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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状元
——“良农”刘旦旦

时代难题作考题

从雍正直至咸丰同治朝的一百五十年间,崇明与通州争沙不断,不仅引发械斗,而且闹得官府不得安宁。清雍正十三年(1735),崇明通州互争扁担沙;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又互争富民沙。清乾隆四十年(1775),海门人黄升玉与崇明人争永昌沙。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为新涨出的永泰沙,清乾隆五十一年(1786)为新涨出的协旺沙,清嘉庆七年(1802)为永泰沙与海门天南沙间新涨出的利民沙,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为新涨出的洋涨沙,清咸丰五年(1855)后为利民沙堂地(指普济、老妇、育婴三堂的土地)、崇宝沙、扬家沙等沙地,海门崇明之间均发生争端,互相上诉,并且不服初判,再向上级官府申诉,有的官司耗以时日,久拖数年十数年不决。

沙洲之争还频发于民众之中。据《陈氏家谱》及传说,陈朝玉有一次与人争沙斗殴被捕入狱。除夕夜贿赂狱卒,准其回家探亲。陈出狱后径奔沙地,移界碑百余丈后仍回狱中,对方讼其移碑侵地,陈驳以“身在狱中,安能移碑”,讼胜。嘉庆五年(1800)后,徐姓大户在半洋沙(今临江区域)上开发其十数年前买得的沙洲,筑了堤,修了圩,招了移民,开始春播秋收了,这时冒出通州一洪姓大户,同样拿出真凭实据,说这块沙洲是他们的,所有在此劳作人员限期撤出,他们将于某月某日来全部接管。当时这种“一女多嫁”、一块沙洲卖与几个户主的现象并不罕见。徐、洪两家开始对簿公堂,久拖难决,最后便按当时社会通行做法解决:双方比武,谁胜归谁。约定某日打擂台,结果徐家打赢,地就归了他们。

发生在长江口的这一奇特现象,一直延续有二百多年。《嘉庆海门厅志》揭示了其原因:获百亩沙洲之地,可养活八口之家,回报如此丰厚,谁不动心?而且,自康熙三十九年(1700)前后开始,长江自狼山往下百多里江面上,新沙逐渐冒出,不少小沙洲还渐趋长大,如此天赐良机,只要获得便是一只长久饭碗,谁人不想?当然,在争沙中获胜的毕竟是少数,但它影响了整个社会风气,把人们的心思全吸引到谋求增加土地上去。同样是《嘉庆海门厅志》记录的,那些住在横河竖河边的农人,有贪小利的竟然开垦河岸坡地种植庄稼,造成碎土入水河道淤积,无法引水抗旱或排水排涝,其作祟根源还是想多占土地。

刘旦旦就出生于这样的社会氛围中。道光六年(1826)五月十三日清晨,海门常乐镇一个农家传出一个新生儿响亮的哭声,他就是刘旦旦。生于晨而得乳名旦,乡亲们亲切地呼之旦旦。他名炜,字一飞,又字云程。他父亲刘槐母亲姓施,在他二十二岁前都去世了。他和两个弟弟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到他四十二岁时,因后辈人多了才分了家,这时他只有四亩地。可见,他的父母没有留下多少田产,按前述《厅志》“百亩地养活八口之家”之说,刘旦旦一家的生活肯定艰难。但事出意料,四年以后他建了自己的住宅,十年之后,五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有了三十二亩地,是分家时的八倍,其时是光绪初年。海门的人口,从刘旦旦六岁时的道光十二年(1832)至光绪二十年(1894),增加了三十万人左右,总人口直逼九十五万。这表明当时海门还不断有新垦沙洲,吸引成千上万移民前来。但刘旦旦新增的地就在他原有土地附近,而不是远处的沙洲新土,他是靠自己积累的财富逐步购买周边别人出卖的土地。那么,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

值得庆幸的是,张謇先生为我们留下了当年的真实记录。1914年4月16日,刘旦旦在八十九岁时去世,张謇先生闭门三天,专门写下了《良农海门刘叟墓碣》。由此,我们得以窥见一百多年前的那些场景。

四十二岁分家的刘旦旦已人到中年。他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财力物力,根本不足以去别处新购沙地开发;又惯见了为争沙而尔虞我诈的人和事,也不屑为之。他身高体健力气过人,又思维敏捷善于思索,他清晨即起日落才歇,干着活忙着栽培,也常常放下农话在田里走来踱去。他在琢磨,他要在自家田地上下工夫,寻找一条多产高产之路。他把大麦小麦元麦荞麦、蚕豆碗豆黄豆赤豆,把棉花高梁芦稷旱稻、西瓜冬瓜南瓜黄瓜……他把当时凡他知道的一切粮食作物、经济作物、瓜果蔬菜,把一切大宗农作物和种植不多但为人们稀罕的农作物,全都排了出来。他研究每样品种的种植季节,生长期成熟期及收获季节,喜阴还是喜阳、耐旱还是耐涝、需肥多少、花工多少、招不招虫、抗不抗风……他研究这些品种,哪些有季节差异可以套种,哪些因为需光量的不同可以夹种,套种夹种的农作物栽培上要注意些什么栽培措施……在此基础上他还要计算,所有的工时成本下去,哪种作物产量划算,哪种套种夹种方式收效大,哪种作物哪种方式风险大,但一旦成功获利首屈一指……

刘旦旦在四亩地上踱了多少个圈子,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多少个晨昏,他蹲在地上看土,一把土抓在手里,握紧、松开,手指细研几下,双掌心用力摩挲一下,然后细细端详。他要识土,辨士,改土,培育出肥沃而耐旱耐涝的土壤。多少个烈日当头的中午,他钻进田禾茂盛的田野,看高矮有致的不同品种作物的长势,肥瘦,光照,干湿,虫害;看作物间行距、株距是否合适,看相互的生长阶段是否匹配,看不同的施肥量是否恰到好处。从初夏一直到初冬,他不断地收获麦子、棉花、瓜果、蔬菜和豆类,各种杂粮及小宗的珍稀产品,他要察看成色计算收益回顾栽培上的得失,然后从自然气候土壤特性栽培措施上总结经验教训,以作下年改进。

刘旦旦并不是只在自己的田地上兜圈子,他还广交朋友,到处走动,增加见识,扩大眼界。他和张謇父亲张彭年是从谈种树开始相识的。张彭年挑糖担走四方,走得多见得多交谈多听得多,他又是个能省下自己碗中餐而乐于助人的人。他俩开始时谈树,后来就扩大到整个农作物。刘旦旦问题多,种植上自己琢磨不透的就请张彭年沿途留意,帮助他向种田内行请教;张彭年沿路看到长得特别旺盛、结谷结果特别饱满特别多产的,看到田间布局得井井有条、不同的品种前后相继生长成熟的,也就多问几句,回来后告诉刘旦旦。这样他们就成了非常知心的老朋友。由张彭年而熟识张謇,他俩又成了相交三四十年的朋友。张謇有时去刘旦旦家,看看田禾果蔬,带几棵树苗回来,有时还把刘旦旦请来家,请他指导自家园圃的栽培管理。刘旦旦和张謇交往,并不仅仅是给予,而是各有所长,各得启发。张謇读书万卷知识面宽,经历多地见闻广博,他对农事有兴趣,对农民的辛劳很同情。他考取状元前之所以倾心提倡蚕桑业,后来之所以能办垦牧公司,能办农校,办农业科研的事,能为专家所写的农学著作作序,还担任过民国的农商总长并卓有成效,就是由于几十年在这方面的积累。他从刘旦旦处获得实践经验,他也能给刘旦旦以知识、科技见解甚至科学道理。他同样能从自己的所学所见中帮刘旦旦解难题,有时也许能触类旁通,以小见大。

刘旦旦还常去市场。张謇说,刘旦旦善于对购买他农副土特产品的人观颜察色,不仅在意他们买什么不买什么,还关注他们购买时的表情,如果一脸喜欢,则说明自己的这款产品受欢迎,有销路。海门民间有个说法,认为海门的特色农产品大红袍赤豆和十里香旱稻是刘旦旦培育的,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的《江苏名镇——常乐镇志》也是这样记述的。文中说,1910年,南京继南洋劝业会后,举办农产品展览会,刘旦旦培育的大红袍赤豆和十里香旱稻被列为展品,获得两枚银盾。海门有赤豆,在《嘉庆海门厅志》的物产篇就有记载,但仅仅两个字而已。到《光绪海门厅图志》还仅仅是两字而已。可见,把一般赤豆培育成优良品种,那是清末民初的事。因为如果当时海门的赤豆有特色,厅志的记录内容肯定不会仅两个字。比如对旱稻的记载,嘉庆厅志为“性软如糯,有黄黑两种,可散植于棉间”。光绪厅图志为“性亦黏,赤白二种,散植棉间”。“黄黑”“赤白”看似颜色不同,实乃同样品种,前者是稻谷颜色,后者为稻米颜色。获银盾奖的大红袍赤豆,已从一般赤豆中脱颖而出了。它呈长圆柱形,表皮紫红,种脐乳白色,粒粗饱满,皮薄肉厚,质地坚硬,煮熟后软烂易破皮,沙而不黏,口感细腻,有清香。这种赤豆品种的成功,刘旦旦是集大成者。他田间的工夫难以计数,观察别人培植赤豆的工夫没有少花,在市场上当场比较讨教的工夫同样没有少花。在海门无数人栽培赤豆的丰富实践基础上,他从选种开始直至收获登场,进行生长栽培全过程优化、株距行距土肥水管旱涝虫灾等全要素的研究,终于在各种优势聚合下,成就了这一至今泽惠后人的优良品种。海门大红袍赤豆现在已实施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

刘旦旦非常勤劳,起早贪黑不怕吃苦。他黎明即起,并且督率三个儿子一起来到田间。他在同样面积的土地上花的工夫是别人的几倍多,他终于跳出了海门人多少代重复的轮回:一熟棉花一熟麦,头发胡子种到雪雪白。他以套种夹种轮种,以变革种植结构和方式的创新做法,向提高土地产出率的新方向探索,他把外延式发展和内涵式发展相结合,他为由地多人少而变成地少人多的海门农民,探求出路。他成功了,张謇说他按照自己的新思路去种田,他的收成是别人的双倍。

灭顶之灾志未灭

刘旦旦的田园上是五谷丰登瓜果飘香,但他人生的厄运却从五十二岁那一年开始了。

那是光绪四年(1878)的一天,习惯早起的刘旦旦在朦胧的晨曦中踏进自己的土地,发现离路边不远处田埂上像是有一大动物躺卧着。他走近一看,吓了一跳,是个人。定定神,俯身细察,是具死尸,而且很可能是个饿毙之人。

他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被人害了。

那时已到了清朝末期,清廷腐败昏聩,社会乱象丛生,底层民不聊生,各种恶势力横行。此前十年,刘旦旦家东北方向三十里左右的余东盐场,盐民逼于生计造反,江苏巡抚李鸿章听信谎报,不事调解,而是派陆军水军连同炮兵从南京赶来镇压,不过半月左右时间,在盐场草荡间追杀了两千多人,把领头的近二十人斩首,人头悬于通州城门。兵马践踏,炮轰火烧,整个盐场一百多平方公里范围内败屋残墙,人们逃兵逃难,衣食无着,哀鸿遍野。也就在稍前,光绪二年(1876)海门厅衙门变着花样搜刮种田百姓,推出“易知单”制度,仅仅是所谓告知当年税费的一纸文书,向每户收费在几十直至上百文不等。大洪镇乡民杨点率领百姓在陈苍球湾(现通棉三厂所在地)拦截路过的厅同知请愿,后杨点及为首几人反而被抓被打被关被重判。幸亏张謇老师、通州知州孙云锦微服私访弄清真相,才革除“易知单”制度,还了杨点等人自由。这些都表明社会治理已经溃败,社会矛盾集中爆发,导致底层恶势力滋生蔓延,一些游手好闲之徒与官府衙门勾结,贪赃枉法,敲诈勒索,为非作歹。另外,刘旦旦生性正直爽朗,讲话高声大嗓,遇事要讲个透彻,是非曲直要弄个明白。这样的性格,与一般人好处,但会得罪一些耍滑不正之人,冤家暗中结下。再加他十年中明显致富,建宅买地,家业兴旺,这些人就眼红就看不惯就想触他霉头,于是,就在一天晚上把一具饿死在路上的尸体搬到了他的田埂上。

刘旦旦明白他遇上了麻烦。他本可以向厅衙门报告,诉以实情,法律也是这样规定的,但如果真的这样做了,他就打开了一个花钱的无底洞。衙门从派衙差下乡勘验尸体起,到寻找证人证据证词、到运回尸体、到他自己起草呈送说明真相的诉状、到出庭应诉等待判决……这中间多少环节,又得面对衙吏、讼师、法官及其间的一关关搭桥牵线等多少人,有多少打点多少行贿多少明要暗索横梗其间!要把这些应付下来,非得倾家荡产不可,而官司判断的结果尚未可料知。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刘旦旦面对这群无赖设下的困局,自认倒霉,卖田卖地,花钱摆平,把事了了。岂知,这帮无耻之徒得手之后还不罢休,不多久,他们又将一具尸体挂到他田间的树上。刘旦旦束手无策,只得依原法处理,再次卖地。

刘旦旦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福无双降,祸不单行”,然而岂至单行,他是“十行”!他被无赖以死尸要挟了两次,仆人砍树被倒下的树压死一次,长子病亡,之后妻子病故,再娶,再病故,再娶……连续死去六个妻子。至他六十二岁时,天灾人祸,十年中每年都有。当他每一次刚刚从打击中抬起头来时,灾难又给了他当头一棒。到了第十个年头,六十二岁时,这个原本身高力大动作敏捷的男人,原本一直精神抖擞自信满满的男人,显得有点苍老、有点委靡、有点迟钝了。这时他建的住宅虽然还在,但那些年增加的新的土地,已全部卖给新的户主了。

就此结束守住残田剩地糊口饭吃,还是耻于后退再度奋起?虽然他不知道莎士比亚名剧中的哈姆雷特王子,但他面临的是和王子一样的人类困境之一:生存,还是毁灭?

这一年是光绪十四年(1888),英国小火轮开始正式行驶在青龙港到上海的航线上,海门与上海的水上通道跨越了沙船时代,进入了蒸汽为动力的近代。到这一年,在他家四周距离不远的地方,老镇在发展,新镇在涌现。常乐镇、麒麟镇、长兴镇、二匡镇、常来镇、癞巴镇、草棚镇、长春镇、狮子镇、大悲殿……每个镇都有市场有交易,来去的人流在增加各种买卖在增多,农产品的需要在增加,市场的机会也在增多。此前两年,光绪十二年(1886),他的老朋友张彭年提倡乡民种桑养蚕,张謇帮助其父集资购桑苗,桑苗先赊给乡民,待养蚕得利后再归还,并增送《蚕桑辑要》以帮助掌握要领……尽管社会失序,底层有地痞流氓无赖为非作歹,尽管有天灾人祸频发,有衣食不周的劳苦之人,但大多数人为谋生竭力奋斗的动力,依然如故,市场依然会有,交易依然会有,机会依然会有。

刘旦旦需要的是勇气,是韧劲,是百折不回的毅力。张謇为其所写的“墓碣”中说刘旦旦有这种秉赋,他举了一个典型的例证。刘老住宅的东面和南面都是四通八达的大路,那些用作篱笆来护卫园圃的树木、用来作为道路标志的树木,整齐得像用木工的墨线弹过一样,又像排列着的屏风一样,路过的人不消问就知道这是刘旦旦的家。但是,在他种植这些树木时,被攀折和拔起的树苗,每月每日总有十几棵,而他预先存放着准备补种的树苗,一般要有几倍。到了园圃得到护卫、道路能够标示的时候,人们十分惊异,于是问他种树之事,他说:“攀折和拔起树苗的人,用心不专一,而我专一;攀折和拔起树苗的人意向变化无定,而我坚持不变,所以我一定取胜。”他能崛起而改变败落状况,成就自己的家业,原因正在这里。

但张謇所写的是刘旦旦的一贯性格,与生俱来,而在经受了落在旁人身上几乎毁灭性的打击后,要再度奋起,尚需要心灵的安慰和精神的榜样。

他到了老朋友张彭年那里。多少年的相识相知,交谈总是坦诚,总是直奔心底而去;多少次晤谈,刘旦旦内心温暖起来。张彭年与造桥和尚、六匡人念藏熟识,他捐助常乐建桥时,和尚出了不少力。一次,张彭年有意无意地提到了此人此事,说和尚认定海门第一等好事是造桥,从此矢志不移,一辈子造了数十座桥,麒麟镇东市的匡河(现名大新河)上的大石桥,常乐镇西南的东八字桥,都是和尚兴建的。刘旦旦心中一动,这两座桥他都见过、走过,不止一次,尤其是匡河上的大石桥,每次走都给人以了不起的感觉。此桥采用十五条巨大石条,每条长约四米,阔约五十厘米,重约一吨半,作为桥面,另用十条巨石作为桥桩,四根石条作为桥枕,这座桥闻名四方,人见人夸。刘旦旦当年多次听说过和尚造桥的往事,而今一经提起,又一一浮现脑海。和尚造桥开始时募捐很难,每到一家,他念经颂佛劝说,无论施舍多少都收受,并且记录下来。如果天色已晚,主人留宿,就整夜打坐在床上,黎明即起,为主家扫地或下田劳作,早饭后告别离开,以劳动回报吃饭住宿的恩情。当一座桥所需资金募够后,就徒步去苏州光福大焦山买石头。和尚肩上挂一个裢褡,一褡是干饼,一褡是钱物。饿了就到路边人家以一二文买汤茶,从褡中取饼充饥。到晚上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就住旅馆,所需的钱款都是从自己平时为施主诵经所得中支付,不动募捐款一毫一厘。石料与施工人员都齐集后,和尚每天亲自监督。一座桥造成后,把所有捐款的人名款数,详细张榜公布于交通要道处,以此取信于人。和尚遇到过很多困难,有一次,他乘船到江南去,在江面上遇到强盗,钱被抢光,生命也几乎不保,但他毫不灰心,回来后,继续化缘造桥。他终于用一生做成了这么件好事,把海门大地上数十处阻隔人车往来的沟河变成了通途。

一股强大的力量,决不被外界困难击倒的精神力量,涌入刘旦旦全身,他又倔强地站起来。他是一条真正的汉子。他告诫自己,在人生年愈花甲的当下,只要自己停下,一辈子就完了;若顽强前行,前面说不定还有路。天无绝人之路,人常常是被自己打倒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一地锦绣美田园

再度奋斗,第一步怎么走?也许他真的与和尚有缘,这时他想起了另一个和尚。他平时与和尚常有往来,一次偶然的互聊中,他得知江南的和尚服用黄精,很有营养,有利养生。他又听说黄精产于杭州,价格昂贵。他脑子转开了,既然这么好这么贵,为什么不试着种一下呢?他到处打听,何处有种出售。原来,人们平时习惯称呼为黄精的,其学名叫玉竹,具有养阴润燥,生津止渴的功效,常用于肺胃阴伤,燥热咳嗽,咽干口渴,内热消渴。既是补品,又是药材。他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了栽种玉竹的人家,商量着买了一点种,并认真讨教种植技术。人家告诉他,玉竹生长期两到三年,不熟习脾气就不太好伺候,然后给他详细讲解了一番。刘旦旦如获至宝地回了家。他先整地。他家是沙地,土壤疏松、土层深厚、土质肥沃,非常适宜玉竹生长。他选了一块背风向阳,排水良好的高地,按要求深翻整地,深耕施肥,之后耙平整细,做畦。月竹是根茎繁殖,他在九月初至十月初播种季节,把根茎栽下。根茎的栽法有要求,芽头的朝向有要求,栽下后的压土有要求。之后,对除草,抗旱排涝,尤其是对病虫害的防治等都有严格的要求,稍不到位,便会影响生长直至产量。月竹栽培两三年收获,何时收,如何收,种如何留,准备出售的如何晾晒加工,都有技术要领,操作程序。但这些难不到伺候各种农作物已近五十年的刘旦旦。他从听售种人讲种植要领的那一刻起,每听一个栽培环节,他心中就能明了为什么要这样做,与哪一样作物相像;当全部讲完听完后,他基本就了解了玉竹的脾气秉性,可以把它归入哪一类。当然,他决不粗心大意,决不自以为是,每一个不同的作物,都有自身特点,尤其要掌握它的不同,伺候好它的“特殊”。

刘旦旦又一次成功了,不仅获得个好收成,而且物以稀为贵,卖了个好价钱。在周边方园几十里,他是第一个引进玉竹种植的,人们开始不了解不相信,怀疑这种作物是不是服海门这方水土。他们种惯了棉花麦子,闭着眼睛也能伺候个子丑寅卯,而如今来了这么个金贵的、娇贵的新品种,他们抱的态度是看看,两到三年的生长期,够他们看的了。长得好,他们会说,还早呢,还难料呢;遇到旱涝,生了虫害,他们会说早就知道难长呢;一旦得了个什么病而叶黄、茎杆萎没精神,他们会说不行了吧,如果行老祖宗早就种上了……刘旦旦就在这样一种氛围里摸索着,他不能气馁,也不能赌气,更不能粗心马虎。他体会到引进一个新品种的难处,体会到改变老的种植结构的艰辛,他更想到,寄托在玉竹身上的希望大于玉竹本身的价值,必须尽最大努力去争取成功。现在,这方水土告诉他,行;这方气候告诉他,行。接着,市场以很好的价格回报他。不仅药店高兴,收到了好的药材原料,而且,还有部分听说其营养价值和药用价值的有点钱的人,直接买回去食用。更可喜的是,那些看了两三年,看了玉竹整个生长过程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动心了。确有少数人开始是“看好看”说了不少风凉话,但农民绝大多数是现实主义者,他们相信事实,折服事实,在事实面前他们很快转变态度。这部分人不是奔市场而是直接登门,到刘旦旦家购买玉竹根茎,讨教栽培技术,准备接下来跟着试种。刘旦旦非常大度,一点也不计较他们曾经的风言风语,热情售种,坦诚传授,他在自己增加种植面积的同时,带动了周边好多农户。常乐历史上有个玉竹村,其名称的源头,就与此有关。

在刘旦旦埋头于更大面积的玉竹种植时,张謇和海门厅同知王宾找到了他,要和他商量一件事。

大约从十八世纪开始,欧美商人来华搜求湖丝和丝织品的渐渐多起来。太湖周边的嘉兴湖州地区丝蚕业虽然极盛,但所生产的丝茧和丝织品却远不能满足洋商日益增长的需要,于是蚕桑业便以杭嘉湖为中心,由近及远地向四周扩展。太湖北面江苏各县的蚕桑业也在鸦片战争前后,即十九世纪中叶开始兴起。至太平天国后,晚清地方政府要进行社会修复,实行实业救国,遭受战争破坏的江苏长江南北两岸,借助杭嘉湖蚕桑技术与本地区以往蚕桑业发展的基础条件,纷纷劝农植桑养蚕,其中以无锡兴起最早,也发展得最突出。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当时太平天国战争已经结束。战争中由于人口的流亡,无锡出现一些荒田,地主们乘机大量收买土地,大片栽植桑树。光绪二十年(1894),日本蚕务讲习馆派技师松永伍作来华考察,他到无锡后所写的观感说:“自苏州到无锡,一望无际皆桑也……枝叶繁茂,可为惊羡。”

随时关注国内外大事的张謇当然发现了这一现象。他想到海门地平如镜,土质肥沃,若种桑养蚕,开辟一条新的脱贫生路,能惠及乡邻。光绪十二年(1886),他协助父亲集资去湖州购买桑秧,实行赊购先种,获利还钱的做法,并分送《蚕桑辑要》技术小册子,期望能够推广栽桑养蚕,但响应的人不多。这时他想到了刘旦旦。刘旦旦凭他几十年的种田实践,不断摸索,不断出新招,又不断取得成功。要不是那十年的灾祸连连,家业早已发达起来。现今重新崛起,玉竹栽种成功,求种请教的骆驿不绝。刘旦旦已经很有威望,这一带农民中有不少人是跟刘旦旦种田,刘旦旦种什么自己跟着种什么,刘旦旦怎么培管自己就学着怎么培管。刘旦旦的榜样号召力为什么不应用到栽桑养蚕上来呢?

张謇约了海门厅同知王宾一起找到刘旦旦。他俩讲了蚕桑的好处,讲了因为农民都是眼见为实,都是“挑到篮里才是(自己的)菜”的现实主义者,对宣传的内容半信半疑,知道的人不少但动手去做的人少。现在需要一个人先行做起来,用实实在在的成功,用到手的真金白银去示范乡里,说服大家,那样,这件大好事就能真正在面上推广开来。他俩希望刘旦旦能够站出来带这个头。接着他俩又向两江总督汇报,请求表彰刘旦旦为“良农”。总督根据刘旦旦的实绩,慨然允诺,一天,一块“学稼堂”匾额,由海门厅衙门衙吏敲锣打鼓送到。刘旦旦十分高兴,把匾额高挂在他家堂屋正中面南的墙上,光亮显赫,既威严又荣耀。刘旦旦意识到,张謇是名人是老朋友,王宾是海门官老爷,两人为做一件大好事专门找他,要他带头,这个头应该带并且一定要带好。他有三个儿子,都善于种田,长子叫少云,次子叫又程,幼子叫再飞。他叫小儿子到湖州去学习种桑养蚕的方法。回来后父子们精心钻研细心实践,从采摘第一茬桑叶、养蚕开始,逐渐入门,渐获成功。后来,在张謇的力主下,地方政府又采取了裁减厘捐税(即税收)和就地开设茧行的有力举措,蚕桑业在海门获得了很大发展。从1919年至1925年的七年中,年平均产茧量达三百三十多吨。当然,刘旦旦的家业早就兴旺起来,那些卖出的土地又买回来了。

张謇在《良农海门刘叟墓碣》中写道:

……宣统初年(1909为宣统元年),在江宁率先开办国内的劝业会,地方农商界一起谋划选送他的农产品,结果多项获得了高等级的奖励。由此,他见了人更是津津乐道农事了。他去世那年,一共有一百多亩地,还积聚了一千元丧葬费。

他在墓碣文结尾写道:

刘老在六七十岁时,好几次从高处跌下来,但是身体硬朗没有跌伤,于是说起话来就常常自夸身体好。我曾经坚决地劝他家人,把他当作婴儿来养护。过了八十岁时,他摔了一跤,于是出门就一定要依靠两根拐杖了,但还很健谈。想不到我与他分别不到一年,他竟突然患了手足瘫痪的毛病而去世。临终时,他叮嘱儿子一定要请我给他写墓志。于是,他的小儿子来请求我做这件事。

唉!像刘老这样的人,可算是善于种田的良农了。别的优秀的农民,大抵善于从事种田的事情,却不善于说出其中的道理。刘老好像善于说出道理,却又好像不善于用笔把道理写成书,不能将自己的经验一一教给别人。而世上的农书又往往适用于这里不适用于那里,可以用它帮助谈论却不可以成就事业,这是我国农业一天天衰退的原因。而像刘老这样的人,是成千上万的人里面很不容易见到的一个,怎么忍心听任他在世上湮没无闻呢?于是写了这篇文字,作为墓碣来立在他的墓前。

刘旦旦一生,经历了清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五个朝代,在八十七岁时又进入了民国。那时,社会积贫积弱,经济落后,民生凋弊,海门范围内江中沙洲生长越来越少,迁入人口越来越多,增加三十多万,人多地少的困局越来越明显。他贫穷出身,身处底层,父母给了他四亩地,他要立足谋生,养老抚幼。他没有选择当时社会上大多数人走的其他途径,而是向土地要温饱,要发展,要小康。他所走出的套种夹种,提高了土地的复种指数;他培育优良品种,引进高效经济作物,改变了农作物品质和农业的产品结构,所有这些,都大大提高了土地产出率。他后来增加的蚕桑生产,是在种植业之外开辟出的多种经营的新路子。刘旦旦为海门的农业农民走出了一条新路子,以他为代表,这一区域的农业,从着眼多得沙地的外延式发展,转向提高产出效益的内涵式发展,这是近代农业的发展方向,也是人多地少的江海平原必走之路。当然,刘旦旦是集大成者,他是学习借鉴了前辈及同时代许多人的创造与经验,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综合和提高。刘旦旦又是个幸运者,他与张謇是老朋友,张謇曾赞许称他为“田状元”,张謇一篇文字,使他作为这一转向的代表人物而留名青史,留在海门的农业发展史里,留在后代海门人的记忆中。

黄伯禄(1830~1909),名成亿,字志山,号斐默,洗名伯多禄,海门大安镇(现海门镇)人。道光二十三年(1843)入上海张朴桥修道院,学中文、拉丁文、哲学、神学等课程达十七年。咸丰十年(1860)晋升铎品,管理小修院,教授拉丁文、哲学,后在上海、苏州、海门等地传教。光绪元年(1875),任徐汇公学校长。光绪四年(1878)任主教秘书及神学顾问,并专务著作。其法文著作《置产契据式》和《中国地震考》分别获得被称为世界汉学界“诺贝尔奖”的“儒莲奖”,由法兰西文学院颁发。黄伯禄著作为中西文化交流“架桥”,其《中国地震考》是我国地震学拓荒之作。 njPSJCxtSpxRL6c+5MHSOVnO4AvZ37Vx8XADTSFmdYmcjgj3fuWQRPJfODZmCcv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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