允许表演！我们通读剧本，只是读……”

我的自行车还在原地，被抛在车道旁一棵老紫杉树下。我把剧本藏在那棵树背后，这是退出的表示。然后，我上车准备离开，可碎石子太滑，最丢脸的是，我摔倒了。我听到背后有笑声和起哄声。“附庸风雅的小人。”我暗暗嘀咕，回过头去，却看到弗兰轻快地走到我旁边。

“嗨。”

“噢，嗨。”

“你忘了这个。”被我丢掉的剧本。

“啊，是的。谢谢你。”

“我希望这是个意外。”她伸手举着剧本，好像那是一份待签的合同。

“是的，我一定是……”我左顾右盼，不想接过来。

“我爸爸每天晚上在这条小路下面接我。我是说，如果他能来的话。要是你不着急……”

我不着急。 0LLnXJzD5s7ZzX9PuG3XEFzhlb2KcHhMuZF2MmNsTl5p0UilMhvza4C4Yl/OX4p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