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刚离开,我紧接着就看到了这个家未来的模样,清清楚楚,无可避免:这房子变成了洞穴,满地散落着动物骨头,就像《2001太空漫游》的开头一样,爸爸和我用咕哝和号叫对话。要想避免坠入这样的返祖境地,我必须做出努力,对秩序的渴望油然而生。很快,我就学会了烘衣橱的用法,知道了恒温器怎么操作,怎么让热水器重新打火。第一批变成淡粉色的校服衬衫教会了我,把白衣服和其他颜色的衣服分开洗有多么重要;越积越高的未拆封信件上多半都写着妈妈的名字,让我有机会练习模仿她的签名。
我很想说我还学会了做饭。可准确说来,我学会的是如何叫外卖。丰富、平衡的饮食意味着一定要确保印度菜、中国菜和意大利菜(就是比萨)的严格循环,三天为一轮,第四天是“剩饭剩菜日”,差不多就是再加热的全球食品自助餐。所有电话号码我都了然于胸,可就连享受劣质便宜餐食的乐趣也很快超出了我们的承受能力,于是,伟大的世界美食自助市集变成了一种名为“老爹意面”的东西,一大锅夹生的意大利细面条,三根两根地粘在一起,像悬索桥上巨大的钢缆一样,装在深炖锅里,再加上牛肉粒罐头汤和半管番茄酱搅和搅和就行了,有时到了深夜,加上一勺咖喱酱就变成了“老爹马德拉斯风味意面”。我敢肯定,就算是伊丽莎白时代的水手都比我们吃得健康。但起码我们没有挨饿——通常,不等盘子在膝盖上搁稳,我们就开始拼命把食物往嘴里塞,好像比赛一样——很快,我们就跟所有用香蒜酱代替蔬菜的人一样,长出了舌苔,满脸油光却黯淡发黄。我们滑进了一种无论从哪个方面说都称不上健康的生活,但我不能否认,其中也有某种肮脏的乐趣存在。“用盘子。”要是发现我直接就着外卖餐盒吃冷咖喱,爸爸就会说,“我们不是穴居人。”——暂时不是,不过快了。
偶尔,我们也会对这样的生活做出一点儿反抗,特意走上一英里去超市,买切片白面包和价钱划算的肉,再往购物车里扔点儿扁豆、苹果、洋葱、芹菜之类的。我们走路回家,雄心勃勃,要炖一锅丰盛的浓汤,用麦粒炖菜,做在电视上看过的那些菜:塔吉锅、肉菜饭、意大利煨饭。爸爸会放上吉恩·克鲁帕或者巴迪·里奇 疯狂的演出唱片。“我们来收拾屋子吧。”他会说,就像我们还小、妈妈还在家里时他常常说的那样。把水果盘擦洗干净,往里面放满梨子、桃子、猕猴桃和菠萝,这也能带来携手反抗生活的快感。最后剩下的一两根香烟会扔进垃圾桶里——过后我再偷偷捡出来——烟灰缸洗干净,收到柜子最顶上。
“我们可以的,不是吗?”爸爸会说,“男生宿舍。我们可以的。”然后换一张唱片。音乐是爸爸情绪的指针,清晰又可靠,就像温度计一样。我不得不听——不,是真正的听,坐得笔直,不能看报纸,不能分心——《无上的爱》或《不可思议的巴德·鲍威尔》 ,正反双面,因为“好电影你不会只看一半”。他会站在立体声音响旁,随着音乐摇晃脑袋,竖起一根手指:“听着,来了!”一边盯着我的脸,看我有没有听出来。有时候,很少很少的时候,就像被潮汐挟裹着,我差一点儿——只差一点儿,就被带进去了。但大多数时候,更多的是一种纵容的修炼,努力去爱他所爱的东西。“真的很棒!”我会说,可我根本分不出好坏,只能听到一波又一波平平无奇的铙钹,打从心底里觉得跟《粉红豹》的音乐也差不了多少。
可爸爸的乐观是飘摇不定的。我很快就知道了,这样的振奋是短暂的,代价是同样程度的低落。阴郁沉闷像迷雾一样卷回来,音乐被电视画面取代,看起来既不投入,也不享受。梨子硬成了石头,桃子却烂成了浆。猕猴桃咝咝作响地冒着泡爆开,菠萝干瘪得缩成了一团。黏黏的黑色汁水不知道是什么,在果盘底下汪成了一摊。爸爸会把它倒进水槽里,羞耻再一次袭来:又失败了,在如何生活、如何行走世间的课题上,我们没能找回任何体面。于是,他出门去抽根烟静一静。
至于妈妈,我依然恨她扔下了我们,只是如今这份恨意里多了些因果逻辑的东西,它似乎成了某种需要刻意维持的东西,就像婚姻一样。最直接的是遭到背叛的刺痛,每见她一次,刺痛就更尖锐一些;还有就是耻辱,因为没能被她选中。
可我疑心自己其实还是有几分骄傲的,因为我是她在这套房子里的代表。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可也许在这个家里我能胜任这角色,所以听到她要来时,我总会很乐意,因为这样我就能创造出一个“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印象,拍松垫子,摆放整齐,扔掉冰箱里所有的快餐盒,确保爸爸装扮齐整、漂漂亮亮,要是那一天刚好不行,那就确保他彻底不要出现。有了提前通知,她的到访就有了视察的意味。我能看出,她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水槽里没有盘子,很好;洗干净的茶巾、衣服都挂在晾衣绳上,看着很不错。可我并不希望她回家,因为我们其实不行。哪怕依然努力恨着她,让她为我感到骄傲似乎还是很重要。
可这一天,我遇到了弗兰·费舍尔,而妈妈出现在了厨房里,正往架子上塞各种食品杂货。我站在敞开的门口看着她,她正用指甲抠下面包盒子里一块发霉的面包皮,把它扔进垃圾袋。午后的阳光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只肥硕的绿头苍蝇,正试探着一头撞在窗户玻璃上。她一边拆包一边独自嘟嘟囔囔,发表一些小小的私人评论,都是批评和抱怨。
“哈喽。”我说。
她回头望过来。“你去哪儿了?”
不关你的事。我们的交谈总是话外有话,就像外国电影里的字幕一样容易读懂。“出去了,骑骑车。”
“爸爸也出去了?”
“看来是的。”他不在家,真是谢天谢地。
“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不知道。”某些疯狂的散步呗。
“他睡得好吗?”
“我想是吧。”晚上不睡。下午在沙发上睡。你的错。
“肯见人吗?”
“就我。”也是你的错。
“能照顾好他自己吗?”
“跟以前一样。”他不太刮胡子,不太喝水。他一件衣服穿好多天。你的错。
“他有没有提过要找份工作之类的?”
“说过,对。”
这话半真半假。在那些不巧我们两个都在家的日子里,每当气氛发展到难以忍受时,爸爸就会抓过纸和笔,打开电视机,调到英国广播公司图文资讯频道的招聘广告页。我们俩有谁能当燃气装配工吗?保险推销员?石油钻塔的潜水员?我们琢磨新工作的方式和小孩子一样:火车司机、牛仔、宇航员,我们这张脸能适合这些角色吗?答案五花八门,但都是否定的,过程叫人沮丧,非常不舒服。找工作不是那种可以父子俩一起做的事情,甚至比一起看性爱场面还要让人难堪。很快,我们就调回其他节目,转换话题,再也不提这一茬。眼下我就在转换话题。
“乔纳森怎么样?”乔纳森真是个绝妙的好名字,很难用嘲笑的口气念出来。
“都好,谢谢你的关心。”妈妈不动声色地回答,手掌贴在柜子门上,用力关上,一次又一次,直到它终于能好好关着。“砰——砰——砰。”她顿了顿,双手扶在台子上。“你知道住在那里最好的是什么吗?没有爵士和所有这些可爱的转角!”
“哦,你高兴就好,妈妈。”我说。可我知道,只要她肯开口说一个字,我就会立刻奔上楼去收拾好行李。她大概也知道,所以轮到她转移话题了。
“你这个夏天都在忙什么?我是说,一般来说。”
“骑车、看书。”
“看书?你从来都不是个爱看书的人。”
“哦,现在是了。”
“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努力敦促你多看点儿……”
“哦,也许问题就在这里,你们努力敦促我。”
“嗯。是的,我现在明白了,是我的错。至少你经常出门。你会和其他人一起吗?”
我能说我刚认识了一个棒极了的女孩儿吗?我听说过有人能开诚布公地跟父母聊天,交谈中不会有没完没了的嘲笑挖苦和自以为是的说教。可说真的,这些怪胎究竟都是谁啊?就算我知道该怎么说,那也不是现在。我们已经听到爸爸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了,明快、响亮,却不自然。“嘿,比莉!你在这里做什么?”
妈妈绷紧了身体,回身对着柜子。“别吵架。”我低声说。可爸爸已经倚在门口,努力在脸上摆出一副高傲的蔑视神情,可他根本做不到。
“还在呢,哈?”爸爸说。
“不,布莱恩,我十五分钟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我回来就是因为觉得你已经走了。”
“你没看到我的车就停在房子前面吗?那不是什么大汽车,但我觉得还是足够让你看到了。”
“你这次又弄了什么过来?”
“的确,我带了点东西——吃的,不装在外卖盒里的东西。我也可以拿回去。”
“请吧,拜托了。”
“那是给查理的,主要——”
“查理很好。我们两个都很好,谢谢你。”
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碗橱。听到这话,她举起了一瓶覆盆子果酱,瓶盖没盖,白色的霉菌像棉花糖一样从瓶口冒出来。当啷一声,瓶子被扔进了水槽。
我知道接下来会怎样:音量越来越高,最后,随着门被狠狠摔上,一切戛然而止。于是我转身出门,走到妈妈的车旁,比莉坐在里面,低着头看书,一只手抵在嘴上,像是打算塞进去似的。天气还是很热,但车窗摇上去了,我只好屈起手指敲了两下窗户,就这一个动作,就比今天发生的所有其他事情都让我觉得难过。我们还亲近吗?过去住在一起时,我们吵架打闹,激怒对方,但心里很安稳;到后来,在父母变了的那些黑暗日子里,吵闹的我们变成了疲惫的同盟军,还有高低床间的悄悄话,就像身在成天醉醺醺的无能军官麾下的新兵蛋子。现在,同盟破裂了,哪怕是最空洞的家常对话也似乎变得别有意味。她在新家过得幸福快乐是一种背叛,不快乐却也不过是又一件叫人生气的事。
比莉一直等到车窗降到底才开口。“还好吗?”
“还好。”
“他们在吵架?”
“刚刚开始。”我说,看了一眼手表,好像这事也有时间表一样。
“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跟以前一样。那边怎么样?”
“很怪。”
“‘双胞胎姐姐’怎么样?”假装比莉是灰姑娘,这是我们提到她的新处境时唯一能开的小玩笑了。
“双胞胎?她们是运动狂人。一打开柜子,足球啊,曲棍球棒啊,羽毛球网什么的就噼里啪啦地往外掉,像下雨一样。她们老想拉着我一起,好像我是个可怜的孤儿,她们要努力让我感觉是在自己家里,一起打打长曲棍球什么的,然后我们就能成为好伙伴了。她们整天都是:‘比莉,出来跟我们打长曲棍球!’我就整天都是:‘那是什么,学校的项目?不是课程表上的运动我不玩。’无论什么时候抬起头,她们都穿着运动内衣,不是在热身就是在舒缓恢复或其他什么的。她们的爸爸也一样,永远都在扔东西,停不下来。‘比莉!接住!’‘不,递给我就好。’不朝人扔东西的时候,他们就是坐着看板球比赛,一天到晚都是这些。”
“什么,妈妈也是?”
“是的,虽然不说你也猜得到,要不了三分钟,她就开始东张西望了。她管这个叫‘做出努力’,我管它叫‘配合’。她甚至还去打高尔夫。说什么同甘共苦、离经叛道,说‘既然我们在这里做客,愿意积极做出努力就很重要’。我是说,真见鬼——高尔夫!”比莉骂人倒是新鲜事,那样子有点儿难为情,有点儿鬼鬼祟祟,像个假装抽烟的小孩子,总之,在我看来就是不对劲儿。气氛有点儿尴尬,我们俩一起朝房子望去。
“想进去吗?”
“不。让他们去吧。爸爸还是‘疯爸爸’?”
拉开车门,我钻进后座,偷偷摸摸地,像个秘密线人一样。“他大多数时候都还好,然后会狂躁一下,很晚不睡,喝酒,吃药,这些事情本来都不该做。有时候我一整天都见不到他。”我们听到从屋里传来妈妈提高了嗓门的声音,还有碗柜门的砰砰声。“我讨厌这些。我是说,是的,我以前也不喜欢,可现在是真的讨厌。”
比莉扭过身子拍了拍我的手。“要坚强,我的兄弟。”用的是《星球大战》里那种怪异的腔调。我们大笑起来。终于,我头一次尝试着说了出来:“很想你。”
“哦,拜——托。”她说,然后补了一句,“我也是。”
可妈妈已经出来了,她摔上房门,爸爸立刻重新拉开,这样等会儿他就能自己来把它摔上。眼下,他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像保卫领地的农场主。我跳下车,也猛地摔上车门——我们这辈子还能再好好关门吗?——下一秒,妈妈就切换到了特技司机模式,轮胎急转,发动机转速猛推,车头掉转,开走了。
我瞥了一眼比莉,她下巴向前伸着,食指揉着太阳穴。我扬一扬手,回家,回到我的阵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