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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我的长江情怀

1962年1月4日,我出生在四川省泸州市茜草坝。在长江流经的四川盆地,在山地和丘陵地区有许多平坝,为历史上人类主要的生息之地,仅老家泸州附近就有张坝、茜草坝、瓦窑坝、大叶坝、蓝田坝、高坝等坝子。因我4岁就随父母工作调动到自贡生活了,孩提时代的记忆很模糊,只对泸州江畔木船林立有较深的印象。还记得当时父母工作忙,我经常是随婆婆在纳溪县石棚场生活。石棚场位于纳溪县与泸州市之间的方山下,只有四条小街,但当时人气很足。从我们住的杜家大院院外山坡上和婆婆供销社宿舍的窗户,都能一睹长江的风貌,所以我从小就看惯了当时川江上木帆船的过往穿梭,听熟了江上号子声声的高亢悠长。那时木船还是川江上很重要的航行运输工具,我不时随大人们从石棚码头乘木船到对岸石梁,才可以乘车到泸州,所以我小时就对川江木船有深刻的印象。

1966年我4岁到自贡后,偶尔也回到婆婆工作的石棚场,后来年岁更大一点后对一些事情的记忆更深了,当时在石棚经常能看到泸州武斗的场景。1968年我父母因三线建设需要到四川宜宾县豆坝的401电厂工作,我们随父母到了宜宾。当时我经常坐船往来泸州、宜宾之间,因而对泸州至宜宾间的长江越来越熟悉,沿江的李庄、南溪、江安、井口、大渡口、野猪垭等地名深入脑中。同时401电厂也坐落在金沙江下游,就在离金沙江与岷江汇合口不远的豆坝(以前为窦坝,因窦氏移民居住得名,后人误读)。所以,我从小就看惯了长江上的木帆船、光腚的纤夫、硕大的木筏和满江的漂木。小时侯我还经常在金沙江边的沙滩玩河沙、堆小人,看着大人们用炸药炸出一大盆黄腊丁,看到渔民捕获用拖拉机拉着的千斤中华鲟鱼(腊子鱼)。1979年我考上大学后,往来于重庆、宜宾间,偶尔也会坐船往来,对川江沿途的风物更是多有感受,如南溪豆干,江安脆李,纳溪泡糖,泸州的白糕、黄粑、桂圆,合江荔枝,江津米花糖等都印象深刻。

工作以后,第一次感觉到长江的博大应当是在1986年考察西南古道时,我第一次乘船经过长寿、涪陵、万县、奉节、巫山、巴东到宜昌,第一次走出四川盆地。印象最深刻的是当船进入瞿塘峡、巫峡、西陵峡时,长期在丘陵地区生活的我第一次感受到急流高峡深谷的幽深荒凉,也第一次感受到东出南津关走入江汉平原后的豁然开朗,第一次感受到长江地理风貌的多彩和博大。在西南师范学院工作后,由于工作需要田野考察和会议差旅,我跑遍了长江流域的主要城镇。长江干流的上游城镇几乎都有多次考察,遍及长江上游主干流和各条支流。宜昌以下的城镇相对考察的少一些,但也先后考察过宜昌、荆州、沙市、岳阳、洪湖、赤壁、嘉鱼、武汉、九江、湖口、安庆、宿松、芜湖、南京、镇江、扬州、上海等城市,其中宜昌南津关、猇亭、沙市万寿塔、荆州古城、纪南城、岳阳楼、城陵矶、蒲圻赤壁、汉口海关、黄鹤楼、九江浔阳楼、湖口石钟山、宿松小孤山、南京中山陵、扬州瘦西湖、瓜洲渡、镇江西津渡古街、上海长江口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另外,我对长江中下游支流的重要城市,如恩施、长阳、襄阳、长沙、湘潭、南昌、合肥、苏州、无锡等也多次踏访。

可以说孩提时代长江的水土滋养了我,成人后长江的资源又养育了我。工作后的我许多成果都是以长江流域为主要的研究空间,如《近两千年来长江上游森林变迁与水土流失》《长江》《长江三峡历史地理》《长江三峡历史地图集》等,我对长江开始从一种人生感受逐渐上升到对长江历史的一种理论思考。

长江和黄河都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但长江已经逐渐成为中华民族的核心河。作为一个生于长江又长于长江的学者,我自然对长江更是有种深深的依恋,也不时会产生许多反思忧虑。长江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每当我登临高山,看大河蜿蜒如蛇、群山叠嶂,往往感叹自然沧桑、人事蹉跎、岁月如烟,脑海里往往涌现出古人咏叹长江的一些千古绝句,有激扬的、有奋发的、有伤感的。从“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从“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万里长江不知目睹多少王朝兴替,触动多少英雄情怀。谈到长江,我对《三国演义》第一回中的开篇词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首词本是明代杨慎的《临江仙》。杨慎才华横溢,只因“议大礼”得罪权贵,被贬云南,仕途多舛,这首词可能是其心境的真实写照。以往文人多认为此词过于伤感,有宿命论的色彩,太消极了。但在我来看,这首词是从自然与人文角度反思人类社会与自然关系的精品之作,比苏东坡的《赤壁怀古》更有理性和历史厚重感。从个人与社会因素看,那些青云直上的奸臣们早已深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为人唾弃,唯杨慎诗名远播,被后人崇敬凭吊。历史是辩证的。从历史长河中人与自然的关系来看,人类本是自然的产物,在短时间内,人类的活动尽显英雄本色;但在历史的自然长河里,大自然的威力是永恒的,此所谓“青山依旧在”。这使我想起我在《中国历史地理》中总结的一段话:“从天地生的综合研究来看,从长时段来看,地理环境对人类社会肯定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只是在一定的时间和地域里,人类可起加速或延缓历史发展的作用,在一些具体问题上起有决定作用。”

在我看来,从历史与自然的角度来客观分析人与自然的发展,将古今人物和事件放在自然历史的长河中去分析,正是我们所缺乏的。要知道,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类的历史仅是自然历史中短暂的一页。以长江而论,地老天荒,今天的长江形成已经有300万—500万年的历史,古长江的形成历史则长达1.8亿年,而长江古人类的历史不过200多万年,长江流域人类社会进入新石器文明社会不过七八千年的时间。历史与现实也是紧密不可分的,当下的现实往往能从历史的发展轨迹中找到答案,而现实的评价往往也需要历史的岁月去评判,此所谓常看长江长河落日圆,不怕岁月大浪不淘金!

蓝勇,2022年7月 mx6F0Z2u0MCLAv1IcLTJ7Y7u1jUvBHD/D6Ay6Xili+FYehRBCeICOYDe4XFr8YF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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