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人民出版社自2002年出版这套“纯粹哲学丛书”已有五年,共出书12本,如今归入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凤凰文库”继续出版,趁改版机会,关于“纯粹哲学”还有一些话要说。
“纯粹哲学”的理念不只是从“纯粹的人”、“高尚的人”、“摆脱私利”、“摆脱低级趣味”这些意思引申出来的,而是将这个意思与专业的哲学问题,特别是与德国古典哲学的问题结合起来思考,提出“纯粹哲学”也是希望“哲学”“把握住”“自己”。
这个提法,也有人善意地提出质询,谓世上并无“纯粹”的东西,事物都是“复杂”的,“纯粹哲学”总给人以“脱离实际”的感觉。这种感觉以我们这个年龄段或更年长些的人为甚。当我的学生刚提出来的时候,我也有所疑虑,消除这个疑虑的理路,已经在2002年的“序”中说了,过了这几年,这个理路倒是还有一些推进。
“纯粹哲学”绝不是脱离实际的,也就是说,“哲学”本不脱离实际,也不该脱离实际,“哲学”乃是“时代精神”的体现;但是“哲学”也不是要“解决”实际的具体问题,“哲学”是对于“实际-现实-时代”“转换”一个“视角”。“哲学”以“哲学”的眼光“看”“世界”,“哲学”以“自己”的眼光“看”世界,也就是以“纯粹”的眼光“看”世界。
为什么说“哲学”的眼光是“纯粹”的眼光?
“纯粹”不是“抽象”,只有“抽象”的眼光才有“脱离实际”的问题,因为它跟具体的实际不适合;“纯粹”不是“片面”,只有“片面”的眼光才有“脱离实际”的问题,因为“片面”只“抓住-掌握”“一面”,而“哲学”要求“全面”。只有“全面-具体”才是“纯粹”的,也才是“真实的”。“片面-抽象”都“纯粹”不起来,因为有一个“另一面”、有一个“具体”在你“外面”跟你“对立”着,不断地从外面“干扰”你,“主动-能动”权不在你手里,你如何“纯粹”得起来?
所以“纯粹”应在“全面-具体”的意义上来理解,这样,“纯粹”的眼光就意味着“辩证”的眼光,“哲学”为“辩证法”。
人们不大谈“辩证法”了,就跟人们不大谈“纯粹”了一样,虽然可能从不同的角度来“回避”它们,或许以为它们是相互抵触的,其实它们是一致的。
“辩证法”如果按日常的理解,也就是按感性世界的经验属性或概念来理解,那可能是“抽象”的,但那不是哲学意义上的“辩证”。譬如冷热、明暗、左右、上下等等,作为抽象概念来说,“冷”、“热”各执一方,它们的“意义”是“单纯”的“抽象”,它们不可以“转化”,如果“转化”了,其“意义”就会发生混淆;但是在现实中,在实际上,“冷”和“热”等等是可以“转化”的,不必“变化”事物的温度,事物就可以由“热”“转化”为“冷”,在这个意义上,执著于抽象概念反倒会“脱离实际”,而坚持“辩证法”的“转化”,正是“深入”“实际”的表现,因为实际上现实中的事物都是向“自己”的“对立面”“转化”的。
哲学的辩证法正是以一种“对立面”“转化”的眼光来“看-理解”世界的,不执著于事物的一面-一偏,而是“看到-理解到”事物的“全面”。
哲学上所谓“全面”,并非要“穷尽”事物的“一切”“属性”,而是“看到-理解到-意识到”凡事都向“自己”的“相反”方面“转化”,“冷”必然要“转化”为“非冷”,换句话说,“冷”的“存在”,必定要“转化”为“冷”的“非存在”。
在这个意义上,哲学的辩证法将“冷-热”、“上-下”等等“抽象-片面”的“对立”“纯粹化”为“存在-非存在”的根本问题,思考的就是这种“存在-非存在”的“生死存亡”的“大问题”。于是,“哲学化”就是“辩证化”,也就是“纯净化-纯粹化”。
这样,“纯粹化”也就是“哲学化”,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超越化”;“超越”不是“超越”到“抽象”方面去,不是从“具体”到“抽象”,好像越“抽象”就越“超越”,或者越“超越”就越“抽象”,最大的“抽象”就是最大的“超越”。事实上恰恰相反,“超越”是从“抽象”到“具体”,“具体”为“事物”之“存在”、“事物”之“深层次”的“存在”,而不是“表面”的“诸属性”之“集合”。所谓“深层”,乃是“事物”之“本质”,“本质”亦非“抽象”,而是“存在”。哲学将自己的视角集中在“事物”的“深层”,注视“事物”“本质”之“存在”。“事物”之“本质”,“本质”之“存在”,乃是“纯粹”的“事物”。“事物”之“本质”,也是“事物”之“存在”,是“理性-理念”的世界,而非“驳杂”之“大千世界”-“感觉经验世界”。“本质-存在-理念”是“具体”的、“辩证”的,因而也是“变化-发展”的。并不是“现象”“变”而“理念-本质”“不变”,如果“变”作为“发展”来理解,而不是机械地来理解,则恰恰是“现象”是相对“僵化”的,而“本质-理念”则是“变化-发展”的。这正是我们所谓“时间(变化发展)”进入“本体-本质-存在”的意义。
于是,哲学辩证法也是一种“历史-时间”的视角。我们面对的世界,是一个历史的世界、时间的世界,而不仅是僵硬地与我们“对立”的“客观世界”。“客观世界”也是我们的“生活世界”,而“生活”是历史性的、时间性的,是变化发展的,世间万事万物无不打上“历史-时间”的“烙印”,“认出-意识到-识得”这个“烙印-轨迹”,乃是哲学思考的当行,这个“烙印”乃是“事物-本质-存在”“发展”的“历史轨迹”,这个“轨迹”不是直线,而是曲线。“历史-时间”的进程是“曲折”的,其间充满了“矛盾-对立-斗争”,也充满了“融合-和解-协调”,充满了“存在-非存在”的“转化”,充满了“对立面”的“转化”和“统一”。
以哲学-时间-历史的眼光看世界,世间万物都有相互“外在”的“关系”。“诸存在者”相互“不同”,当然也处在相互“联系”的“关系网”中,其中也有“对立”,譬如冷热、明暗、上下、左右之类。研究这种“外在”关系,把握这种“关系”当然是非常重要的,须得观察、研究以及实验事物的种种属性和他物的属性之间的各种“关系”,亦即该事物作为“存在者”的“存在”“条件”。“事物”处于“外在环境”的种种“条件”“综合”之中,这样的“外在”“关系”固不可谓“纯粹”的,它是“综合”的、“经验”的;然则,事物还有“自身”的“内在”“关系”。
这里所谓的“内在”“关系”,并非事物的内部的“组成部分”的关系,这种把事物“无限分割”的关系,也还是把一事物分成许多事物,这种关系仍是“外在”的;这里所谓“内在”的,乃是“事物”“自身”的“关系”,不仅仅是这一事物与另一事物的关系。
那么,如何理解事物“自身”的“内在”“关系”?“事物自身”的“内在”“关系”乃是“事物自身”“在”“时间-历史”中“产生”出来的“非自身-他者”的“关系”,乃是“是-非”、“存在-非存在”的“关系”,而不是“白”的“变成”“黑”的、“方”的“变成”“圆”的等等这类关系。这种“是非-存亡”的关系,并不来自“外部”,而是“事物自身”的“内部”本来就具备了的。这种“内在”的“关系”随着时间-历史的发展“开显”出来。
这样,事物的“变化发展”,并非仅仅由“外部条件”的“改变”促使而成,而是由事物“内部自身”的“对立-矛盾”发展-开显出来的,在这个意义上,“内因”的确是“决定性”的。看到事物“变化”的“原因”“在”“事物自身”的“内部”,揭示“事物发展”的“内在原因”,揭示事物发展的“内在矛盾”,这种“眼光”,可以称得上是“纯粹”的(不是“驳杂”的),是“哲学”的,也是“超越”的,只是并不“超越”到“天上”,而是“深入”到事物的“内部”。
以这种眼光来看世界,世间万物“自身”无不“存在-有”“内在矛盾”,一事物的“存在”必定“蕴涵”该事物的“非存在”,任何事物都向自身的“反面”“转化”,这是事物自己就蕴涵着的“内在矛盾”。至于这个事物究竟“变成”“何种-什么”事物,则要由“外部”“诸种条件”来“决定”,但是哲学可以断言的,乃是该事物-世间任何事物都不是“永存”的,都是由“存在”“走向-转化为”“自己”的“反面”——“非存在”,“非存在”就“蕴涵”“在”该事物“存在”之中。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对事物采取“辩证”的态度,也就是采取“纯粹”的态度,把握住“事物”的“内在矛盾”,也就是把握住了“事物自身”,把握住了“事物自身”,也就是把握住了“事物”的“内在”“变化-发展”,而不“杂”有事物的种种“外部”的“关系”;从事物“外部”的种种“复杂关系”中“摆脱”出来,采取一种“自由”的、“纯粹”的态度,抓住“事物”的“内在关系”,也就是“抓住”了事物的“本质”。
抓住事物的“本质”,并非不要“现象”,“本质”是要通过“现象”“开显”出来的,“本质”并非“抽象概念”,“本质”是“现实”,是“存在”,是“真实”,是“真理”;抓住事物的“本质”,就是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哲学”的眼光,“纯粹”的眼光,“辩证”的眼光,“历史”的眼光,正是这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眼光。
“透过现象看本质”,“现象”是“本质”的,“本质”也是“现象”的,“本质”“在”“现象”中,“现象”也“在”“本质”中。那么,从“本质”的眼光来“看”“现象-世界”又复何如?
从“纯粹”的眼光来“看”“世界”,则世间万物固然品类万殊,但无不“在”“内在”的“关系”中。“一事物”的“是-存在”就是“另一事物”的“非-非存在”,“存在”“在”“非存在”中,“非存在”也“在”“存在”中;事物的“外在关系”,原本是“内在关系”的“折射”和“显现”。世间很多事物,在现象上或无直接“关系”,只是“不同”而已。譬如“风马牛不相及”,“认识到-意识到”“马”“牛”的这种“不同”大概并不困难,是一眼就可以断定的。对于古代战争来说,有牛无马,可能是一个大的问题。对于古代军事家来说,认识到这一点也不难,但是要“意识到-认识到”“非存在”也“蕴涵着”“存在”,二者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并不因为“有牛无马”而放弃战斗,就需要军事家有一点“大智慧”。如何使“非存在”“转化”为“存在”?中国古代将领田单的“火牛阵”是以“牛”更好地发挥“马”的战斗作用的一例,固然并非要将“牛”“装扮”成“马”,也不是用“牛”去“(交)换”“马”,所谓“存在-非存在”并非事物之物理获胜或生物的“属性”可以涵盖得了的。“存在-非存在”有“历史”的“意义”。
就我们哲学来说,费希特曾有“自我”“设定”“非我”之说,被批评为主观唯心论,批评当然是很对的,他那个“设定”会产生种种误解;不过他所论述的“自我”与“非我”的“关系”却是应该被重视的。我们不妨从一种“视角”的“转换”来理解费希特的意思:如“设定”——采取一种“视角”——“A-存在”,则其他诸物皆可作“非A-非存在”观。“非A”不“=(等于)”“A”,但“非A”却由“A”“设定”,“非存在”由“存在”“设定”。我们固不可说“桌子”是由“椅子”“设定”的,这个“识见”是“常识”就可以判断的,没有任何哲学家会违反它,但是就“椅子”与“非椅子”的关系来说,“桌子”却是“在”“非椅子”之内,而与“椅子”有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非椅子”是由于“设定”了“椅子”而来的。扩大开来说,“非存在”皆由“存在”的“设定”而来,既然“设定”“存在”,则必有与其“对立”的“反面”——“非存在”“在”,“非存在”由“存在”“设定”,反之亦然。
“我”与“非我”的关系亦复如是。“意识-理性”“设定”了“我”,有了“自我意识”,则与“我”“对立”的“大千世界”皆为“非我”,在这个意义上,“非我”乃由“(自)我”之“设定”而“设定”,于是“自我”“设定”“非我”。我们看到,这种“设定”并不是在“经验”的意义上来理解的,而是在“纯粹”的意义上来理解的,“自我”与“非我”的“对立统一”关系乃是“纯粹”的、“本质”的、“哲学”的、“历史”的,因而也是“辩证”的。我们决不能说,在“经验”上大千世界全是“自我”“设定”——或者叫“建立”也一样——的,那真成了狄德罗批评的,作如是观的脑袋成了一架“发疯的钢琴”。哲学是很理性的学问,它的这种“视角”的转换——从“经验”的“转换”成“超越”的,从“僵硬”的“转换”成“变化发展”的,从“外在”的“转换”成“内在”的——并非“发疯”式的胡思乱想,恰恰是很有“理路”的,而且还是很有“意义”的:这种“视角”的“转换”,使得从“外在”关系看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都有了“内在”的联系。“世界在普遍联系之中”。许多事物表面上“离”我们很“远”,但作为“事物本身-自身-物自体”看,则“内在”着-“蕴涵”着“对立统一”的“矛盾”的“辩证关系”,又是“离”我们很“近”的。海德格尔对此有深刻的阐述。
“日月星辰”就空间距离来说,离我们人类很远很远,但它们在种种方面影响人的生活,又是须臾不可或离的,于是在经验科学尚未深入研究之前,我们祖先就已经在自己的诗歌中吟诵着它们,也在他们的原始宗教仪式中膜拜着它们;尚有那人类未曾识得的角落,或者时间运行尚未到达的“未来”,我们哲学已经给它们“预留”了“位置”,那就是“非我”。哲学给出这个“纯粹”的“预言”,以便一旦它们“出现”,或者我们“发现”它们,则作出进一步的科学研究。“自我”随时“准备”着“迎接”“非我”的“挑战”。
“自我”与“非我”的这种“辩证”关系,使得“存在”与“非存在”“同出一元”,都是我们的“理性”“可以把握-可以理解”的:在德国古典哲学,犹如黑格尔所谓的“使得”“自在-自为之物”“转化”为“为我之物”;在海德格尔,乃是“存在”为“使存在”,是“动词”意义上的“存在”,“存在”与“非存在”在“本体论-存在论”上“同一”。
就知识论来说,哲学这种“纯粹”的“视角”的“转换”,也有相当重要的意义。知识论也“设定”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体”,这个“客体”乃是一切经验科学的“对象”,也是“前提”,但是哲学“揭示”着“客体”与“主体”也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一切“非主体”就是“客体”,于是仍然在“存在-非存在”的关系之中,那一时“用不上”的“未知”世界,同样与“主体”构成“对立统一”关系,从而使“知识论”展现出广阔的天地,成为一门有“无限”前途的“科学”,而不局限于“主体-人”的“眼前”的“物质需求”。哲学使人类知识“摆脱”“急功近利”的“限制”,使“知识”成为“自由”的。“摆脱”“急功近利”的“限制”,也就是使“知识-科学”有“哲学”的涵养,使“知识-科学”也“纯粹”起来,使“知识-科学”成为“自由”的。古代希腊人在“自由知识”方面给人类的贡献使后人受益匪浅,但这种“自由-纯粹”的“视角”,当得益于他们的“哲学”。
从这个意义来看,我们所谓的“纯粹哲学”,一方面当然是很“严格”的,从康德到黑格尔的德国古典哲学,哲学有了自己很专业的一面,再到胡塞尔,曾有“哲学”为“最为”“严格”(strict-strenge)之称;另一方面,“纯粹哲学”就其题材范围来说,又是极其广阔的。“哲学”的“纯粹视角”,原本就是对于那表面上似乎没有关系的、在时空上“最为遥远”的“事物”,都能“发现”有一种“内在”的关系。“哲学”有自己的“远”、“近”观。“秦皇汉武”已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但就“纯粹”的“视角”看也并不“遥远”,它仍是伽达默尔所谓的“有效应的历史”,仍在“时间”的“绵延”之“中”,它和“我们”有“内在”的关系。
于是,从“纯粹哲学”的“视角”来看,大千世界、古往今来,都“在”“视野”之“中”,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至大无外”、“至小无内”,无不可以“在”“视野”之“中”;具体到我们这套丛书,在选题方面也就不限于讨论康德、黑格尔、海德格尔等等专题,举凡社会文化、政治经济、自然环境、诗歌文学,甚至娱乐时尚,只要以“纯粹”的眼光,有“哲学”的“视角”,都在欢迎之列。君不见,法国福柯探讨监狱、疯癫、医院、学校种种问题,倡导“穷尽细节”之历史“考古”观,以及论题不捐细小的“后现代”诸公,其深入程度,其“解构”之“辩证”运用,岂能以“不纯粹”目之?
“纯粹哲学丛书”改版在即,有以上的话想说,当否敬请读者批评指正。
叶秀山
2007年7月10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