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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这个魔方

1988年11月29日
北京朝内北小街46号

王 干 文学是什么?虽然有一些人写了论著和文章,关于文学的性质、文学的功能、文学的位置、文学的价值,但文学到底是什么并没有搞清楚。有人曾经说过,文学是个什么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这是一个非常模糊、非常省事的办法。文学确实是一个怪物。我觉得文学是一个魔方,它是一个多面体,你看到这一面是这一种色彩,放在另一面看是另一种色彩,如果进行旋转的话,那变化就很多。说文学是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中的反映,这也没错,这里面既谈到主体,也谈到了客体,既有作家,也有生活。但我觉得这个概念仍然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如果我们把作家换成其他职业的人,这个概念似乎仍然成立,所以它缺少独特性,太宽泛化。而魔方来比喻文学,虽不是定义,但比较形象。魔方由各种各样的色彩、色块组成,文学也是由各种各样的社会的非社会的、审美的非审美的多重因素构成。如果把文学仅仅理解为一种审美的载体的话,那肯定是有局限的,因为文学还有认识功能。同时,文学的审美功能的实现,似乎还必须借助于阅读者自身的文化结构、知识结构。只有拥有一定的文学修养的人才能感受到文学的审美功能,也就是说,首先必须有审美这样的预结构才可能在文学作品中去完成审美的精神活动。可以这样说,审美实际是一种文人的阅读需求和价值取向,并不足以概括所有文学作品的本质特性。

文学魔方始终在不断地旋转,老是出现各种不同形式不同结构的色调和图景,它往往与时代保持着极为和睦的关系。它的轴心有时转向认识功能,有时趋向审美,有时则强调教育性。近年来,有人否认文学的教育功能,我觉得文学的教育功能否认不了,当然这种教育功能是潜移默化的,而不是以直接灌输与训导方式进行的。这种教育功能在战争年代环境里往往显得突出,而到了和平岁月里则变淡薄,人们有更多的理由去娱乐、游戏,而不必接受什么教育,但不能把教育功能从文学的价值系统里剔除出去。其实审美也是对心灵的一种教育。儿童阅读安徒生童话,那本来就是接受教育。

由于中国文学受载道意识的长期影响,所以文学这个魔方在中国的色彩往往比较单调,如果把教育功能比作红色色块,认识功能比作黄色的,审美功能比作蓝色的,那么中国文学这个魔方则偏红,有时甚至是一片红(比如“文革”时期)。而现在片面强调审美功能以至取消其他色块的存在,那么文学这个魔方只能剩下蓝色一面,纯粹是纯粹了,但单调的蓝色与单调的红色一样令人讨厌和腻味。这么说,好像文学是可以按照某种比例配备色彩、色块和组合结构的,其实这只能是一种美好的设想。文学的无定性决定了它这个魔方必须时时刻刻进行旋转变化,你不想让它转,它自身也在自转,它随着整个时代在转,不是以哪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作家也顺应魔方在转,当然要排除政治性或政权性的干扰因素在外。文学这个东西是非常脆弱的,如果要对它进行政治性的干扰的话,它很快便失去正常运转的功能。应该说,它怎么转都是正常的,文学从来不按照什么规律进行机械运行。比如我们今天看抗战时期的一些文学作品,会大不以为然,但时代需要文学以那样的形象出现。文学究竟是怎样的形象,谁也不能规定死。你说田间的诗是口号诗也行,标语诗也行,你能说它不是文学吗?

王 蒙 还有《放下你的鞭子》,这也是文学。

王 干 我们不能把文学搞得狭隘,你可以搞纯粹文学、个人文学、先锋文学、精英文学,赵树理等人的创作可以说它是“政策文学”“方针文学”,但仍然是一种文学。因为文学的魔方在旋转,时代会造就各种各样的文学,文学的最大特点就是无规律性。现在强调文学的生命意识,就是因为以前扼杀、抹掉了个体性的东西,影响了文学内在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作家就是旋转魔方的人,作家的创造性就在于他能够组合出别人组合不出的结构、色彩、画面,要与众不同。文学最忌讳搞成六面一个色。当然,我把文学比作一个魔方仍只是一种比喻,因为魔方还是比较机械的东西,用电脑一算,就可以统计出有多少色的块面、色的结构、色的组合。由于作家在创作过程中投入了更多的情感因素,我们不能简单地对文学进行定量、定型、定时分析,但原理是一样的,作家就是要把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色彩,社会上的各种各样的因素,人的各种各样的情感经验,欢乐、忧伤、痛苦、惆怅、悲哀、沉思、辛酸、苦辣等等,进行一种独创的组合。因为每个作家与别人旋转得不同,他的组合就使人感到新鲜。如果过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还有人觉得这样的组合很有意思,那就是大作家、大作品。

王 蒙 我非常希望能和你争论,但到现在为止,我还找不出和你争论的理由。我常常感觉到对文学的各种解释、各种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而又都不能让人完全满意。比如,我们常常听到的也很流行的说法,曾经很时髦的说法,“文学是人学”。“文学是人学”在文学对人的关注,在文学表达人的思想、情感、内心世界和经验方面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说法,而且这种说法与目前还没有过时的人本主义、人道主义思潮相呼应。但是,我也常常对这个定义感到不满意,可能我这个想法太可笑,从经验的角度来讨论“文学是人学”这个问题。我觉得体育更是人学,体育体现人的健康、素质、灵敏、反应,这是绝对的人学,而心理学作为人学来说要比文学“学”得多,你看许多许多的文学作品,你的脑子里可能会搞得四分五裂,片断和各种互相冲突的记忆使你不知道对人有多少认识,而你要(是)认真读完一本心理学著作,总会有相当的收获。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政治学也是人学,它研究人们如何利用自己的集团、阶级维护自己的利益,相互之间的斗争,力量的消长,以至于人对人的支配,社会的组合,秩序,等等。我总觉得“文学是人学”这个定义也不完全。

王 干 说“文学是人学”实际是把文学作为一种补偿工具,因为人们在呼唤人性、人情、人道主义、人的尊严、人的价值,但用文学来呼唤是非常软弱无力的。我在学校读书时,老师讲“文学”为什么是“人学”呢?一,文学是人写的;二,文学是写人的;三,文学是人看的。非常好笑。

王 蒙 那好多东西都是人学。历史也是人学。

王 干 其实,我们现在缺少真正的“人学”,对人缺少足够的注意和研究。文学被当作人学是一种越位,把文学当作主体精神解放的产物,实际上是生活中主体不能实现其价值,到文学中来做“白日梦”。当然,人在文学中的位置相当重要,但文学不是人学。您刚才提到的体育、政治也不是人学。真正的人学要研究人的物质性因素、心理性因素。

王 蒙 医学更是人学。当然还有兽医,不在其内。(笑)

还有一种说法,好像是高尔基讲的,说文学是阶级的触角、感官,这个说法也不能抹杀,但不仅仅是这样的。在阶级斗争非常激烈的时候,它是这样。即使阶级斗争不那么尖锐的时候,你从各种文学现象中能够看出社会的变革,社会上各种思潮的涌起,相互之间的冲撞和消长,包括那些自称对政治毫无兴趣的或者自以为文学是一种纯形式的东西的说法,实际也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一定的时代条件、一定的背景下产生的,但是你仅仅把文学说成阶级斗争的触角、感官,又感到遗漏了一大片作品。

王 干 对。

王 蒙 我常常想,各种对文学的议论,包括我们的对话仍然是一种“摸象”,只是摸到一部分,但试图全面阐述、什么都承认时往往又失之空泛,最后什么也没有告诉别人。我见到过美国著名的女作家格瑞斯·培丽,她是白俄血统,她的短篇小说在美国非常有名。1980年我在艾奥瓦大学,看到她讲演时地上都坐满了人。她讲演时的一个特点,就是嘴里含着口香糖,不停地讲演不停地嚼着口香糖。据说她好像是一个左派,曾在五角大楼前面进行反对美国干涉越南战争的游行,被警察拘捕过。1985年世界笔会第48次会议,她带领一批美国作家来嘘舒尔茨,而且敲着桌子大喊大叫。我亲眼看见的。这是一个政治意识、社会意识相当强烈的作家。但她讲过一句话:文学就是智力游戏。这就非常有趣。她非常关心社会生活,很关心政治,而且有她自己的倾向性,但她谈到文学时认为文学是游戏。这就又牵涉到另一个问题。现在,“玩文学”的名声很不佳。好像“玩文学”是黄子平提出的,起码与黄子平有关。

王 干 可能还有吴亮、张辛欣。

王 蒙 我倒想为“玩文学”辩护一下。就是不能把文学里“玩”的因素完全去掉。人们在郁闷的时候,通过一种形式,甚至很讲究的形式,或者很精巧、很宏大、很自由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郁闷,是有一种自我安慰的作用,甚至游戏的作用的。过去很多中国人讲“聊以自娱”,写作的人有自娱的因素,有多大还可以再说,至于读文学的人有自娱的因素更加难以否认。也就是你我都有“玩文学”的因素,但是完全把文学看成“玩”会令许多人通不过的。

王 干 我曾碰到几个写诗的青年人,他们的写作很难说不是一种“玩”。比如他们发现文字有一种巫术的作用,在把文字排列组合的过程中就能得到一种满足。我们搞文学的人十有八九都有一种文字癖,特别喜欢玩弄文字,这样排列、那样组合,趣味无穷。而中国文字的象形特征,方块特征,很适宜排列,而且中国语法又不那么严格,所以排列、组合时常常会产生一种奇异的效果。特别是诗歌,简直就是一种文字宗教和语言宗教,诗人沉浸在一种语言的游戏里面、文字的巫术里面,整个身心就非常愉快。

王 蒙 是的,要承认有“玩”的因素。第二,“玩”是否和严肃对立,或绝对排斥?我觉得很难说。我不知道这是哪一个大哲人讲过的话,说儿童的游戏非常严肃,非常认真,而大人所做的一些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事情往往更像游戏。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儿童游戏的认真性、严肃性无须我去举例子,大人有些非常严肃的事情最后办得像游戏,如开会、评奖、样板。“文化大革命”很残酷,但“文革”当中有很戏剧性的东西,比如抓国民党反动派的残渣余孽,抓到一个“余孽”之后,让他戴上那种“双翅”的赃官帽子,让他自己拿着簸箕敲着去游街,脸上再抹上各种颜色,确实是一种游戏,但这是一种恶作剧。

王 干 《雨花》杂志后来搞了个“新世说”的栏目,就是专门收集“文革”时类似玩游戏的“掌故”的。

王 蒙 “文革”中的掌故太多了。我记得鲁迅杂文里说清朝政府的某些县太爷接见外国人时,让外国人走旁边的小门,外国人稀里糊涂地就从小门进来了。他自己走大门,就高兴得不得了,用现在的话说,就叫捍卫了自己的尊严,捍卫了国家的尊严。这确实和游戏一样。把“文革”完全说成游戏当然不够全面,那么多人遭迫害,那么多人被迫害死,但它的游戏性质非常明显。

王 干 “文革”就是一场很残酷的游戏。

王 蒙 “文革”一开始,所有电影院都不演电影,所有的戏院都不演戏,所有的文学刊物都不出了,但人们为什么忍受得了,就因为那个时候生活里有这些游戏,人们每天出去看游街,看批斗,看按脖子,业余生活被这些东西丰富起来了。甚至我还有过这样的离奇想法:中国人有一段时期那么喜欢搞运动,是不是和业余生活不够丰富有关系?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去航海,去打球,去下棋,去滑雪,去冲浪,也许就会觉得开过多的会是一个负担。但在业余生活非常不丰富的情况下,开开会,而且开一个会揪出两个人来,不但揭露他政治上的问题,而且揭露他生活的隐私,就起了一种娱乐的作用。所以说文学是一种智力游戏,以至于说文学可以起一些“玩”的作用,也同样是如你所说的魔方当中的一个角,或某一个颜色。但要膨胀起来,认为一切文学都是游戏,除了游戏以外就没有文学,那就差之千里了。还有一种说法是说文学是一种纯粹的形式。这至少是用一种形式的观点,来看待文学,这在中国最有传统,我感觉中国古代恰恰是把文学当作一种形式,所谓“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中国的纯文学并不发达,往往文学就是历史,比如《史记》,或者文学就是政论,比如唐宋八大家,有许多政论文。为什么说它是文学,就因为他们的文采比较好,有对仗,有比兴,有抒情排比句,而且讲究汉字的铿锵悦耳。在这种意义上说文学是一种形式也没错,但把形式说成一切,形式以外什么都没有,这本身是把本来开放状态的文学变成一种封闭状态的文学的徒劳企图,是为了保护文学的纯粹性而割掉它和生活、政治、科学、思潮、思想、文化、心理诸多方面的联系。文学是一种开放的东西,而不是封闭的,但文学仍然有它的核心,这个核心是非常难说的,如果我们只承认开放的一面,就等于承认一切都是文学。如果用一种泛文学的观点来看的话,杂文也是一种文学。那么请假条是不是一种文学呢?那很难说。如果一个人的请假条写得很俏皮、很有文采、很感人,也可能是文学。我在新疆的时候,碰见一个国民党时期留下来的小官员,在“文革”中给斗得一塌糊涂,被定成“历史反革命”,下乡劳动,工资也给取消了。林彪事件后,那个时候已经开始落实政策了,这个人就用半文半白的语言写了一份申请,说家庭困难,一个人带着未成人的小女儿,恳求领导“垂怜”,我当时一看,觉得是一篇很好的散文。这篇散文在当时看是抒情的,在现在看是黑色幽默,也许再过五百年剩下的便是纯形式了。也许五百年以后,人们不会写这种半文半白的乞怜求饶的文字,批评五百年前中国发生的“文化大革命”的兴致也没有了,就变成了纯形式。我们在强调文学的多方面的开放性意义时,如果抓不住核心,就有这种危险——请假条甚至说话都是文学。

王 干 有时可能是我们本身的阅读结构的问题,比如火车站留言牌上的留言,往往能读出文学的意味。有一次,我和苏童在宜兴丁山镇的大街上看到一份“迁坟通告”,是用毛笔写的,而且是繁体字,就非常有历史感,文字也富有人情味,把它当作一种文学作品读完全可以。其实,“大字报”也可能是文学,比如骆宾王讨武则天的檄书,今天看就是“大字报”的形式,却作为文学作品流传下来了。

王 蒙 是的。

王 干 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实际都是实用文体,实用性很强,比较纯粹一点的诗词亦是一种实用文体,唐朝便以考诗作为科举的方式。中国文学的源头是史学、志怪,后来的律诗也被作为一种升官的工具,实用性很强。但我们今天理解文学,总觉得文学的功利性、实用性非常薄弱。

王 蒙 文学产生的时候很可能有它很强的功利性和实用性,但我们今天如果试图为宽泛无边的文学找到一个核心,这个核心也是不很稳固,因为出现一个大的文学现象或文学天才,就会把你的理论推翻。我想,非具体实用性还应该是文学的特征。诗歌能够有利于科举,这并不是诗歌本身的性质所决定的。人们欣赏诗歌还是从审美出发,至于作诗为什么会成为做官的途径,是当时的科举制度和人事制度所决定的,不是诗歌本身所决定的。它的审美价值是文学里面不可缺少的内容。

王 干 我觉得文学里还有一种很重要的因素,便是情感性的因素,是不可否认的,文学里各种各样的情感是按照各种各样的方式排列组合起来的。

王 蒙 很好。你谈到这个问题时,我想打个岔,你对小说中的议论怎么看?比如你对莫言作品中的议论提出了批评。这种批评不光是对莫言的,很多人,包括我,也都受到过这种批评。议论多少能够决定一篇小说的特征、价值吗?它一定是成反比例的关系吗?

王 干 小说中有议论不一定有什么不好。比如托尔斯泰的作品中就有大段大段的议论。我为什么说莫言《猫事荟萃》的议论不好,就觉得它议论的结果使它不像小说了。

王 蒙 我不想为《猫事荟萃》辩护,但看了你批评的逻辑,并没有使我得到满足。问题在这里:它是不是一篇特别有艺术价值的杂文?如果是,那就非常成功。

王 干 我认为那是一篇很好的杂文或小品文。中国人一般写散文都很纯粹,风花雪月,花草鱼虫,然后抒一点情;西方的小品往往把很杂的东西糅合在一起,然后找一条链子牵起来。而莫言的《猫事荟萃》就是这样一种小品的写法。但它已经是一篇小品,为什么还要当作小说呢?当然,议论在小说中的位置相当难说,法国出现的“新小说派”就是把议论大量糅进小说,一边叙述一边议论。这样一来,文学的形象性、情感性就受到冲击了。我现在也有点弄不明白,像您、莫言和“新小说派”为什么对议论那么感兴趣呢?是不是对世界的好多看法没法表示,要通过一点情节或小故事来大发议论呢?

王 蒙 对用非常含蓄的形象的写作方式来说,议论常常起消极破坏的作用。我有些作品里的大量的或许是过多的议论,我也完全会写,也写过一点议论也没有的小说,比如我很得意的短篇《在我》,题目也是学五四时期,用头二字做题目。写练拳的,没有任何的议论。议论可能对形象性有破坏,但议论不妨碍情感性。因为这种议论不是一种冷静的逻辑的推论,也不是考证一个古物,它所议论的恰恰是人物内心最深处的那些东西,而这些往往是一般人没有表露出来,他生出的爱和恨用一种喷发的议论形式表达出来。所以我认为这种议论也完全是文学,有极强的情感性,如果议论有文采,也不乏形象。

王 干 但它未必是小说。一部小说不在于能不能议论,而在于议论的结果。比如您的《一嚏千娇》,我就很喜欢。您议论的点不是在说一个问题,如果说一个问题就变成论文了。您在《一嚏千娇》里的议论是一种散发性辐射,而且议论本身也有很多机巧。我曾经认为《一嚏千娇》是1988年最先锋的小说。以往寻根派、现代派小说也好,都有人物、故事、冲突,不过换一种方式来讲,《一嚏千娇》里这些都消解了,情节不连贯,断断续续,也不完整,人物老坎和老喷以及女秘书只是一种框架,小说的主体就是议论。您这些文字当成一种批评性的文字,大家都喜欢看,但文学圈以外的人来看,就可能看不进去,就会有一种隔膜感。他不知张辛欣、吴亮、刘心武何许人也,妙趣就不能体会到。这可能是议论带来的局限,至少在阅读面上有它的规定性或局限性。

王 蒙 现在我们不谈《一嚏千娇》,回到问题的本体上来。我想起一个说法,好像是从一个英国人写的一本书上看来的。他的这个提法起码在中国很新鲜,他说小说是与生活的竞赛,非常有趣。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生活本身就很吸引人,在某种意义上说,对生活的厌恶也是生活的一种味道。但写小说仅仅有我们已经看到的生活还不够,我们还希望有一种生活,还希望在小说里创造出一种生活和生活进行竞赛。这个比“再现说”更俏皮、更有魅力。当然再现的作品非常伟大,甚至于恩格斯认为在巴尔扎克的作品里学到的经济学比读经济学学到的还要多。我完全赞成巴尔扎克的这种伟大。“和生活竞赛说”在直觉上就感到非常可爱,哪怕它不严密,甚至也经不起科学的论证。

王 干 您的“竞赛”指什么?

王 蒙 指在我的笔下又创造一个生活,这个生活和现实又相像又不像。和现实一点都不像的作品也是有的,比如某些现代派的绘画。一点都不像,接受起来是困难的,但也有价值。有一些又像又不像的,就变成了一种竞赛,恰恰是给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那些向往、愿望、好奇心,那些思想包括思索所没有达到的东西。这就牵涉到你刚才说的诗人语言上的排列组合。排列组合我也常喜欢用。我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他的排列组合,不仅是语言,语言往往是最后的排列组合,首先他还是对各种生活材料、各种经验(包括内心体验)的排列组合,这种排列组合的方式是无穷无尽的,它实际的经验比如是按A、B、C、D、E……这样的序号排列下来,但当你表现它的时候,你完全可以A和D组成一组,然后B、C、E、F又组成一组。

王 干 组合当中便有一种“无限可组性”。文学实际不能一下子穷尽,就像文学的定义不能一下子下得很完整一样,因为文学处于不断组合的过程,在不断发展。

王 蒙 与“竞赛说”比较相似的,还有一种说法,就是“文学就是一个作家的梦”。

王 干 文学就是作家的白日梦。一般说来,这说法对浪漫型、幻想型的小说比较容易讲得通,好像写实性作家不是写梦。其实,写实也是表现一种梦。从心理学看,所有的文学都是记忆的倒流。记忆倒流本身就是梦。

王 蒙 我非常赞成这种说法。我想插一句,如果说排列组合的话,文学首先是记忆的排列组合,梦本身也是记忆的排列组合。

王 干 您在中英作家五人谈时说过,文学总要表达人生有意味的经验。人生的经验是一种记忆,情感经验、社会经验、生活经验都是一种记忆。记忆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情感,没有情感的浸入就很难有深的记忆。即使机械记忆也是基于一种外加情感的作用。所以是不是可以换一种说法,文学是从情感出发通过记忆的方式任意排列组合的结果。写实性小说就是一种记忆的再现,想象也是以记忆为基础的。

王 蒙 绝对是这样。

王 干 而且想象是一种记忆的错乱组合。

王 蒙 想象是记忆,又加上愿望和欲望,往高层次上说,是理想、追求,往低层次上说,主观的、政治的、经济的、思想的、社会的、生理的、心理的各方面要求把记忆激活,把记忆搅乱以后产生出一种新的东西。

王 干 对“游戏说”我补充几句。所有游戏都讲究一种规则,但现在有人谈文学是游戏时往往忽略规则。在一定范围的活动才可能形成游戏,如果没有规范和规则加以限定,就形不成游戏。大家为什么觉得游戏非常有趣呢?就是好玩,这种好玩与规则的限制有很大的关系。承认文学的游戏性的同时也要承认它的规则性。当然规则也不是固定不变的,有一种作家在规则之内写作得非常好,比如陆文夫就把中国从“五四”以来的“问题小说”做得很圆满、很精致,差不多可以说,“问题小说”到了陆文夫手里已经很完美了。这种作家也可以成为大作家。这种作家在既定规则里活动得很潇洒、很自在,也比较美丽动人。另一种作家就是自己创造出一套游戏规则来,使人感到这样游戏比那样游戏更加有趣、新鲜。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作家。

王 蒙 不但自己能够按已有的规则游戏,而且能够创造新规则,创造新的规则就是创造新的游戏。比如扑克牌,你可以会打桥牌,还会赶猪,不但会赶猪还会百分,不但会百分,还会争上游,不但会争上游,还会用扑克牌算命。

我还想补充对文学的两种说法。一种是非常崇高的说法,在我们这儿是比较熟悉的,说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它的教育作用是潜移默化的,古往今来的历史事实非常多。文学对人的影响是无法否认的,这完全不决定于作家自己的宣言,作家说我写这个就是写着玩儿的,它也可以教育人、影响人。比如说好莱坞的电影本来是最讲商业性、娱乐性的,但好莱坞的电影对美国生活方式、思想方式一直到时装、音乐、汽车、快餐店等所起的传播扩散作用未必低于美国那些官方的文件以及真正的宣传小册子,影响着他们的生活方式、感情方式。说文学是生活的教科书则当之无愧。这里又常常涉及另一个问题。我们在谈到泛文学的时候,谈到请假条、检讨书、“大字报”,但我们今天谈文学主要是指作家的作品。在可以预见的将来,我仍然认为文学要有一种超常性,它还不是每一个人都写得出来的,它总是由在智商上或者敏感上或者在经历上有特殊之处的人写出来。有的作家以特殊经历取胜,比如他长期从事反间谍的工作,他一辈子就写一本书,也能够非常轰动。或者他在监狱里的生活使他写出一本书来,也许他的文学水平泛泛,但他也有超常性。

王 干 海明威这个作家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很大关系。

王 蒙 海明威不光是经历的问题,他还是一个大的风格家。

王 干 他若没参加过“二战”,甚至就没有我们今天说的海明威。

王 蒙 还有经验的超常性、智商的超常性、美感的超常性和语言能力的超常性,没有这些东西,海明威成不了海明威。我想再说一种说法,也就是我经常喜欢援引的“文学是大便”,这种说法非常难听,马上就引起作家和读者的极大反感。我想这样说话的人无非也是极而言之。我从来主张对我所不赞成的主张尽量去体会它的意思,看它是怎么发生的。这话包含几层意思,一是对贵族化文学的一种抗议,对那种装腔作势的文学、矫情的文学、救世主的文学、圣人的文学的一种抗议。莫言最近讲一个道理,这个道理如果不把它绝对化,不妨说有一定的道理,他说不要在文学里面随便摆出一副批评的架子,因为批判往往是双刃的剑,当你批判别人的时候,你很可能在批判当中流露出你的羡慕和嫉妒来,就是人家得到这些东西你没有得到。尽管这话说得刻薄些,会使好多作家反感,但我在《一嚏千娇》里也有这样的意思,不过不像莫言说得那么露骨。说“文学是大便”,这里面有撕破文学的贵族化、自我神圣化的意思。第二,这种说法实际上是按弗洛伊德的心理学说来解释文学,所谓大便无非是一种淤积之物,一种需要发泄、排泄、缓冲、调整的东西。因为有很多东西要写的时候憋得非常难受。

王 干 “文学是大便”并不是莫言发明的,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有类似的说法,因为大便使很多神圣的东西都变得世俗起来。

王 蒙 对这样的说法,我在很大程度上不赞成,但我理解文学发泄的意义,移情的作用,补偿的作用。我自己也有这种体会,不是大便的体会,而是说我的文学活动对于我的精神状态起着很重大的作用,可以说文学是保持我自己身心健康非常重要的因素。有人认为我一边做着这些行政工作,一边写东西,苦得不得了,但如果我不写,我就更苦。我只有写作的时候,才能知道天是蓝的,茶是好喝的,而且能尝出多种不同酒的味道来。而我在不写作的时候,往往丧失这方面的感觉。所以说,文学能够表达人的内心情绪淤积的东西是肯定的。但问题是把这些东西表达出来后对你的读者有没有一定的意义。我们按照“大便说”的逻辑推论一下,你排泄出来的大便究竟是作为肥料排泄出来的,还是作为对贵族化、自我神圣化的揶揄而排泄出来的;你排泄出来的东西里面还有珍贵的微量元素,也许拉出来的不仅仅是大便,还有黄金。当然,也可能排出的只有大肠杆菌、霍乱菌乃至艾滋病毒。这就决定于作家的资质了,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人格都有发泄,品位仍有高低之分,仍然有有价值、无价值或者负价值之分。我实在是感到非常抱歉,讲到这个问题时居然用大便来结束我们对文学的讨论。 YwuaVG8cMcHgYe3bQzSYLOVtT/oFzoMCDmAIBcxAelJX9GN31VYkbZtOgOH3bM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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