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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画双薇树 悲欣个道人
——名士丁有煜

长歌当哭悲故县

康熙登上皇位第十一年的时候,即1672年,他在江苏巡抚马祜的一份奏章上御笔一批,在历史中穿行了714年的海门县,被从地图上抹去,代之以一个小小的海门乡。这一年,狂风挟裹大潮,铺天盖地,犹如万马奔涌,冲毁海门南城门,直入大街小巷。幸存的百姓和寄托着他们今生来世无限希望的县城寺庙、学宫,一起搬向县城西南方向的永安镇。十一年后,失县的悲痛还在大地上徘徊,丁有煜来到了世间,从那刻起,他就身为海门人,籍贯海门乡。

丁有煜只是从父辈们口里听说当年的潮灾、江坍,当年的迁徙、流离,上天仿佛觉得对这样一个将来能于历史留下传世之作的人,要给他补上这一课。海门乡落脚于永安镇后,风暴潮灾依然,江坍不断,长江步步紧逼而来。康熙五十八年(1719),一场更大更猛的大潮袭来了,永安镇几乎顷刻被毁,人们遭遇灭顶之灾。上次灾难的记忆还未褪去,新来的灾难伤痕更深。看着良田成片坍没,人们死伤累累,其时三十六岁的丁有煜满腔悲痛,挥笔写下了《海门歌》——

嗟我小邑海之门,

一朝卷入海波浑。

人民星散各逃窜,

十余三五迁永安。

永安离江二十里,

不城不郭卑市垣。

附隶通境存乡贯,

耕读辛苦劳肺肝。

五十年来气少甦,

波涛再至愁云铺。

人声沸郁鬼夜哭,

树崩鸟死在须臾。

野老习见说旧事,

当年坍县犹徐徐。

此日飚驱驾恶浪,

日流十丈黄沙墟。

担儿携女觅生计,

只恐滔滔随水逝。

败苇遮体作衣裳,

东去西去无定势。

仰天号泣救吾人,

梦依徐涧作苗裔。

一椽一甓屋鳞鳞,

海邑何辜此遭际?

《海门歌》是一曲海门悲歌!当年县城坍江,裁县为乡,乡治迁永安,在那里不城不廓,五十年还没完全缓过气来,又来了更大的潮灾。对这次又冲垮永安镇的飓风恶浪,诗作作了具体描述。现场是“人声沸郁鬼夜哭,树崩鸟死在须臾”——速度更快,在须臾之间,不比当年“犹徐徐”;是“此日飚驱驾恶浪,日流十丈黄沙墟”——恶浪更巨,坍塌更猛,惊心动魄!乡民是“担儿携女”“败苇遮体”“仰天号泣”——灾情更惨,目不忍睹,耳不忍闻!最后东西飘零,再迁徐涧,缺木少砖,破房败屋,权为活命!作者在诗的末尾向苍天发问:为什么啊为什么,海门地海门人遭遇这样的灾难?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这不仅是作者一个人的悲愤,也是全体海门人两三百年来共同的悲愤,丁有煜作为海门人,又代表海门人,把它从内心呼喊出来了!

新发现丁的诗《江坍二首》,应是《海门歌》之后所写——第一首:“海国三迁后,江坍六十年。旧时存屋舍,此日变桑田。人事穷无定,天心拙可怜。沿门堆白骨,霜露更凄然。”第二首:“故园心腹地,大半属崇明。固是挥金便,多因任事轻。鬓毛凋胼胝,饥渴丧声名。谁遣留遗恨?流离泪满倾。”江坍六十年,如果从裁县为乡的1672年算起,应是1732年了,故土此时又历沧桑。故园的核心地带,已从江中复出,但已变为崇明属地。作者痛恨主事者的轻率,不顾及历史的根脉和由来,是他们造成了海门人的流离之恨,思乡的泪水长流不完。

丁有煜在写《海门歌》前后,已随其父丁腹松住在象山(即军山,狼山东边)一处名为“团瓢”的地方,虽然离开了海门乡,但对家乡一直念之叨之,牵挂在心。丁有煜有多首写给“西崖董太尊”的诗,董太尊名权文,镶黄旗人,乾隆九年(1744)任通州知州。此人治政,善于救灾治荒,他在任六年,对海门乡民迁往徐涧之后的生活,建树甚多。之后,他调任淮安。

《策荒诗赠西崖董太尊权文》,此诗共四首,第一首是总启,讲董的治理之功山高水长。第二首写家乡经历沧桑之变,桑者良田沃野,养活百姓;沧者乃波涛翻滚,鱼鳖家园。灾难来时,夜潮、飓风、黑云……灾后鬼火悠忽、孩童啼饥、欲生不得、欲死不忍。第三首写如此凄惨的生存境遇,终因董太守的仁爱、赤诚,倾注心血救治有方,而使老百姓如涸辙之鱼而欣逢甘霖,愁苦的脸上有了欢颜。董太守其功甚伟,但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神色。最后一首写作者自己,“我以贫贱拙,弗与朝市谋。蒿目望四野,饥溺切同舟”。自己是与黎民百姓一条船上的人,饥寒同感,今天也一样感恩董太尊。

《送董大夫行》,这首诗同样对董大夫评价很高,把他比作古代的循吏(出名的好官)龚黄及召杜,及商代的良相伊尹,而且满腹经纶,谈吐文雅而风流。在现有史料中,这首诗罕见地道出了海门乡迁地徐涧后的情况——“……即如兴仁一村,向为海门旧县波臣滚滚之逃逋,新迁去治念里遥。零星茅屋徐涧渡,断续炊烟瘦子桥。野人启户月轮高,鸡犬忽惊幸乐郊。东下金沙石港吕四以及廖角之分潮,十万编民二百里,一夫抱痛切焦劳。指挥唔伊旦,谈笑补风骚。吁嗟乎!大夫赤心眼倍青,双耳明聪更远听。铸人铸物式仪型,桃花李花香满庭……”诗中道出了徐涧(后名兴仁)离州城的距离,海门人迁去之初的荒凉与穷困,炊烟时断时续,原来少数住户犹如野人。瘦子桥,是实有其桥,还是寓意桥的破旧与简陋,稍微胖一点的人就难以通行?这首诗还写出当时海门乡的实有区域,“十万编民二百里”,“东下直到……吕四及廖角之分潮”。董大夫视野开阔博采众长,六年治理,既从事建设又培育人才还注重礼仪规范的养成,终于“桃花李花香满庭”,一改旧貌。

《送太尊董公之淮府三首》,此诗写了送别董公的具体场景和经过。昨天的饯行筵席上,作者赋诗两首,披肝沥胆,坦诚心言。今天,文人雅集,均表对董公送别之意,作者作画以赠,希望此寓意深远的画卷,将来能陪伴董公小憩,“伴公琴鹤”,把作者悠长的情谊,留在董公生命的岁月里。

从这三首诗看,丁有煜与董权文的情谊,是因为董竭力为通州、海门百姓“策荒”,丁又是同百姓“饥溺切同舟”,因而满心喜悦,满怀感激。而今,董要离任去淮安了,丁又满怀愁绪与感伤,“永夜不成寐,宁独伤别筵”。这三首诗,生动而深刻地体现了丁对家乡的无限深情。

海门裁县为乡,保留乡学,当时学额保有一半,六名。刚由县转来,仅仅是名字与行政级别变化,实际读书人并无多大减少;社会文化心理和文化追求也没有变,但学额减剩一半,怎能承受?当时不满之声盈耳,增额呼声不断。其间上层官府觉察后曾增拨过四名,但不久又退回到六名,这叫海门乡学子情何以堪?丁有煜父亲丁腹松这时已退休回乡,倡议赴京城申请,并主动捐资。丁有煜、吕四场贡生夏忠等“力请于大府”,终于成功,永久追加四名。但历史的变化总难以预料,从雍正至乾隆初期,狼山以东至入海口近百里江面上,涨出近百个沙洲,大量移民登洲开垦,于是就出现了沙籍混冒海门乡乡籍这个新问题,引发了新的矛盾。

丁有煜经历了裁县为乡之痛,又饱尝了争增学额之苦,对沙籍混冒乡籍的矛盾,深为不满,曾写《沙字号三首》一诗,既记录了当时之事,也坦露了胸中之忿。第一首写了沙籍的由来:“沙字号,头角江南尾北掉。初争新涨集沙洲,渐烦生齿窥学校……”第二首写沙籍混冒侵犯了海门读书人利益。“沙字号,侵我寒氊风雨闹。书生何物足支吾?仰天日夜唯心祷。但愿沧桑仍变更,南田北海重颠倒。水粼粼,山峭峭,版图炳炳咸四照。成巢哪得不思归,我饥我冷谁与告?”第三首批驳了沙籍混冒的借口,并把矛头指向决策者:“……始其事者虑厥终,载定沙籍垂训诰。物因久假忘非有,故国戈矛卷海潦。何如及早一帆风,莫令无家生悔懊。”此诗看起来是针对沙籍混冒,但骨子里抒发了“我饥我冷谁与告”的深沉悲痛。海门读书人还有什么呢?唯有仰天祷告,期求从书中找条出路,但这条路也被沙字号侵犯了。作者在诗的最后批评了“始其事者”,是他们考虑不周,留下了今天的后遗症。诗中虽然对“沙字号”个别用语略欠斟酌,但对海门故土的无限怀念,无处回归的满腹悲凉,令人为之动容。

一生诗心思奋飞

丁有煜1683年出生,第二年,他父亲考上举人。1703年,丁有煜二十一岁时,他父亲又得中进士,出任陕西扶凤知县,政德善行卓著,入扶凤名宦祠,永被祀拜。所以丁有煜出身书香门第。他在七十至七十五岁时所写就的《双薇园续集》(以下简称《续集》)中,有一首和别人的应答诗,称赞对方“君才天性得”,说自己“我癖故人传”。丁的性格、价值取向受其家庭特别是父亲丁腹松影响很大。

丁有煜是家中长子,从小受父亲薰陶、教育、培养,为人为文的根基深厚而扎实。青少年时,丁以科考为目标,来往于京都,曾入太学“习举子业”。“平生期许不自量,少年富贵凭所向。长安市上匹马回,青氊坐破寒无恙。”这是他人生的第一阶段。然而虽然书卷翻破,但考场失意,屡屡落榜。戊申年(1728)春,丁在写给成麟圃妹夫的诗中慨叹:“风尘十载君杜门,我发苍苍走帝京。巳午两年多落魄,丁未空作归来人。”他又进京都两次,看来是赴考,结果落魄而归。沮丧吗?愤懑吗?“君饮酒,我吹豳(豳风,是《诗经》十五《国风》之一——笔者注),招呼明月倒芳尊……君饮酒,我吹豳,二月飞花十丈尘。每经风雨思沉沉,眼中何必薄五陵!”丁没有悔恨自己的举动,依然要与妹夫饮酒吟诗,经此挫折,思绪沉沉,但认为人不必鄙薄年轻时的举动。这一想法,在他后期诗作中不再出现,但考场失意,难以释怀,七十多岁时他还不忘此事。在《和陶靖节(即陶渊明——笔者注)饮酒韵二十首》(载《续集》)“其四”中写道:“奋翮思见日,忘饥向北飞。不辞道路远,铩羽声独悲。翛然复南渡,去来寡所依。朝自空江出,暮向寒山归。时序多荣枯,此念良弗哀。白头守故巢,于心终不违。”他在此首诗后有一小注:“丙午壬子间(1726~1732)渡北闱”。虽然最终是白头故巢,于心无违,但这一经历终究烙印在内心深处,并成为终生之痛。深感学而未成,只做点文赋这等“末技”之事。可见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理想的人生抱负,对他影响有多大。

丁曾说,“中岁壮志游五岳,空囊作祟儿女绊”。中年因困于经济累于家务,饱览江山宏愿未竟。但从他的诗作和其他资料佐证,还是西游秦晋,东临山东,南至湘闽,尤其杭州、苏州、镇江、金陵、扬州、盐城、泰州等江浙范围内的名胜佳迹,涉足多次。赏江山胜景,吊往圣先贤,聚同代俊秀,吟诗作画,唱古讽今。从他的作品看,大概六十多岁后,行要拄杖。他曾有首《四友诗》,说拐杖为行友,树木为立友,石头为坐友,伺妾为卧友。此后随着年事渐高,不仅足疾加重,视力听力也都开始模糊。他有首诗《命儿觅菊》(载《续集》),其中有“排闷强抄书,错落双目瞽”两句,可见其时视力之差了。至于听力的迟钝,从他的诗作推断,应在视力退化之前。所以,老病,就成了晚年丁有煜越来越大的困扰。但他以顽强意志乐观生活,不能远行,就主要居家,在象山狼山一带,走走看看。他坚持写,坚持画,不能出去就把朋友请到家里聚会交流,不离文坛,不离文友,不离社会,不离笔墨。

丁有煜说,他在人生的第三阶段,“老去还思变好音,三声两声口倔强”。他在《自题小像》里写道:“吾非敢自谦,而避位置嫌。吾非自律严,大言逊炎炎。吾非薄浮云,而爱锄与镰。吾非鄙执鞭,不亲米和盐。所学既弗就,一灯老破簾。袖我双螯手,冰雪补髭髯。独坐枯藤上,写此颇云恬。”他已经从他自己的人生遭际中跳了出来,在须发皆白的老年,独坐独悟,观自然,悟真谛,说真话,写实情,要不断地“变好音”。他在《友人五十初度》诗中说“欲以信后人,毋使今人宝”,不要取媚于当下。他在另一首诗中说:“今人于我踈(疏),后人于我亲。今人爱我假,后人赏我真。”后来的人会赞赏我作品的真诚真实,这就是他追求的“好音”。在《七十四岁自述》中他又说:“耳热文坛陶谢音,不堪貌取袭宏深。生无野鹤冲宵翮,抱有春蚕到死心……”文坛上正热议和学习陶渊明谢灵运的诗作,但有些人只是学其外表,而他则学其内在,这种志向纵贯一辈子。这是“变好音”的榜样。在七十五岁时写就了《双薇园续集》,他在此续集的小序中说:“……双薇之有续集,道人暮年之所得也。计自辛未(1751)至丙子(1756),其间为历览、为遭际、为感惜酬酢,僻处于山楼巷屋竹笻木榻间,托为词咏……”这说明他尽管老病缠身,但老而弥坚,将自七十至七十五岁间的经历与感怀,托为词咏结而成集。导致诗集于乾隆年间被焚毁的,关于明末清初的一批记史咏史的诗作,全在此集。此后他还是笔耕不缀,至八十岁时又选旧作加新作,共三百首,编为《与秋集》。他在此书自序中说,此乃从一生所作的一千八百多首中反复砍削精选所得,是一生中最符合自己意愿的作品。

丁有煜一生致力于诗、古文及篆刻、水墨画,他是一位和“扬州八怪”齐名的重量级书画大师,有“外八怪”之誉。但他首先是位诗人,同时代人对他诗评价极高。盐城人徐钺(曾任通州学政,后赴京都任职)在《双薇园集·序》中说:“道人自律严饬,不艳时趋,植根于朴,守朴以真。其所著宗杜陵追栗里,淘汰铅华,独辟幽邃,方之寒潭秋水,古木丹枫,点缀霜天物色,而外此谢不敏焉。一时知言之士,竞相推服……”杜陵栗里,是杜甫和陶渊明,一为诗圣,一为田园诗鼻祖,此二人为中国诗歌史中两座高峰,把丁的诗作放在“宗杜”“追陶”的水平上,可见当时影响之大,声誉之高。徐钺在序文的结尾处写道:“吾所以序道人矣,序诗欤存其诗欤?存诗欤存志与性情欤?存道人欤?而道人究何籍乎序以存耶?夫补天者审漏,凿海者纳流,筋骨既固肢体斯坚(此句意为道人的诗从形式到内容都很完美),道人其醉于我五山之巅!”徐钺在结束序言时直点主题:丁有煜的诗是发乎性情之诗,而道人的性情是真性情大性情,道人的诗形式内容都很完美,出类拔萃!我的序不能给道人什么,而道人的诗却使我陶醉于五山之巅。

“山居”“野菜”又“禽语”

丁有煜写了扬州、杭州、苏州、镇江、金陵、济南直至陕西茂陵等很多地方的诗,而且除茂陵外,就其他地方写的诗都在数首至十首左右。如扬州,有扬州山、扬州水、扬州风、扬州月、扬州雪、扬州灯、扬州花、扬州诗、扬州酒、扬州客;如苏州,有虎丘、玉兰房、方塔寺、上方、阳山、光福、天池、天平;如杭州,有圣因寺、岳坟、花神祠、云林寺、冷泉亭、弢光静坐、苏堤等。然写得最多的,还是他在象山的山居诗以及五山诗。《双薇园集》和其《续集》中,从题目上标明的山居诗就有七十多首,题狼山、军山、剑山、黄泥山、马鞍山壁的诗和分别写的五山诗有近二十首。至于他和文友、同学、亲朋等山中游览时的相互吟唱,或者过后的相互感赋和赠诗索诗,更是常见。他写了山居的春夏秋冬、禾草树竹、奇石怪岩、江流夜月,他写了春雨夏花、秋叶冬雪。既然是山居,指的是自己生活其中,所以诗中自然山景和生活场景浑然一体,景、情、理融合,诗情画意荡漾,写得自然流畅,不见雕凿;像是随手拈来,读来清新,朗朗上口,细品则意味深长,令人掩卷沉思。

“香雨低辞树,归魂远梦山。去来且缓缓,新月一弓湾。”

“药饵凭儿女,功名付笠簑。两枝藤与竹,着手一婆娑。”

“坐落双薇叶,苔寒万木穷。孤怀共月瘦,高兴与君同。”

“老至人无梦,秋深山有心。空荫团峭壁,落日抱孤岑。”

“检点生平事,披衣破涕来。一棺双袖雪,老伴两株梅。”

“书积沧桑案,愁深风雨杯。山花如有待,会向故人开。”

“江声初听冷,雪鬓未来闲。岁熟豆蔬贱,儿贫酒肉悭。”

“幽意惬贫境,山光亲布衣。草荒樵径涩,苔老石头肥。”

“村童下晚学,借问读何书?旧业千文毕,新得大学初。”

丁有煜的山居诗如阵阵山风轻拂山野,沁人心脾。《续集》中的山居诗,均为七十岁以后所作,诗句、文字、形象、意境似为更佳。“竹杖依双膝,衰容肺腑清。林深迟见月,山老早闻莺。玉粒新春饭,江鱼细切羮。研池留宿墨,越绝补歌行。”类似这样自然而意境清新的诗句,比较普遍。他在乙亥(1755)二月写了《春吟三十韵》,其前自序说:“春犹海也,我犹舟也。以我当春,犹操舟而行海,三十韵,其蜃楼之一斑乎?白发放歌,无分工拙,必谓桂桨兰桡,始足汛中流而穷三岛,则匏叶弃如矣。嗟乎我!乙亥二月。”这三十韵,内容丰富,分别为春信,春晓,春昼、春夜、春阴、春寒、春霁、春社、春隄、春城、春郊、春田、春岫、春潮、春帆、春店、春涨、春泥、春灯、春衫、春裙、春树、春草、春烟、春红、春禽、春杯、春愁、春梦。这组诗风格类同山居诗,把春回大地时的自然之美,同自身所见所为一生遭际相融,景中有情,情中有思,对时光与人生的洞见,有叹息,也有警策。

丁有煜写了不少底层人物,如《缝穷妇》《煤黑子》《井边女》《老妓》《卖鱼歌吊孙烈妇(有传)》《赠卖虾老人》等,写他们谋生的艰难与度日的困窘。他还写灾难饥荒,描述了惨烈自然灾害中的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特别是对大灾的诗体记录,记下了历史,留下了场景,也刻进了作者同悲同痛的巨大情感。《续集》中有三首前后相连痛写灾荒的诗,所记状况惨不忍睹——

《乙亥荒(丙子春作)(乙亥为1755年,丙子1756年)》:“二月三月雨杀麦,五月六月雨□(原诗本上看不清楚的字,下同——笔者注)头。大户小户饭不饱,千里百里皆水国。少壮吞声走四方,老弱弗耻嗟来食。淮扬两郡官发粮,伏地号呼泣□苍。补助金钱十万斛,卖儿□泪别爹娘。崇川草根煮糟糠,刀削榆皮血□黄。江南观音粉(土可食者,时人呼观音粉),江北升斗量,神奇救苦说荒唐。更有新闻麻雀会,鸠鹄成群冒死罪(犯必与以严刑)。男女叠坐索饱餐,具言两月不得五谷味。城门粥,饿鬼哭,黄草萋萋枵鬼腹。不哭赈粥粥不足,还哭称柴数米、量升较斗、麻雀活不到粥熟。”

《哀榆》:“削我老榆皮,老榆不自惜。同此桑梓忧,顶踵急饥溺。从井弗活人,空流疮痍血。睨视伤我魂,畚土涂残骨。”

《丙子灾》:“吾不知,天心如何震怒,以至徴色发声蔽锢阴阳,陷人于阱夺人之命。此情默默应为怜,动中消息静中定。南望江苏西走淮扬,十室九病十病九亡。医不及治药不及汤,奠无棺椁殓无衣裳。悲哉!是烈火之在崑岗!吾乡犹幸邀天眷,屈指存殁各相半。老弱少壮落晨星,伤我旧好几无算。昨宵座上酒杯人,今早盖棺哭冷面。余舍子妇孙曾三十六,割去十四登鬼录。举室疮痍百日余,含泪老人敢觳觫。须臾悔祸见青天,秋风淅沥开霁颜。百谷登场病者痊,仰瞻于穆怒不迁。人乎人乎慎勉 ,毋否冥冥之明威焉。”

这三首,乙亥是涝灾导致的饥荒,丙子是瘟疫蔓延的死亡,《哀榆》是一棵遭劫老树的自述佐证饥荒之烈。这是紧相连的两年,灾荒中人们觅食的场景,瘟疫中死者之多传播之快的恐怖,诗作生动地呈现了出来。前者具体写到崇川,后者写到作者自家,有点有面,有人有事,更有眼泪和生离死别。当诗读,作者以诗笔画出一幅大灾觅活图,一幅瘟疫夺命图,一整幅无数黎民百姓在水深疫重中生死挣扎的悲惨全图;当史读,有时间地点人物,有事件过程情节,有灾年之食物、之抢食、之卖儿,有疫病之猛烈、人们之无助、死者之无数。三首诗明白如话,又清新而朗朗上口,作者无边的悲痛浸润在字里行间,连老榆树都甘愿树皮被削,说自己要同此桑梓忧,诗作所包裹的整个大地全体百姓的悲哀,是何等沉重!

丁有煜还有非常独特的两组诗,全载于《续集》,一组是《野菜十九章》,前有作者自己一段简介文字:“老不耐吟咏,五 则生厌倦,而又不能枯坐不着一想。因检昔年山中所得野菜名目,取其不习见者,各注韵语其间,似歌似谣似铭,俱未辨其体裁出入,聊从行吾意而已。爰以蒿矢用正椂笔(时乙亥四月)。”接下来,是浙东人张廷珪所写的序言:“……《野菜十九章》新香触人,古韵铿訇,似庄似谑,似谣似谶,似乐府……旨义取诸风人,文章出以嬉笑,固有托之微词,洵不朽之佳什也!”

《藩篱头:腊月采可熟食,入(字迹模糊,疑为此字)春不用》——“若者藩篱心,若者藩篱口,瓶罄贻我羞,饥来驱我走。釆藩篱满天雪,照我前身是明月。”

《蒪丝菜:六七月生,水泽白茎,长可数尺,釆之熟食》“肥鲜宽我脾,鸡豚各有眼。野蔬洁白心,汪洋恣俯仰。不知何处识张翰(有名的晋代‘莼鲈之思’的主人,吴县人——笔者注),岁岁秋风来枕上。”

《看麦娘:随麦生陇上,三月采之熟食》——“朝看麦夜看麦,今年麦有几分实?九十日春光八十日雨,看麦娘子陇头死,吁嗟天上水!”

《苦麻苔:三月采,捣和面作饼蒸食》——“蔴延人年,苦坚人节,是用作歌,永昭大业。”

《乌篮担:乌,大也,楚人呼大为乌。二三月采,可熟食)——“小篮担大篮担,卖过三月三,依旧饥江南。”

《油灼灼:生水泽,叶光润,生熟皆可食》——“油灼灼口滑滑,韦脂不耐壮夫嚼。尔性何柔,尔骨何弱,天与风霜少,此生赋命薄。”

《破破衲:腊月采,熟食,三月则老》:——“念六祖,吃七衣,事空门,疗我饥。犁锄破处,筐筥补之。”

《野落篱:二三月采头,过汤食之)——“野落篱贱似泥,香七箸乐斯饥。朱门日日厌粱肉,今岁鲥鱼肥不足。”

《诸葛菜:紫花大菜,二三月采可熟食》——“解饥渴,军士割,不菜曹瞒菜诸葛。食德口碑香,草木信南阳。”

《抱娘蒿:抱木丛生,三月采熟食》——“抱娘蒿孝子吃,孝子多吃长孝力。孩儿日日负娘眷,娘吃似有益。”

《燕子不来香:早春采可熟食,燕来则腥》“燕不来满篮堆,燕子来我心哀,痛杀台州方秀才(明初被从燕京南下的永乐帝朱棣屠十族的方孝孺为台州人——笔者注)。”

《芽儿拳:正二月采可熟食,并可作虀》——“伸是拳缩是拳,春风奋臂上长安。到得归来两袖雪,采采衣虀酸。”

《狗脚迹:生霜降,叶如狗足印,采可熟食》——“狗脚迹,君子食;人脚迹,妻妾泣。”

《猫耳朵:正二月采之,和面作饼蒸食》——“猫耳聪善听鼠,人耳聪误听虎。聪也不如聋,为问阿家翁。”

《雁肠子:二月生如豆芽,生熟俱可食》——“最可伤是雁肠,八月秋风望故乡。肠断一声四十载,梦里两头霜。”

《灯蛾儿:二月采,熟食》——“是草是虫,入釜斯融。篝灯促织,短草尸饔。夕阳归去好,满口五更钟。”

《马齿苋:入夏采,晒干,随时可用。楚俗元旦食之,作长年兆》——“人老齿秃,马老齿长,和璧归来,恋旧缰服。菜羹人增寿,颜子味薄,彭□味厚。”

《乌英:一名乌英花,夏生水中,生熟皆可食》——“乌英有花蓬头戴,乌英有叶饥肠耐。食得乌英肠变黑,肥甘不肯污颜色。”

《板荞荞:正二月采,可熟食。三四月结角,不可食》——“板荞荞,月轮高,芻一束,水一瓢,山中八口何逍遥。尊所信,守所令,木从绳则正。”

《野草十九章》,如皋人范迦陵为之作跋:“作诗不胜其华,道人以为技也;不胜其富,道人以为枝也。《野菜十九章》,宣心而止,按之笔有痛根,不可测其然……”

丁有煜另一组诗是《禽言十二章》,紧随《野菜十九章》之后。

《泥滑滑:警踰闲也》——“泥滑滑留不住脚,朝花秀夕花落,如六马驭朽索,脚滑泥不滑。”

《天白了:策及时也》——“天白了星光少,天白了月光老,天白了日光早,迟一刻悮不小。”

《布谷二章:慰饥寒也》——“布谷布谷,羡谁锦肉?锦不如布,肉不如谷。私厚之心,同生之梏。”“布谷布谷,曰耕曰读。耕以谋生,读以节欲。毋陷溺于饥寒,而操存在布谷。”

《稀煮粥:坚自守也》——“稀煮粥,饭不足,忍得饥,享大福。”

《行不得也哥哥:劝息机也》——“行行且止,过来人说已如此。燕子簾前认主宾,落红江上依流水,女织男耕行万里。”

《婆饼焦:儆妇职也》——“婆饼焦,伤火力,撒手须防过不及。饼焦犹得入婆口,心焦不肯替婆手。”

《不如归去:醒倦游也》——“不如归去,归于何处?官为家客为舍,燕南雁北春秋社,我住茅簷下。”

《脱布裤:讥纨子也》——“脱布裤暴新富,贫贱之交不相顾。”

《姑恶二章:耻反舌也》——“姑恶一声,是阿妇音。姑也何仇,伤厥妇心?姑也原不恶,夜来风雨作。及早唤绸缪,昼茅夜绞索。”“姑恶一声,是阿嫂音。姑也何仇,伤厥嫂心?姑也原不恶,昨夜桃花落。及早唤归来,莫负春前约。”

《提葫芦:伤孑处也》——“酒葫芦,醉一沽,楘葫芦,病一除。楚峡猿啼江梦远,吴天雁叫海天孤,孑孑一葫芦。”

作者知交刘闽芳为《禽言十二章》作跋:“……道人潜心学问,著《禽言十二章》,洞彻学术渊源,故绵蛮取喻于知止,翔集引类于息机,垂训深心,亦何在不然耶!至于涉笔生趣,脱颖谐声,犹其余事耳……”

这两组独特的组诗皆作于乙亥年,即大荒之年,前者作者自书为四月,后者作跋者刘闽芳署时为五月。这一年,灾民以观音土榆树皮延命,野菜成为一宝,也许人们蜂拥至狼五山范围寻找它。作者下笔,赞其疗饥之功,传其吃食之法,乃大饥荒背景下耳闻目睹后的所为。杜甫处“烽火连三月”的战乱年代,眼见人们经受各种各样的别离,体会到“恨别鸟惊心”的锥心疼痛。灾荒年代,到处啼饥号泣,卖儿卖女生离死别,丁有煜身处此惨景中,也许同样被鸟叫——禽语——惊心,于是对此特别感触。当然,大饥荒的遭际及所见所闻,也许是这两组诗的现实触动,但作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现实镜头叠印着一幅幅历史画卷,心中更涌动着自己一生艰难曲折的种种情感……所有这些的汇合交融,相互激荡,便成就了中国诗歌史上难以觅见的独特组诗。草生于地,禽鸣于树,四时轮回,生机不息。草能疗饥、入药、示兆;禽鸣劝人、警人、讽人……诗人从野草之名与禽鸟之鸣中感到听到觉察到了世道不平,人间多难,以野草诗说出了“照我前身是明月”“朱门日日厌粱肉,今岁鲥鱼肥不足”“春风奋臂上长安,到得归来两袖雪”……以禽言诗喊出了“楚峡猿啼江梦远,吴云雁叫海天孤,孑孑一葫芦”……作者感情喷涌,流淌到笔底,凝聚成诗。诗作,何其杰出;诗人,又何其酸楚!

吊明挽歌落长河

《双薇园集》《双薇园集·续集》和《与秋集》三部诗集,于乾隆四十七年(1782)的文字狱中,均遭禁贬,被全部焚毁。《清代禁毁书目》只列集名,但未注禁毁原因。

虽然丁在《双薇园集》中,有多处隐约透露出亡国之痛,但最多属于“影射”。而到了《续集》,则是直接抒写清军推翻明朝时的残暴血腥,嗜血成性,滥杀无辜;明朝官兵拼死疆场舍生取义,百姓为不受其辱以命相搏……诗文持之有据,有的取于史志,有的取于野史。《续集》作于丁七十至七十五岁之间,即1752年至1757年之间,此时距明亡已一百多年,作者尚为此搜集资料,用心选择,精心写作。这十多首叙事诗,当时人读之会由惊心动魄而潸然泪下,后代人见之则会对清代当政者自我彰扬的圣明与仁慈产生怀疑。这是否是丁有煜三本诗集被焚毁的真正原因?

丁有煜以诗写史,先从明末落笔,他告诫后人,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凡事总有症兆,何况改朝换代?《纸镪歌纪崇祯辛巳壬午癸未三载事(1641~1643)》,写1641年饿 遍野,1642年瘟疫肆虐,1643年到处“闹鬼”——“呜乎嘻!祸福之兆岂无因,坑坎旦暮罹邅迍。谁谓掩取以不见,妖孽告警在甲申”。这首诗的标题很耐人寻味。镪,通“ ”,钱串,即穿钱的绳子,引申为成串的铜钱,也泛指钱币。纸镪,一串纸做的钱,古时还无人用的纸币,只有烧纸给鬼魂。此标题是否意味着追悼亡明?

丁有煜写到了百姓。

《阁阁声吊镇江钱烈女》——“阁阁足击榻声。乙酉(1645)四月,钱烈女死于扬州忠贞祠南,即其家以为墓。南昌王猷定(明拔贡生,崇祯末年在史可法幕中任记室参军) 铭。伤心哉阁阁一声始绝命!及笄女子结缳不死举火不死吞药不死,甚至求死之方更变再四,仓皇跳躍、哀惨殆尽,丧心者阁阁一声始绝命!女父应式母卞氏,家住邢沟之冷市。扬州城陷逃不去,大家小户生各计。女曰:儿不死父母手,定落虎狼口,抽刀儿胆寒,苟活儿心丑,缳火服毒幸此一刻归于乌有。父母抱女泣,儿且视缓急。少留连,已死不死,苦状万千。须臾门外火烛天,铁甲入户脑血鲜。刀下十口漏者一,马上 缚女少年,声不堪闻目不堪见!父母呼女来,带扣木榻前。女趣父母出,勿立儿榻边。伤心哉阁阁一声始绝命,母死父幸存,枪断折腰病。”

《吊泮水两义士》——“许王家、字君聘,顾所受、字东吴,俱长洲邑(苏州吴县——笔者注)庠生,闻甲申(1644年,明亡——笔者注)变,齐赴泮水死。少同学术长同游,涕泣乾坤恨未休。一道沟渠埋两姓,半天冰雪落双钩。飞腾紫绶新鄒鲁,死葬青衫旧孔周。完得此生无欠缺,何须秉笔载长洲!”

《抱竹歌》——“吴江邑庠生陈启瀛妻沈氏,遇寇刃其夫掠氏去。氏两手抱竹,辱骂。寇杀氏。母殓之,手犹握竹不得脱。母曰‘尔母收尔骨也’,随展其手。事载《江南省志》。维竹有节可以托死生,继吾有手可以敌强兵。青青者直根断节不折,纤纤者劲十指握之定。母曰吾瘞尔骨手其反侧,女曰此君平安用殉吾棺。”

丁有煜写到了明朝官员国破家亡。

《记刘母杜夫人一门尽节事》——“宇宙忠孝合一气,须眉巾帼无两异。诵读周孔养义肝,闺阁未与周孔祭。秦皇鞭石截中流,补天不数女娲氏。卓哉刘母杜夫人(刘文炳母),有明一代受国恩。甲申三月天步改,春风不许来巷门。誓以身殉无敢后,独是孤臣世旧、有子有女、有妇有婢、或掛或漏,一叶不香芝兰臭。母曰:吾身草木身,吾心天地心,计以同日死,人鬼永以宁。先呼两女授之缳(长女适武清侯子李国瑞,次女适恭顺侯吴希彬),告以天朝优渥重于山,万死万死我汗颜。旋命儿妇随君子(文炳妻王夫人),古者妇有三从礼,顾谓男女不同席。两儿衣冠伏井底(长子新乐侯文炳次子左都督文耀俱投井死),井禽有石颜其名,大书刘氏一门报国于此地。母乃叩阙悬中堂,缳经屡绝断母肠。齿落头裂热血苍,六缢而后毕其命。侍婢各各飘霓裳,四十二尸同一火,母也瞑目无遗忘。吁嗟人生同逆旅,幸活百岁若朝雨。仰兹闺中女丈夫,一心勇决遂千古。慷慨从容两绝奇,颠危尤以礼让处。圣朝养士拥朱轮,受恩宁独杜夫人。”

丁有煜写了几位官员。

《僧衣泣吊万孝廉寿褀》——“(万寿祺)字年少,彭城人。顺治元年(1644),中书李雯(字舒章)过淮,万以僧服见雯,望而泣曰:李陵之罪上通于天矣!雯遂病死。……耳也莫可塞,口也莫可瘖,眼中布纳是忠孝。箴颖考叔曰小人有母,万寿祺曰孤臣之心。”

《留冠行吊吴太学应箕》——“应箕,字次尾,贵池人,与商丘侯朝宗同坐阮大铖党人狱。甲申战败被执,语刑者曰:‘我死勿去吾冠,将见先皇帝于地下。’儒冠不御敌,明知危机在旦夕。儒冠不碍死,慷慨事势已如此。宁断吾头,热血不为苟生留。毋种吾头,地下天颜陨越羞。从容就义,一语千秋。”

《读同人集吊巢民先生》,这是首吊文人诗,诗中悲怆地说自己为前朝遗民——“美人西望夕阳航,碧落芦高递酒浆(碧落芦,巢民以祀陈定生方密之侯朝宗诸先生——原文注)……江上遗民头尽雪,一泓秋水绘沧浪。”

所有这类诗作中,最为显眼的两首,一是写史可法,一是写任太守。

《白骡行吊维扬史阁部》——“明少帅建极殿大学士兵部尚书史可法,都督淮扬诸军,乙酉(1645)扬城陷,公骑白骡出东郭门,被执,不屈死。白骡一出大星没,奔腾铁骑东南坼。秋风万里草木荒,孝陵长夜千山黑。挽回大运岂徒然,稽首痛哭问苍天。出建淮扬事已□,马(士英)阮(大铖)毒手施绝计。三鼓不进壮士摧,公骑白骡死路来。捐驱报国曷足哀,独是我朝三百年,养士仅博杀身而已哉!呜呼嘻!人杀自杀均一杀,西山饿死等斧 。内不书败败者荣,特笔相臣史可法。至今江淮汇合间,孤忠一片扬州月。”

《铁锥誓吊扬州任太守》——“阁部督师死乙酉,霜风掠地吹苍狗。蜀岡枕尸八十万,谁其烈者任太守。怀抱金印哭上堂,自取铁锥穿两手。誓以不屈报国恩,支解之日无哀口。招魂不来风雨愁,山崩海竭落星斗。吁嗟乎!乱世黄泉多君子,欲寻遗事考野史。”

丁有煜哭烈女,吊文人,悼官员,歌战将,在明亡百年以后,依然深情思故国,悲痛忆存亡。他在《和陶靖节饮酒韵二十首》第十八首中写道:“……何以质衾影,而处人家国。贱贫安吾常,缄口养默默。”人生已如夕阳,依然认为身处别人国家;虽然自己讲不开口说话了,但还是从正史野史搜寻资料,选取自己特别动心的创作成诗。这些诗,叙事,如见其人,如闻其声,如临其景;抒情,亲人生离死别的悲痛,朋友晓明大义后诀别的悲壮,忠臣壮士慷慨就义的从容,浸透字里行间;言志,赞忠臣义士斥奸臣孽子,歌当时反抗意在贬当下现状,毫不隐讳地称自己为“江上遗民”,可见其倾向与志向。丁有煜这样的诗,逆龙鳞,露反骨,忤朝廷,在文字狱盛行的清朝,当局当然容不得,焚毁,也就是三本诗集的必然命运了。但正是这样的诗,留下了历史转折关头的重大场景、鲜明人物、惊心动魄的故事和催人泪下的细节,它们承载了历史,记录了人心,是一曲悲歌,一曲挽歌,又是一曲壮歌一曲正气歌!将会永载史册,萦回在历史长河里。

诗画书印汇友朋

丁有煜,字丽中,号群子、个堂、石可、幻壶,少工写竹,竹不离个,因号个道人,晚年自号个老人。他的画与诗齐名。丁作画,首重画意。他在《长歌跋百鹿卷后》一诗中写道:“道人作画得画意,不画形骸画遭际。十幅八九风雨情,欲识不识存疑似。模糊造物罪当治,造物先我模糊之……”这说的是,他的画有寄托有寓意,而且大多暗喻自己境遇。别人一般看不明白,但作者说这不能怪他,是造物主的原因,暗示当时社会的不公。这层意思在这诗尾他点了出来:“道人用意迂且拙,乾坤短处讨生活。世上奇观只在平,盘古经天此日月……”他是在“乾坤短处”,即生活在不平之中,世上真正的奇观美景,应在公平之时,公平之处。他的另一种画意是欣赏自然之美,田园之美。他在《题白门陶蘅川冰雪窝图》诗中表达了这一取向。

丁精于水墨画,题材大多取自梅、兰、竹、菊四君子。他的画洗炼简洁,寥寥数笔,即具意境。他于乾隆五年(1740)所绘《墨竹图册》,为年近花甲时所作,“如金削管,如铁铸叶”,墨竹那直傲挺拔天地间的形象,是作者精神的写照。他的画重在写意而又不离写实,得其神似而又不失形似。《菊石图》作于乾隆四年(1739)重九日双薇园篱下黄花烂漫之时,题句为:“寒花无俗艳,秃颖画新霜。”凌寒绽放的菊花和园润的石山相对照,生气勃勃与静穆永恒相映衬,画面取自眼前,寓怀寄意深远,此画耐看且耐思。四君子之外的画材尚有牡丹、芍药、玉兰、南瓜、石山等等。其中取材牡丹的较多,并且时见佳作。

丁有煜的画在历史风雨中散失较多,他原有画作题材要广阔得多,这从诗集中可窥一斑。他有一组《题画》诗共六首,前三首分别为题秋色,题春花,题盆栽,后三首,分别为自己所画的山居生活所题,如第四首:“说是神仙总绝尘,飞来百尺冰粼粼,石梁桥畔三间屋,只许冰壶住老人。”冰壶者,作者诸多名号之一。如他《题艺园行乐图四首》——“竹树寂无声,百慧生于静。清流且暂停,老僧才入定。”“午日佩新符,采蒲杂兰芷。独立忆高门,不碍齐公子。”“菊开岸上花,橹摇江上水。来船迎面看,去船背后指。”“草笠老田间,后车驾千驷。一卷渭滨书,钓者有深意。”又如《题秋山行旅图》——“秋风吹山山色荒,秋雨打山山气苍,何人当秋整糇粮,山前山后秋路长。野店有酒君且醉,野店有屋君且住,借问长安多少路,我驴不肯过桥去。”萧杀秋色中自带干粮骑驴山间,虽是野店但可住可饮,不去长安了,去那路途太遥远。这题材就跳出了梅兰竹菊花卉瓜果了。即就是画梅,散落民间或友人处的也多有之。如《与秋集》中就有两首为赠画所题诗,一首是《鲁田赠瓜画梅答之》,一首是《崔述亭招集同人饮芍药花下次日画梅答之》。丁还有首《题画空瓶》诗:“一瓶两瓶随意画,汝窑定窑辨高下。问君底事不插花,樽前怕见花枝谢。”幽默诙谐中透出些许苍凉。

郑板桥与丁有煜是好朋友,三十二岁时曾为学习画梅专程拜访过丁有煜,他题丁的墨竹册“以书为画”,深表景仰之情。丁有煜有方石砚,砚之正面镌松一株、糜鹿两只,左侧为丁自题:“茂如松,福禄无不宜,唯质清而且腴,信一丸之堪宝。”砚之背面,则刻有郑板桥之铭文:“南唐宝石,为我良田。缜密以栗,清润而坚。糜丸起雾,麦光浮烟。万言日试,倚马待焉。降尔遐福,受禄于天。如山之寿,于万斯年。”铭文既赞砚材质又赞砚主人,既佩主人多才又祝主人长寿。此砚现藏南通博物馆。丁有煜曾为郑板桥治“海阔天空”印一方。

丁有煜相交时间最长的是李方膺,他们是同乡,自少年时就相识,情同手足,肝胆相照。李方膺的《潇湘风竹图》,画一方丑石,几竿湘竹,竹梢弯曲,竹叶向一个方向飘动,显示出狂风大作情景。他自己在画上题诗曰:“画史从来不画风,我于难处夺天工。请看尺幅潇湘竹,满耳丁东万玉空。”李方膺在当地方官二十几年里,遭受过几次沉重打击,他画风竹有深刻寓意。丁很赞赏其人其画其风骨,曾在诗中誉之为“湘竿翠欲飘”。李方膺不到六十即逝,丁有煜痛失老友,悲痛非常。《与秋集》中载有丁悼李的两首诗,一首为《寄晴江方膺》:“总角呼龙角,雁行六十年。读书窥大意,负志上青天。纵辔无非画,休官不为钱。一从辞世后,寂寞菊花筵。”一首为《癸未(1763)上元见亡友晴江竹杖凄然感赋得三首》:其一——“人生短梦耳,若者得常存。对此一竿竹,怆然十日魂。旧游数夜雨,荒塚逼柴门。老友犹能哭,孤云断墨痕。”其二——“论交五十载,肝胆百千年。眼阔多藏史,杯宽欲上天。劳无能伐性,穷不为留钱。坐听一官了,霜风吹鬓边。”其三——“画竹名江左,湘风卷秣陵。可怜兄事我,尚与古为朋。得寿心愈苦,投胶骨自稜。衰言铭遗杖,狼岫一层层。”六十年、五十载,仅仅是生命中的相伴相交,而“肝胆百千年”则是精神上的相知相投。两人是画友诗友,是知己更是生死之交,所以看见老友生前的一根竹杖,竟情不能已,一赋三首,诗句带泪,感人至深。

丁有煜与朋友友情,曾留下一段佳话。丁有位书童叫孙柳,相互感情很好。孙柳结婚时,丁有煜曾专门写诗祝福——《喜孙柳纳妇》:“是草当春总发花,男儿有室便成家。青畦近户香来早,绿柳迎门阴自奢(柳字柳门——原文注)。粗识伦常窥至性,细调盐米计生涯。殷勤会我今朝意,枣栗堆盘为煮茶。”丁有煜晚年因足疾谢绝各种应酬,日常生活依靠书童孙柳门照拂。孙柳门对丁有煜既贴心又仰慕,曾梦想有丁的一幅画像,让自己子孙后代供奉,一报恩情,二为榜样。乾隆二十年(1755),扬州八怪之一的黄慎造访如皋丰利文园。孙柳门获悉,修书求黄慎为丁有煜画像。黄慎欣然同意,但他从未见过丁,便按孙的口述,画了《丁有煜坐石图》,并题诗曰:“须眉宛若难谋面,千古相思在结邻。”黄慎生性疏放,笔下人物近乎狂怪,但这幅工笔素描严谨细腻,肖像神态安祥自然,丁有煜看后十分满意,就在卷后题识并附一《自传》——“道人性褊,不容人过,而热肠似火。心之所用,每屈于手,怏怏者不自禁其终日也。其自联曰:‘啸歌免海陆两死;(一遇险于茂陵马上,再遇险于和州江口)涕泪存乡国一书(参与修《通州志》)。’于人爱旧,于物亦爱旧。闭目独坐,自垂髫交及暮年友,罔弗来往胸中,而犹不免轩轾其间。手摩古玩书帖,遇缺食时亦复易米为炊,盖不吝所好云。历年七十又五,以足疾谢酬酢,起居乃藉柳门(仆名)扶持。少工写竹,竹不离‘个’,因自号焉。”丁有煜真率热忱的性格,重于友情的人生,总觉笔不达意的自律,此《自传》可作一瞥。五年之后,乾隆二十五年(1760),郑板桥到了通州,居住在秦灶保培基之井谷园。保培基也是丁的文友。孙柳门知道后,便请李方膺书童郝香山,持《丁有煜坐石图》求板桥题跋。郑板桥听说此画经过后很感动,即兴挥毫“好藏之”三字,且附题:“郝香山,晴江李公之侍人也,宝其主之笔墨如拱璧,而索题跋于板桥老人。孙柳门,又个道人之侍人也,宝其主之笔墨与香山等,而又摹道人之照而秘藏之,以为千秋供奉,其义更深远矣。用题二十八字:‘嗟予不是康成(东汉末年经学大师、汉代经学集大成者郑玄,字康成,传说其家婢女都熟读《诗经》——笔者注)裔,羡此真成颖士家,放眼乾坤臣主义,青衣往往胜乌纱。’板桥郑燮识。”钤“七品官耳”印。同年九月,与纪昀(纪晓岚)被齐称为“南袁北纪”的袁枚,由金陵来如皋小住。他本打算由如皋前往通州拜访丁有煜,因故未能成行。就在此时,郝香山再一次受孙柳门之托,携《丁有煜坐石图》请袁枚作跋。袁枚欣然应允,在卷末题长篇韵语和后记:“庚辰九月小住如皋,慕崇川个道人名,欲访未成,……未见先生于山中,先见先生于画中,何缘之奇也。”他写道:“晴江久去芙蓉城,南庐新归白玉京,剩此灵光鲁典型,空青落落孤晨星。”诗中所言“晴江”“南庐”即李方膺、刘名芳,芙蓉城、白玉京乃暗喻二人已经离世。而今健在的唯有这闪着神奇光辉的自称迂而拙的老人了,他就像黎明前孤悬天际的那颗晨星,明亮而又孤单。这一长段题语,真切地体现了袁枚对丁有煜的仰慕和对故交的怀念。一幅《丁有煜坐石图》,关联了丁有煜、黄慎、郑板桥、李方膺、刘名芳、袁枚六位名家。他们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情之长似流水,谊之厚如高山。

丁有煜一生的三本诗集,《与秋集》最后。《与秋集》的第一篇是自序,第二篇是《八十自言》,可见这第三本写作于七十六至八十岁之间。在《与秋集》自序里,丁有煜说,他三十岁之前是“以盲为苦”,五十岁后是“以不盲为苦”,而“今十年来盲与不盲交悬于目睫,而悬驱非盲入于盲则非盲,无真界矣”!这表明他越来越崇尚真实,追求真相,表现本真。他诗作的最大价值在其真,真史实,真生活,真性情,真自然。正如他多次在诗中所表明和所坚信的:后人贵我真!丁有煜一辈子耕耘,“天地容吾老,风霜逼我忙”。他在这篇自序里说“仆苦为句”,“故用意于诗,苦未尝一日去诸怀”。《与秋集》最后有他孙子丁肇明为其祖父抄完诗集后的一段小记,说到其祖父一生“读书不问寒暑,吟咏无虚日夕,八旬以外勇倍壮夫”。

丁有煜去世于1764年,四年后,海门厅建立。孟亭(宝应人)有一挽联“秋风秋雨双薇树,江北江南个道人”,此联即由郑板桥手书。袁枚听说个道人逝世,叹息说:“个老亡,江北无名士矣。”

主要参考资料:

《个道人丁有煜的诗画生涯》,南通博物馆徐冬昌著,载《东南文化》1980年第31期

陈朝玉(1688~1761),字荩钦,号璞完,崇明县人。幼年父母双亡,依靠大哥朝玺生活。十三岁外出帮佣,十六岁娶妻。十七岁携妻子涉江而来,到海门开垦沙洲,其时为康熙四十四年(1705)。史书记载他领头垦地十五万亩。乾隆二十四年(1759)迁苏城(今苏州市),乾隆二十六年(1761)去世,后人与乡民称他为“田祖”,为他立祠。龚自珍写有《海门先啬陈君祠堂碑文》,张謇写有《龚定庵海门先啬文书后》。 /HtPynBjGX96x1yrvTQkCIbDZVhZrFBAGNiHG0+P0pZOaTnX+J+Cuix9s29K/N8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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