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样子

高尔夫球俱乐部是一栋滑稽的建筑，臃肿浮夸，跟它的会员一个模样。整栋房子都粉刷成白色，还有雉碟，要不是旁边挨着的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建起来的音乐学校，倒真是个适合阿加莎·克里斯蒂推理小说的好地方。我跟着妈妈来过几次，一次比一次讨厌这个地方，须后水和金汤力的味道、吧台边的哄笑、古典管弦乐、没完没了到就连上个厕所都跟着你的《蓝色多瑙河》，厕所里都是叫人看不明白的高尔夫漫画，挂在跟视线齐平的高度上。我讨厌妈妈在这个地方的样子——举手投足，说话的声音，滑稽的马甲。“拿出最好的样子。”她会这么说。我不是个喜欢表现出恶劣模样的人，但这种说法让我禁不住想要从大堂随便哪个混蛋手里抢过一根沉甸甸的大头球棒，砸掉那些干花盘、独立小包装的黄油饼干和停车场里那些宝马和路虎揽胜的后视镜——说到停车场，我这会儿正冲进去，一路扬起碎石子。我跳下自行车，任它倒在地上车轮飞转，一头撞进大堂里。

“不好意思，需要帮忙吗？你是来找人的吗？不好意思，年轻人！年轻人，等等！”前台接待员拍响了呼叫铃，“叮——叮——叮”，我左右张望，看到妈妈从吧台那边走过来，“嗒嗒——嗒嗒——嗒嗒”，铅笔裙的轻快步伐，带着微笑——微笑！——好像我是来为公司的圣诞晚会商讨费用问题似的。

“谢谢你，珍妮特，我来就好。哈喽，查理——”

“爸爸说你走了。”

“我们过去那边怎么样？”她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穿过大堂。

“是真的吗？”

——她像个保安，而我像是在商店里偷东西时被抓了个正着的贼，她一间间推开会议室和办公室的门，打算找个地方把我关起来。

“查理，我给你留了一封信。你看过了吗，查理？”

“没有，我直接过来了。”

“噢，我跟他说了把信给你的。”

——所有房间都有人，她一次次露出她的职业微笑，再轻轻关上每一扇门。

“妈妈，是真的吗？”我挣脱她抓住我胳膊的手，“告诉我！”

她的笑容淡了。她抓住我的手，抓得紧紧的，前额抵在我的额头上，过了一会儿，才紧张地左右看了看，走到我们背后的一扇门前，用肩膀把门撞开，一个转身，把我拽进了一个闷热的储物间，卷筒纸和擦手巾围成了隔音墙。我们站在拖把和水桶之间。

“查理，你不能来这里——”

“可那是真的吗？你要搬走了？”

“目前来说，是的。”

“去哪里？我不明白。”

“信里都写了。”她咬了一下嘴唇，“我跟他说了把信给——”

“那就说给我听！求你！”

她叹了口气，像是泄了气一样，身子贴着门滑下去，盘腿坐下。

“这些年来，你爸爸都不是个容易相处的人——”

“真的？我没有发现——”

“——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容易。我尽全力维持，至少我自认为是这样的。我的确还爱他，我爱你们每一个人，可是……”她停了下来，蹙起眉头，舔了舔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地斟酌着，“在这里上班的时候，我另外交了个朋友。”

“谁？”

“我写在信里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把信给你——”

“好，我会去拿那封了不起的信……”我站起来，用力踢水桶，把拖把扫到地上。

“别这样，查理。坐下来。坐下！我跟你说！现在就说！”她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地板上坐下，我们的腿交缠在一起，顶着一卷卷的卫生纸。“他叫乔纳森。”

“他在这里工作？”

“是的，他负责大型活动。”

“我见过他吗？”

“没有，比莉见过，她来给我帮忙的时候。不，他今天不在，别打其他主意。”

“多久了？”

“两个来月。”

“你一月份才来这里上班！”

“是的，那时候我们就成了很好的朋友。”

我露出最苦的笑。

“查理，在这种事情上，你还不够成熟。”

“‘很好的朋友’，这话听着像是你才九岁——”

“好吧，那就说‘爱人’，好些吗？”

“天哪，妈妈——”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对你，你愿意吗？”

“不，我只是想——”

“要我说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打算做什么。我不介意你是不是生气，我料到你会生气，可还是希望你能保持礼貌，耐心听。好吗？”她用脚尖踢开一个水桶，“天哪，真希望有根烟！”

我拍了拍我的口袋。

“这并不有趣。你抽烟？”

“没有。”

“你要是抽烟的话，我会杀了你的——”

“我不抽。接着说吧。”

“我在这里认识了乔纳森。他妻子过世了，留下两个女儿，双胞胎。他人很好，非常好，我们经常聊聊天什么的。我跟他说起你们爸爸，他非常理解，因为他自己也经历过沮丧的时候，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就这样，我们成了朋友，再后来，我们……比朋友更进了一步。别那样看我。事情发生了，查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结婚并不是‘用尽一生去爱一个人’那么简单的事情——”

“可就是这么回事！那就是婚姻的意义。你看——”我抓起她的手，掰开她的手指，让她看她依然戴在手上的结婚戒指。她反握住我的手，把它们包得紧紧的。

“是的，是的，婚姻的意义。是的。但一切都乱了，查理，一团糟，很痛苦。人是可以对不同的人产生同样强烈的感觉的，完全真挚，而且强烈。等你再大些就明白了——”

话已出口，可我看得出，她还想吞回去，只是太迟了。它甚至比“最好的样子”更让我生气。我开始踢门，她伸手按在我的膝盖上，安抚我。“别这样！别这样！查理？听着，我毫不怀疑你爸爸是我一生所爱，你也同样不该怀疑。可现在我变成了他的护士，不是妻子，不是伴侣，而是护士，有时候——有时候，越是在乎的人，你越是会真的痛恨他，因为你太在乎他们了，所以才会恨——”

“你恨他？”

“不！我不恨他，我爱他——你没听到吗？我在信里写得比这清楚得多——”

“说给我听！”

“噢，天哪！我——”

她的声音被什么哽住了。她的眼里开始闪光，她闭上眼睛，指尖用力按在眼窝上。

“我累了，查理。我只是太累，太累了。我留下来，对他没好处……我也不能一辈子照顾他。而你，我知道我是长辈，可我还很年轻，没办法把日子都花费在……都卡在那里。”

“所以你走了。”

“暂时，是的，我搬出来了。”

“你逃跑了。”

“他也不希望我留下来！他知道乔纳森，事情都说开了，不可能再——”她呻吟着，恼怒起来，“我尽全力了！竭尽全力，你知道的，除非你希望我和你爸爸继续——我们继续年复一年地在半夜里相互大喊大叫、恶语相向——”

“我到家时，他整个人缩得像个球——”

“噢，天哪，我不是随随便便做出的决定，查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这样最好！”

“也许是对你最好！”

“不，是对每个人！”

“残忍的仁慈？”

“算是其中一个因素——”

“就是该死的残忍——”

“够了！”她厉声喝道，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十指插在头发里，像是要把自己从地上硬生生拽起来，“天哪，查理，你这样也不能让事情变得更容易。”

“你想让我觉得容易？”

“噢，是的，实话说，是的，我不在乎。”她低声咆哮道，长长吐出一口气，缓了缓，调整自己。“不。你只是说出了你的心里话。”她抬手遮住眼睛，像戴上了面罩，“你想知道什么？”

“你要搬去和——”

“——乔纳森一起住。暂时，是的。”

“多久？”

“不知道。看情况。”

“我和比莉留下来跟爸爸在一起。”

“呃……”她开始咬嘴唇，眼睛看着墙壁，带着些小心翼翼，说，“目前的想法是，比莉跟我走，你跟爸爸。”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能恢复呼吸，重新开口说话。“我能来吗？”

“什么？”

“我能跟你们一起吗？”

“我不……”

“——跟你和比莉。”

“噢，查理——”

“我是认真的！带上我。”

“我不能。”

“留下来我会发疯的。”

“乔纳森有家庭了，他有两个女儿。”

“我不介意。”

“没有卧室了。”

“我睡沙发没问题。”

“查理，我需要你留在你爸爸身边！”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最大的——”

“不，你才是最大的！”

“你向来跟你爸爸很亲近——”

“不，我们不亲近，你愿意这么想只是因为这会让你感觉轻松一点儿。”

“你小时候，你们很亲近——”

“我不小了！”

“是的，可是你们可以回头，重新亲近起来。”

“我跟你更亲近，我想跟你和比莉在一起！”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惊慌，努力不让声音里流露出恐惧，可叫人难堪的是，我没发现自己在哭——

“查理，我不是移民去了国外，我只是换了一条街住，我还在这里！你每天都能在学校里见到比莉！”

——我哭得像个四五岁的孩子，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我们醒来时你没在。每天晚上你都不在——”

“你们会好的，你们两个。你爸爸喜欢跟你在一起——”

“那很可怕！我想跟你在一起！”

她也哭了，用力抱住想把她推开的我。“可是我能怎么办呢，查理？我爱你，可我太不快乐了，你不知道，你觉得我们是成年人就可以——我知道我很自私，我知道现在你会因为这个恨我，但我必须做些什么。我必须这样，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突然扑在了我身上，是外面有人在推门。“谁在里面？”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问。

“格雷格，走开！”妈妈用力顶住门，叫回去。

“艾米？我得拿一卷毛巾。”

“走！走开！”

“有人跟你在一起？偷情的女人——”

她重重一巴掌拍在门上。“格雷格，求你，拜托，就——滚开！”然后回头用口型对我说：“对不起！”

我们等了一会儿，凌乱纠缠着坐在地板上，仿佛这个小房间是台凌空坠到了地下室的电梯。我都分不清哪条腿是自己的，哪条是妈妈的，可她在这一团混乱中找到了我的手，用力握我的指尖，努力想笑一笑。我们挣扎着站起来。灰毛团挂在她的铅笔裙上，像肥大的毛毛虫，她用手背猛拍。“天哪，看看我。这边怎么样了？”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像熊猫。”我说。她从货品架上抓过一整卷纸巾，先擦一只眼睛，然后是另一只。

“我会给你钱的，你随时可以打电话，我一个星期左右会打一次电话过来，看看你们是不是还活着。不，不只是活着，我是说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她像丢无挡板篮球一样把那卷纸巾扔到金属架子顶上，“我真的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同，说不定对你们来说更好。男孩儿在一起！你可以安安静静做你的功课，订正习题。我也可以帮你！时机很糟糕，我知道，但至少你不必生活在战场上。”

“我会生活在疯人院——”

“停！”她厉声喝断，“别说了！”飞快地转身背对我，伸手从高处取下来一卷毛巾，把那东西夹在胳膊下面，这一次动作很干脆，好像我只是个失败的面试者一样。

“你已经大了，应该能面对这些事情了，查理。”她拉开门，握着门把手，一动不动，“如果不行，那也好，是时候长大了。” c0ZDC5fnDOOUnK5oeaojuHtO4ltkzwhUSV/DdwSr3Soj8b+549oPa8w8OAfpzYY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