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昭宗天复二年(902),长江口江海拥抱中的东洲建镇。后周显德五年(958),海门建县,县治在东洲镇。东洲是海门故土,旧名,古韵,情思。千年以来,以东洲为自己名号,为自己著作名称的海门名人,唯有崔桐。崔桐,字来凤,号东洲,海门县人。崔氏自赵宋南渡(1127),世居海门。明成化十四年(1478),崔桐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
崔桐在科举路上起步较晚,直到他三十九岁的秋天,才在乡试中考上举人,其时已是明正德十一年(1516)。乡试之前一年,他以岁贡身份进南京国子监读书。那时,北京都城及南京留都衙门春秋祭神的肉(胙肉),都是由国子生押送前往。第二年,即1516年春季,崔桐去太常寺送胙肉。明代有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五寺,分别是五个衙门的简称,其中太常寺掌管宗庙礼仪,寺卿官级三品。崔桐到了太常寺,出人意外,太常寺卿竟然不开门相接。崔桐虽感诧异,但并不气馁,更没有自弃,而是立即挥笔纸墨,写韵语一首,请门人递呈给那位高傲的寺卿。崔桐写道:“吾闻千里能相见,一见如何反拒之?国子使非蘧玉使,太常辞岂孺悲辞。七科不第天留意,四十无闻我自知。不屑教中承教诲,退而修省是吾师。”这首诗起首两句是疑问也是质问,一点也没有你是高官我尚是一介学子自惭形秽,而是在平等的对视中表示不解。接下的两句用一个典故“蘧玉知非”,谦称自己不敏于知错改过,你不接受胙肉肯定是我的错,我十分悲伤。五六句是十分坦荡地陈述自己,快四十岁了,依然榜上无名,默默无闻。到结尾两句又转向对话太常卿,如果你能对我这样几乎不值得再教诲的人继续教诲,我回去以后一定遵从师训反省自己修养身心。崔桐这首诗不卑不亢,有理有节,太常卿看了以后,立即开门迎接,并把他请进去晤谈,对他“四十无闻”深表同情。这件事很快在南京传开,崔桐渐渐为更多人了解。
1516年乡试到来了。乡试之前,国子监举行预考,进行资格选拔。考试前一天晚上,崔桐做了一梦,梦见一大屋内柱子上有副对联曰:文章已冠三千士,国学先标二十名。醒来后告诉同宿舍考生,一考生说,小试你必为前十名,然后必为榜首。结果崔桐果然名列前茅。那时乡试三年一次,八月举行,又称秋试,秋闱。乡试共分三场,每场三天。崔桐于第一场考试前又得一梦,梦见王大化赠给他羊首。1516年为丙子年,同舍考生又说,王大化是十二年前丙子榜榜首,现在赠你羊头,是取得领先的吉兆。后来发榜,崔桐名列第一。发榜之日正值中秋佳节,兴奋之际,崔桐在号舍题诗一首:“战罢文场笔阵收,客边不觉又中秋。月明银汉三千里,人醉金陵十二楼。竹叶色添毫士兴,桂花香插少年头。今宵暂赴姮娥约,明日蟾宫我独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壮志豪气直指来年。果然,第二年,正德十二年(1517),崔桐四十岁,殿试一甲第三名,探花及第,蟾宫折桂,创海门历史,通州同享荣光。
正德十二年殿试一甲第一名即状元是舒芬,字国裳,号梓溪,明进贤县人(今属南昌),经学家。一甲第二名即榜眼是伦以训,字彦式,别号白山,广东广州府南海县人。伦以训的父亲伦文叙是弘治十二年(1499)状元。舒芬、伦以训、崔桐三人,于千军万马中拔得头筹,高中后就直接京城授职,舒伦二人为翰林院修撰,崔桐为翰林院编修。编修是官名,修前朝国史、实录、会要等。但平稳的衙门日子不满两年,这三人仕途生涯中的第一场风暴便陡地袭来。
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1491~1521),明朝第十位皇帝,十四岁登基,年号正德。正德十四年(1519)三月,下诏准备南巡。诏书颁布之时,朝廷内外一时哗然。舒芬率先率领崔桐、庶吉士江晖等联名上疏反对,且言词激烈:“古代帝王之所以要巡幸狩猎,是为了……询问民生疾苦……考察各级官员业绩……因此诸侯则有所畏惧,百姓却生活安康。像陛下那样的出巡,不过是和秦始皇、汉武帝相似,放纵私心寻欢作乐而已,是不能实现巡幸狩猎之礼。秦始皇在博浪沙遭人操铁锥袭击,汉武帝微服私访到柏谷不被亭长接纳,那样的祸患已可引以为鉴了。近来(皇上)对西北的两次巡幸,六师无人统御,各地百姓受困,其悲哀呼喊,上抵苍天,传至四方,人心为之而震。所以百姓当听闻南巡诏书,均像鸟儿受百兽惊吓闻风逃散一般,而各地官吏又可借迎奉圣驾之名征用遣发,命令苛刻,江淮等地将造成一派骚乱。而各地又牵扯其中,耗资甚多。万一有凶顽不法之徒,乘机作乱,其灾祸就不小了……”接下来有兵部、礼部、吏部,其他文臣甚至包括太医,纷纷进谏。武宗大怒,下诏,坐牢的坐牢,罚跪的罚跪,杖打的杖打。在全部于午门外罚跪五日后,最后处理为:舒芬等一百零七人,在罚跪结束后,各施杖刑三十。舒芬等为首倡的官员,被降职外调,其余官员夺半年官俸。另外有施杖刑五十,杖刑四十,被除名,贬黜,罚戍边等。崔桐身在其中,被杖、夺俸。
舒芬在阙阶之下一连跪了五日以后又遭廷杖三十,伤势甚重,几乎致死,被抬至翰林院中。掌院者怕受牵连,命推出。舒芬说:“吾官此,即死此耳。”舒芬后被贬为福建舶司副提举,他只得带病赴任,数次死而复生,曾作诗云:“御笔新题墨未干,寸心耿耿向长安。九重宫阙浮云锁,万里江山赤子寒。午夜人争摇狗尾,一封谁肯犯龙颜。凤凰台上归宜早,不作盲聋喑哑官。”此诗抒写事发的时间、背景、官场状态、皇上的一意孤行,以及作者本人的志向和选择,实际上代表了崔桐他们共同的心声,读毕令人感慨。
十八年后,嘉靖十六年(1537),崔桐时年六十岁,守制在海门老家。一位当年一起谏武宗南巡、一起伏阙下,被当场杖死的石峰林公黼(字质夫,别号石峰)的儿子林逢春来拜见崔桐,手持同是京官郑秋官的亲笔信,恳请崔桐为其父亲写墓志铭。崔桐说:“吾于公为同年同进谏,被杖。公往矣,而吾苟存!存铭,其当为之,当为之!”崔桐回忆当年,武宗南巡诏下当日,谏阻的一批大臣已被命廷跪。林公也准备去劝谏,有的替林公担忧。林公说,我知道劝谏也没什么作用,但如果不去,默不作声,我心不能安啊!奏疏呈上去,诏下,关进牢狱三天,廷杖“倍于先谏者”。林公竟然体不能支,当场死去。当时林公住在公署,因为公署不能办丧事,就于同乡郑秋官居所治丧。京师人没有不为林公悲哀的,都叹息说,忠臣啊忠臣!当时劝谏者一百多人,不敢谏的官员出门都以手遮面,羞涩难当,京城小儿都讥笑他们。林公与崔桐为同科进士,第二年授大理寺左评事。由此可见,当年这一政治事件社会影响之大和官场震动之深。
虽然一百多官员被杖被罚被降薪降职,明武宗此时却不得不收回成命,不再出游。然他仍欲南巡。1519年6月,上次事件三个月后,宁王朱宸濠叛乱,史称“宸濠之乱”。虽然佥都御史王守仁在7月底即平定叛乱,明武宗却隐瞒其战功,自封“镇国公”,以平乱为由,于1519年8月开始南巡。他返京途中,在淮安清江浦上学渔夫撒网落水患病,于1521年(正德十六年)去世。明世宗继位后,废除大量明武宗时期的政事弊病,南巡之争被处罚百官均恢复官职或得到升迁。
但是,仅仅三年后,同样由皇帝本人行为而闹出的政治事件又在朝廷上演。
武宗驾崩后,因为无子嗣,按“兄终弟及”古法,嘉靖作为武宗的堂弟登上宝座,即明世宗。之后,为嘉靖亲生父母是否能尊称为皇帝皇后等“继嗣”还是“继统”的问题,发生了明代历史上著名的“大礼议”事件。嘉靖三年(1524)七月十二日,明世宗诏谕礼部,十四日为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群臣哗然。正逢早朝刚结束,明世宗在文华殿听闻门外哭声震天,命太监传谕大臣们退朝,但群臣直到中午仍伏地不起,企图迫使明世宗屈服。杨慎等人撼门大哭,“声震阙庭”。明世宗震怒,令锦衣卫逮捕为首者八人,下诏狱。此举令其他人更为激动,冲至左顺门前擂门大哭,明世宗再下令将五品以下官员一百三十四人下狱拷讯,四品以上官员八十六人停职待罪。七月十六日,明世宗为母亲上尊号“章圣慈仁皇太后”。七月二十日,锦衣卫请示如何处理逮捕的大臣,明世宗下令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廷杖责。因廷杖而死的共十六人。
世宗即位,舒芬被召复原官。“大礼议”起,舒芬从儒家伦理出发,认为嘉靖做法不对。虽经谏阻武宗南巡事件,拂逆龙鳞差点送命,但他正如诗中所表白的“忠心耿耿向长安”,“不作盲聋喑哑官”,又三次上疏,据理力争,却不被接受。于是,与杨慎等伏左顺门哭谏,触怒世宗,下狱廷杖,削官夺俸,舒芬濒死不悔。后遇母丧,他扶柩南还,因哀伤过度,一病而死,年仅四十四岁,世称“忠孝状元”。直到六十年后的万历年间,才被追谥文节。
左顺门廷杖后,反对议礼的官员纷纷缄口,为时三年的“大礼议”以明世宗获胜告终。在被廷杖的官员中,有崔桐;在被杖死的十六人中,有海门人感激不已的县令裴绍宗。
裴绍宗,号伯修,陕西渭南人,进士出身,正德十三年(1518)任海门知县。那时江坍民贫,苦于赋税徭役,他到任没有几时,就奏请豁免坍粮,苏解民困。老百姓犯了法实在不能通融的,他才予以拘罚,从没有任性判断唯恐法办不严的。他后来高升了,离开海门那天,百姓站满了他经过的路,扶住他的车轿,舍不得他走。裴绍宗是崔桐后来所撰《嘉靖海门县志》中,名宦篇里给予笔墨最多的人。裴绍宗1518年到海门为知县时,崔桐刚刚赴京为官,但海门的消息会不时传入耳中。因为对乡情民意、自然环境、历史变化的深切了解和切身感受,就使他对裴绍宗为官理念和施政行为有透彻理解。特别是对裴绍宗的悲天悯人、奏免坍粮、避免苛政与正直平和,深为感怀。裴绍宗做得扎实,崔桐书写具体。裴绍宗离开海门后颇有作为,因为他既有才干,又“遇事敢为无所畏避”,在负责武宗南巡物资供应保障时,不惧权臣亲信,廉洁节约,费用大省。他劝皇上要记住太祖皇帝对子孙的教诲,在一些大事上亮明自己建议主张,都被采纳。但最后在伏阙谏诤时被杖而死,是海门历任知县中死得最忠烈而凄惨的一个。裴绍宗为官清廉,身无积蓄,死后无钱下葬。崔桐写道,在京城的海门人为之流泪,出钱棺殓,其中,应该有他。
从1517年得中探花,到1524年“大礼议”事件,崔桐步入官场的七年之中,就经历了两场政治风暴。他不是以顺应皇权为取向,而是以儒家的纲常伦理为标准,两次伏阙,两次抗争,两次被杖,依然故我,官格人格,已凸显无遗,昭示了其一生为官的正直和仕途的曲折。
“大礼议”事件的第二年,嘉靖四年(1525),崔桐完成了《武宗实录》,这是他身为翰林院编修的本职工作。至此他在编修位置上已是八个年头了,工作实绩当然无可挑剔,便顺理成章地晋升为“侍读”。侍读一职,是陪侍帝王读书论学或为皇子等授书讲学,实际上是皇帝的近侍,可以经常和皇帝接触,向皇帝提建议,类似于做参谋的工作。明代翰林院有侍读学士与侍讲学士。又过两年,嘉靖六年(1527),崔桐以“侍读”出为湖广右参议。其时布政使掌管一省的政务,参政、参议分守各道,并分管粮储、屯田、军务、驿传、水利、抚名等事,一般是正四品。嘉靖八年(1529),崔桐调任湖广提学副使,为一省督学。督学一职,于明英宗正统元年(1436)始设,目的是要加强学校管理。督学,顾名思义,就是提督一省之学政。明廷对于督学的任职资格非常重视,“非经明行修,厚重端方之士,不以轻授”。赋予崔桐的新职位,证明朝廷认可他学识渊博品行端庄可以信任。崔桐时年五十一岁,正年富力强,经验丰富,官场文场,都结出硕果。《道光海门县志》说他“迁副使,督学楚中。风采奕奕,与张文定邦奇齐名”。张邦奇(1484~1544),浙江鄞县人。明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为文才华横溢。官至吏部侍郎,著作等身,并有大量诗词留世。说崔桐与“张文定邦奇齐名”,即是指德识才学各方面并肩,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嘉靖十一年(1532),崔桐从湖广被调往福建,任福建参政,相当于布政使的副手。但以此为转折点,他连续走了两次下坡路。其时他是否还兼任福建督学未见记载,但他所出的问题是发生在负责福建贡生考试时,说其具体操作与朝廷新颁布规定不符,于第二年即嘉靖十二年(1533)受降职处分,为“浙臬副使”。臬,古代主管一省司法的官员;臬使,即按察使。崔桐调任浙江副按察使的第二年,遇上了一个大案——王一贯案。对此案现尚未查到具体记载,但从其过程和结果看,涉案被告案情重大,背景强大。被告方首先想利诱崔桐,许以数千两银子,崔桐不为所动。一招不成又来一招,对方又以王一贯与当朝“首辅”关系密切相威胁,崔桐“亦不为夺”。看来,崔桐就像他当年伏阙抗争一样,秉持纲常伦理,以凛凛正气依法办事,依法判决,不向金钱和权贵低头。但是,由此触犯了被告的靠山,就于当年,被贬为辰沅兵备(治沅州,今湖南芷江,管辖范围大致为今湘鄂渝黔边区)。
兵备,全称整饬兵备道,明朝时在边疆及各省要冲地区设置的整饬兵备的按察司分道,主要负责分理辖区军务,管理地方兵马、钱粮和屯田,维持地方治安等。辰沅兵备道设于明成化元年(1465),驻沅陵,扼控苗民反抗。成化十五年(1479)改驻沅州(今芷江),以控八卫……康熙九年(1670)二月,设辰沅靖兵备道,驻沅州……民国三年(1914),改辰沅永靖道为辰沅道,治凤凰,辖二十县,即凤凰、乾城、古丈等。由此简要的历史沿革可以大略了解,崔桐要去的辰沅之地,乃是今天的湘西地区。深山大川,老林巨木,野兽出没,人迹罕至。那里生活着多个少数民族,主要为苗族,民风彪悍。辰沅地区贫穷落后,当地官府和驻军的给养,大部分靠相邻府县税赋收入拨付。社会矛盾众多,常常趋于激化,不仅发生过几次苗民起义与明朝军队的战争,各部落之间也纠纷多发。而且山寇出没,抢劫钱财,伤及生命,引发社会恐慌和混乱。自明成化元年始设辰沅兵备道,起初是临时机构,叛乱平息即予撤销。后来叛乱动乱几乎成了常态,辰沅兵备道也就成了常设机构。《辰州风土记》云:“大抵辰当沅靖诸蛮咽喉出没之地,内可以控诸蛮,而外为武陵障蔽,诸蛮不由此则商贩不通,武陵不得此则诸蛮不通,虽欲高枕而卧不可得也。”可见,那时的辰沅是“要冲之地”,各少数民族的相互通商交流必经此地,要掌控各个部落也必须掌握辰沅,否则不可能高枕无忧。
崔桐心如明镜,完全清楚自己是因为“违背了时宰的意愿,受到了中伤”而被发配到这里。他知道,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辰沅是个边远穷困山高林密的原始不毛之地,境内层峦叠嶂,巨石深溪,野兽出没,疾病流行;分布有多个不同部族,周边被武陵包围,古来就认为不是人所能到达的地方。屈原就说过,到此地他就迷路了,不知身在何处。崔桐也明白,在一般为官者看来,这里民众落后,社会蒙昧,矛盾众多,难以治理,到这里当官,荆棘载途,难以发迹;尤其又是个兵备之职,一介书生担起守卫边境、维护治安的重任,以挥毫之手去舞刀弄枪,实在是强人所难。但他自己不这么看。既然时宰的意愿他不愿办、不肯办,那就非得罪不可了;既然因不能违背自己为人为官的准则作了这样的选择,那就无论是什么结果,都无怨无悔了。至于辰阳郡(崔桐《送季时贞倅辰阳序》文中如此写,史料中记他为“辰阳”兵备“辰沅”兵备都有,很可能是地名沿革中变化所至——笔者注),在他眼中,这里的山虽然险峻而实奇崛,水虽然浩瀚而十分纯净,各种花草芬芳馥郁,民风淳朴文士优雅,文质彬彬谦谦有礼,不比环境优渥富裕文明的地方差。至于兵备一职,他认为:“文事武备是我读书人的份内事,而且,前任兵备不也是科甲中人吗?我为什么会独独感到困难?”
当时,这里永顺和保靖两江口争端形成已久,矛盾复杂,且渐趋尖锐。永顺县,位于湖南省西北部,湘西州东北部,东邻张家界市,西连龙山县、保靖县,北接桑植县,南临古丈县,东南沅陵县境毗连。永顺县是土家族主要聚居地区,被学界称为中国土家族的主要发源地,历代溪州土司建治所于此。保靖县位于云贵高原东侧,武陵山脉中段,湖南省西部,与永顺县、古丈县、吉首市、花垣县、龙山县、重庆市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接壤。土家族是保靖县内的主体民族,保靖县酉水流域的土家族是中国上古史中南蛮的一支,人称“八蛮”,蛮头是八部大王。苗族是另一支主体民族。两江口位于今保靖与龙山交界的隆头镇,地处酉水与洗车河两河交汇处,明洪武年间为保靖宣慰司领地。因地理位置重要,从明正统年间开始,永顺、保靖二司围绕两江口展开了博弈,时间长达一百多年。正德十四年(1519),两江口土舍彭惠得到永顺宣慰彭明辅的支持,与保靖宣慰彭九霄互相仇杀,几年不息,前后死人五百多,双方给皇帝上攻击对方的奏折达八十多章。朝廷十分恼火,下诏让都御史吴廷举去核查处理。作为辰沅兵备的崔桐,责无旁贷地参与事件处理,他在深入了解历史缘由和现实情况的基础上,出谋划策,提出总体思路,在被采纳后又一一细化,把工作做稳妥做扎实。在他离开辰沅道七年后所撰《送季时贞倅辰阳序》一文中,他回忆道:“时方永保之构隙也,余廉以示之,恩以怀之,威以詟之,信以结之,公以主之,断以成之,是故积岁 之狱一朝就孚。余乃知天下地无不可居,天下事无不可集,要之存乎其人焉!经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崔桐说,我自己清廉持政,竭力为他们全局和长远着想,树立法律和规则权威,讲话算数言出必信,一切以公道公平为判断标准,果断决策果敢处理,这样多年积累的矛盾纷争是非,一下子全化解了。由此我体会到,天下没有不可居住的地方,天下也没有不可办成的事,其关键在于人!只要言语忠诚老实,行为忠厚严肃,纵然是在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也行得通。
崔桐在兵备任上做了两件大事,另一件是平定了境内安化山寇。辰沅全境层峦叠障,高山深谷,林密川急,加之贫穷落后,交通阻塞,历来多强盗出没。穷困之极的人啸聚绿林占山为王,打家劫舍为害一方,当地称之为山寇。崔桐之前,安化山寇就已存在,百姓受其骚扰,苦不堪言。崔桐于任上解决了永顺保靖之间两江口矛盾后,就挟成功之威,用成熟之法,率得力之人,一鼓作气,平定了安化山寇,又为当地百姓除去一害,为朝廷立下一功。
崔桐在辰沅时还有一首题为《卢(泸)溪道中》的诗,后人说是他献给湘西的一首歌——
长风吹客浮轻槎,
雪壁夹流寒影斜。
细泉落石作江水,
野树酣叶成山花。
沥润古岩缀钟乳,
气冥玄洞藏灵蛇。
隔溪隐隐听鸡犬,
疑有太上仙人家。
清风,舟辑,峭壁,江流,落泉,红叶,钟乳,溶洞,鸡鸣,犬吠,天上,神仙……此诗,以辰沅境内常见的多种意象连缀成篇,呈现的是人间美景,引发的是仙府遐想。可见作者确实没有把此地看作是穷山恶水的蛮荒之地,而是看到了山川秀美,并想到了天府仙家。
崔桐在辰阳立了功,朝廷高兴,赏赐金币,并于嘉靖十四年(1535)调南太仆少卿(太仆寺副手,正四品,太仆寺掌牧马之政令,属兵部),又补太常少卿(太常寺副手,太常寺主管祭祀社稷、宗庙朝会丧葬等礼仪)。嘉靖十九年(1540),崔桐调任国子监祭酒,这是古代中央政府官职之一,主要任务为掌太学之法与教学考试。但接下来,“诏议太子监国,抗疏不报”。太子监国是从唐代始有的一种由太子执掌朝政的制度,嘉靖皇帝要崔桐就此提出奏议,此事关系重大,崔桐未作响应,并且接着两次提出辞职请归:一次是以当年天下灾情异常为理由,第二年又以太庙受灾为理由,都未被批准。又迁南礼部右侍郎(正三品),改北礼部左侍郎,又推吏部侍郎没有结果,适中蜚语,得以南归,其时为嘉靖二十七年(1548),崔桐七十一岁。
崔桐从探花起步,以北礼部左侍郎归休,从政三十年,两次伏阙被杖,一次被贬,一次被放任至西南山高水远、林深兽猛、部落积怨甚久之地任职,政绩卓异回朝后,虽被提升,但最终在拟任吏部侍郎时遭流言蜚语中伤,退职归乡。崔桐自我评价是“奉职太愚,自处太高,操持太执,语言太直”,这四句话道出了他仕途坎坷的原因,与他同时代人也觉得他“自画像”准确。崔桐这四句十六个字,说明他原则性强,忠于职守,为人清廉,敢讲直话,敢于担事。尤其儒学经典的长期熏陶与内化,使他公事公办,绝不出卖原则,更不吹牛拍马。这种操守、理念和作风,与那个时代的政治氛围社会风气相抵牾。“大礼议”事件使得明世宗与朝中一帮忠心耿耿的老臣形同陌路,世宗日渐腐化,大肆兴建、迷信方士、尊崇道教,又好长生不老之术,此后明朝政治风气愈发颓废。议礼派“以片言至通显”,因迎合皇帝而从下级官员升至首辅、六卿,嘉靖十七年(1538)后,内阁十四个辅臣中,如严嵩等,有九人是通过撰写道教的青词起家的。在这样的官场风气中,崔桐以此十六字行事,未遭更大挫折,并还逐步上升,全凭能力与清廉这两根支柱,全靠以真诚与才华赢得的友谊保护,实属不易,实该庆幸!
崔桐一生著作甚丰,据《江苏艺文志》记载,有经传类义二十卷(佚),提纲旁览十卷(佚),两汉完隽待问稿二十卷(佚),志愚录十卷(佚),艺林会材二十卷(佚)。(嘉靖)海门县志集六卷,明吴宗元修 崔桐纂。南览录一卷,崔东洲集二十集,崔东洲集二十集续集十一卷,崔东洲稿一卷,《可仪堂一百二十名家制义》本,崔桐诗卷一卷。著述如此之多,即使学者也少有企及,何况崔桐为官一生,奔波多地,实为一般人所难做到。由此可见其学识之渊博,钻研之精深,笔耕之勤奋,篇篇诗作也能窥见其情感之丰富。崔桐诗文造诣很深。如乐府诗《折杨柳》:“出门折杨柳,却忆赠君时。分明春在手,不是去年枝。”此诗与“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异曲同工之妙。崔桐作为海门人,海门作为扬州治下通州之属县,他为海门、通州、扬州留下了许多记录,提供了历史节点上的重大事件、关键现场、重要人物……在所有这些文献中,首推《嘉靖海门县志》。
嘉靖十五年(1536),崔桐时年五十九岁,因父母病故,回家守制。海门知县吴宗元礼请他编纂县志。对此志,江苏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编的《江苏历代方志全书》(凤凰出版社)给予较高评价:“……在修志观点上,崔氏承‘志犹史说’,谓‘国而弗史,何其为国,邑无志焉非邑焉’。嘉靖十五年,崔氏……以邑人尹玺(寿昌)《弘治海门县志》残稿为基础,另行补充材料,并综合归类修订而成该志。是志为现存最早的海门志书。……此志归类得体,整饬缜密,反映了明代修志的成熟。内容较好地体现了海门‘滨江负海,系江海之门户’的特色,对当时海门的水患,记述较为详尽,并把它贯穿到每一纲之中,这对研究长江下游的历史变迁,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所附前任及时任知县之奏疏,既保留了当时长江沿岸坍塌的资料,言辞又恳切动人,把灾后人民流离失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记事简洁,语言凝重。”
嘉靖十六年(1537)秋,县志编纂完成。这本志书,卷首为海门县新旧县图。卷一:疆域篇——沿革,分野,形胜,四至,乡村,街;山水篇——山、水、海、运河。卷二:风俗篇——习尚,时序,吉凶礼;食货篇——户口,地亩,财疏(附疏),赋役,土产。卷三:建置篇——县治,学宫,兵防,仓,桥梁,祠堂,寺观;礼制篇——公议,祀典(附疏),乡饮酒礼。卷四:官守篇——县职题名,学职题名,宦迹。卷五:人物篇——科甲题名,太学生题名,武举,掾秩,荐辟题名,封赠题名,恩荫,义士,孝子,隐逸,节妇;古迹篇——寥角嘴,捍海堰,沈公堤,丞相庄,放鹤田,露御夹,吴妃冢,东州河,塞垛,鱼骨桥。卷六:词翰篇——文,诗。
此志上溯五代,启承宋元,对截至落笔时的明代海门,按志书体例,进行了全方位搜集疏理,归类记录;留下了变迁史,人物史,风尚史,信仰史,留下了地理物产,田地赋税,建筑景观,诗词文赋。这种全时空全方位的如实记载,往前则填补了建县以来六百年的史料空白,往后则使后继修史者承接有源。海门由于有了这开天辟地第一部完整的县志,便让海门一代又一代回望来路时,看得见路径和节点,打通了与祖先相连的血脉。
崔桐还为海门迁县、筑城,海门迁文庙、修筑捍海堤等留下了记载。更值得一提的是他为海门潮灾留下了笔墨,特别是留下了诗词悲歌,这是迄今为止,所能找到的海门人为清代以前海门水灾留下的唯一记录。
在他所纂明《嘉靖海门县志·人物篇》中有义士李润甫事迹——洪武二十三年(1390),江潮大作,漂没民房,淹死的人几乎一半,润甫因妻弟陈孚幼小,料他不能逃跑,于是就舍弃妻子,抱了陈孚奔到范公堤上去逃避。一会儿,妻子也攀附在漂浮的屋上而来,都没有死。后来,陈孚中了进士,教育润甫的儿子永常同自己的儿子一样。润甫的一个儿子,四个孙子都中了举人,做了官;两个升到御史。人家都以为这是好心的报应。现在乡贤祠里有润甫的灵位。这则记载是从好人有好报角度来叙述的,但也从另一侧面告诉了后人1390年潮灾的惨烈,几乎淹死了一半人。
李润甫的事迹,是崔桐取自以前的记载,因为1390年的事发生在他出生的八十八年之前。崔桐亲身经历的海门水灾,全在他亲笔写下的两首诗中,那是对家乡潮灾之凶猛惨烈的现场记录和悲痛表达。
庚辰岁(1520)归省,
观江水逼县有感
十年乡梦水云涯,
归日残墟欲泛槎。
野哭有人悲税役,
春耕无地种桑麻。
鱼龙水阔通层汉,
雁骛烟深影断沙。
心折可堪回皓首,
啸歌酤酒醉渔家。
嘉靖十五年(1536),崔桐回家守孝,嘉靖十八年(1539),巨大潮灾,史书记载吕四等地溺死三万余人。那年,崔桐“服方阕”,即刚刚三年守孝结束,除去孝服,即遇大潮袭来。崔桐目睹身感,写下悲感六首,《己亥服方阕又七月三日飓潮丈余海门以东人产荡尽悲感六首》。
今岁东隅扼,伤心北海翻。
万民葬鱼腹,百里化龙门。
洒血悲亲友,无家问子孙。
寄言当路老,早为叩宸阍。
尽日蛟龙斗,俄时天地浑。
丈涛从北涨,万户总南奔。
赤子随鱼鳖,红流湿市村。
有生知亦死,何计览饔飧!
昼吼如雷雨,旋翻过屋涛。
儿沉父莫救,夫失妇空号。
梁栋浮轻苇,牛羊旁九皋。
哀哀残湍者,谁为赠绨袍?
薄命嗟群鬼,求生尽失谋。
几人能抱树,无数任随流。
形改何从辨,骸沉谁为收?
岂如歼战伐,青史亦名留。
潮回无绿野,禾槁尽黄云。
夜哭喧新鬼,孤行寂故群。
耒锄农夫业,鸡犬野无闻。
皓首时东望,沾巾对落矄。
礼让平生老,仪容何处寻?
乾坤是棺椁,沙砾改衣衾。
忽漫传犹在,惊疑望好音。
有魂招不返,南望涕淫淫。
1520年和1539年的海门,当时县治三迁在余中场。1520年是回乡省亲,全诗是看到了江水已经紧逼到县城周边而抒发的“有感”。离家十年,夜里所梦的家乡,现在是汪洋一片,只有云在天涯。我回到了家,屋舍只剩废墟,积水可以泛舟。庄稼绝收,有人在田野里哭泣,为无法交上即将催逼的税赋而悲伤。土地全被淹没或者坍塌,春耕季节桑麻栽种到哪里去呢?当年一望无际的平原啊,如今是水阔凭鱼跃了。向远处望去,薄薄水雾中水鸟群飞,一直消失在极远的沙洲上空。我心中悲痛,已早生白发,哪经受得住眼前的这一切?我仰天长叹,买了酒到渔夫家,酩酊大醉,醉解千愁。
1539年7月3日,海门又遇潮灾。“飓潮丈余,海门以东,人产荡尽,悲感六首。”作者此时人在家乡,满目凄惨,满心悲切,写下了六首诗。第一首交代这一次是海难,“伤心北海翻”。死者成千上万,百里都成汪洋。亲朋故友大多遇难,家园庐舍无处可寻。作者向碰到的老人们说,早一点向官府申报,请求赈济。第二、三、四首,描述了巨浪大潮侵袭田园农居的瞬间。整天的风急浪高,突然一会儿天地都暗了下来。一丈多高的潮头从北面滚滚而来,无数的老百姓拼命往南逃去。年轻力壮的后生殿后,结果丧身,染了鲜血的发红潮水,吞没了市村。即使侥幸活下来的人,也觉得还免不了一死,因为哪里有饭吃呢?巨浪猛涛袭来时,吼叫着如隆隆雷声,一会儿就卷走整座房子。儿子在水中沉没,父亲都来不及拖救。丈夫被卷走妻子只能嚎啕大哭。房屋的梁柱在水中漂去,轻如芦苇。牛啊羊啊,只能奔向高地逃生。在大潮中漂泊残存的哀伤的人,谁给他们送上厚厚的衣服?可叹这一群薄命之人,大多丧生,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求生。只有少数人能抱树攀树保命,无数人只有任凭潮水卷去。水冲浪卷,容颜全非当初,尸骸沉没水底,谁来为之收殓入葬?这些死者哪里比得上战场上的阵亡者?那些人是可以留名青史的。最后两首是写灾后。潮水退去,原来一片青翠的夏日原野,全是淹死的发黄庄稼,死气沉沉。一到夜晚,那咝咝的声音是潮灾中死去的新鬼在哭。原来结伴而行的人群,现在只剩下一个,孤零零地走在当初的路上。农民们还必须继续去耕作,但野外死寂,鸡犬之声也听不到。我白发频添,向东望去,泪如泉涌,湿了衣巾,暗了目光。我有一个尊敬的老友,现在到哪里去找他?恐怕乾坤成了他的棺木,沙砾成了他的衣衾,在这次灾难中丧生了。忽然有传言说他还活着,我既震惊又怀疑,希望有好消息。但后来未被证实,他的灵魂是招不回来了,我向南望着他生前故居的方向,涕泪滂沱。
崔桐为官清廉忠介和为文的文采才华,主要得自家教和师承。
崔桐曾祖父崔璜身上曾发生过一件事,惊动到扬州知府,时人及后人多从好人有好报角度解读,但同样重要的是,还应从家风家教角度去看。崔璜为当地征收税银的小吏,一次把五百两税金交付熔工熔铸,但未立书面手续。熔工见有机可乘,就赖账,否认此事。崔璜遭此欺负,只得倾家荡产去赔偿。当时扬州知府王端毅,叫崔璜为讨清白而状告熔工。崔璜回答说:“我的家已经破产了,假如把熔工告上法庭,又要破产一家。”王公叹赏不已。熔工听到以后,既很惭愧,又很感激崔璜道德高尚和慈悲心肠,就尽力归还了原税金的一半。崔璜的善行福庇子孙,他的善行更为子孙们为人处事树了榜样。崔桐祖父崔润,品行端正,事奉父亲非常周到,乡间都称他孝子。成化中(1465~1486)以太学生做山东藩司都事,父亲去世回家服孝三年,后分配到湖广升任郴州同知。他为官九年,清廉谨慎,政绩很好,朝廷奖封他为征仕郎。崔润六十岁退休,家居三十四年,安分守己,日常只读书吟诗,教育孙子们。性情谦让平和,从不计较他人过失,虽乡里童子,也以礼貌相待。享年九十四岁,正人君子都认为他是个有美德的长者,去世后祀海门乡贤祠。父亲崔昆,成化二年(1466),由例贡任浙江天台县丞,以清廉能干闻名。天台县令陈衮也廉洁自重,操守坚贞,两人引为知己,天台的贤士大夫都很敬重他俩。正德皇帝继承大位时(1506)下了一道诏书,凡是要孝敬父母并愿意终身服侍的官吏,都同意其归去。崔昆决意回去,天台的父老百姓流着眼泪送行数十里。其时父母都七十多,崔昆服侍近二十年。崔桐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从小家教很好,又是书香门第,知识氛围浓厚。他天资聪颖,成化二十二年(1486),九岁,跟着父亲游南雍(明代称设在南京的国子监为“南雍”),语出惊人,祭酒徐琼称为奇童。
从县志和《崔东洲集》看,崔桐起码有三位老师。第一位是张成(1493~1519)。张成,字九韶,号北海,正德庚午(1510)恩贡。十八岁入太学,才华卓越,书法、诗词文赋,皆得一流,名动当地,一时求者不绝,洛阳纸贵。授有两位学生,崔桐和钱铎,钱铎也进士出身,官至广西副使。张成在京城,“高丽人从之学,馈酒一瓶,沈饮而卒”(《江苏艺文志》)。关于张成施教崔桐钱铎过程,未见记载。后来张成又让儿子师从崔桐,其子张子和,字鸣鹤,号东皋。此事在《崔东洲集》中有记。在嘉靖二十五年(1546)《送杨仲芳南铨曹主政序》中,崔桐写道:“予门人张子鸣鹤者,以乡贡士尹容城,丙午入觐,会晤予于京师。”这里很明确写到张鸣鹤是自己的学生,以贡生身份到容城当知县,趁入朝觐见的机会,在京城拜访了老师崔桐。《崔东洲集》还收有一首崔桐送张鸣鹤北还容城的词。《玉楼春送张子和考绩还容城》:“萧萧易水寒千古,野草三台谁比数?朔风燕雪不留春,百里千家今几户?使君惠爱飞甘雨,郎松山下清风吐。奏功归去下双凫,欢呼满县桃花舞。”此词写出当年容城的荒凉,也赞颂张子和的治绩和对他的期许,更说明师生之情谊深厚。张成、崔桐、张鸣鹤,三人间关系非常特殊:生子如父,从张鸣鹤可看张成的为人;学有师承,精神层面的素养大多靠师承。所以,张成以父亲身份从小言传身教培养了张鸣鹤,又以师尊资格影响教育了崔桐;接着,崔桐继承了老师的精神和学识,又施教于张鸣鹤。张鸣鹤的学识能力,人品风骨,很为同人器重。他任钱塘教谕时,“力崇风节,教士敦尚实行”,“授容城令,多善政”。有一个衙门小吏,因为牵连到一件案子中,被钱所迫出卖自己女儿。张鸣鹤怜悯他,觉得其中也有点冤枉,就自己出钱赎回,送归这个小吏。另一位姓刘的人,因犯案要坐牢,张鸣鹤极力为其申辩无辜,最终得以减刑。因为他秉公办事,施行仁政,做了很多善事好事,当时就有容城人画了他的像而祀拜他。在容城知县任上,最体现他蔑视权贵、善待忠良、敢作敢为的儒风侠骨精神的,就是处理与杨忠愍的关系。他与杨忠愍仅仅两层薄薄的关系,一是他俩同一年考上举人,二是杨为容城人。杨时任朝廷谏议大夫,一腔忠贞大胆弹劾权势熏天的当朝奸相蔡京,这一举动当然是冒死行为,结果被诬下狱,判处死罪。其时满朝文武闭口缄言,不少人赶紧撇清与杨的关系。唯张鸣鹤,毫不避讳,经常对杨在狱中生活提供帮助,还时时照顾他的家庭,这让杨忠愍十分感动。在狱中给张写了封信,讲了自己狱中生活,回顾自己的行为依然无悔,困厄垂危之际,尤其感悟到张鸣鹤友情之真诚之宝贵。信中同时请求一件事,因为行刑时会被斩首,身首分离,所以请张鸣鹤为其肢体复原后再下葬。张后来做到了,并且还继续照顾他的家庭。在做完这件事后不久,就以身体有病为理由,告老还乡了。张鸣鹤著有盐政书四卷,平倭策一卷,所写所论,均当时国之大事。张成教出崔桐和崔桐教出张鸣鹤,都是为自己不凡人生添了精彩一笔。
第二位老师应是温仁和(1475~1543),四川华阳人,字民怀,号托斋、温玺子,官至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嘉靖二十二年(1543),崔桐赋诗《哭温托翁先生》:“忆昨违师席,俄传揜夜臺。蚕樷万里路,鹤驭几时回。献纳匡时志,文章轶世才。相思泪不尽,怀抱若为开。”崔桐诗直抒听到老师去世的沉痛心情,述说老师的才华成就,回忆承教的最大感悟是开阔了胸襟,拓宽了视野。在崔桐所作的《广西按察司副使中宪大夫钱君墓表》中,文一开始,崔桐就悲痛地回忆起和钱铎小时候的情景:“呜乎!此吾友南浦钱君之墓也!君讳铎,字振之,号南浦,少时与余同师承托……”由此可证,这第二位老师,也是与钱铎少年时共同受教的。其时是在海门还是在金陵呢?幸好崔桐另有一首诗解决了这个疑问。嘉靖二十四年(1545),崔桐六十七岁,升南礼部右侍郎,是年春方“免服居海庐”,其子有继以父恩荫入监任行塘知县。第二年,崔桐赋诗《予新居乃先师温托翁故宅重阳雨中对菊有感》:“一亩草玄扬子宅,卜居仍借老矦芭。已惊凄雨新时序,况对闲庭旧种花。锦水烟波遥别梦,玉堂人物擅名家。独吟抚景生惆怅,何意登临乌帽斜。”他新居是“扬子宅”,长江边上。“老矦芭”“旧种花”,旧居也。“遥别梦”“生惆怅”,想起老师。“玉堂人物擅名家”,老师德高望重,堪称名家。
第三位老师是李蒲亭。嘉靖二十五年(1546),崔桐有诗《秋夕亭坐得浦亭翁讣》,在这年秋天的一个傍晚,崔桐在凉亭小坐,得到了浦亭翁的讣告。“忆在门墙年颇多,忍闻君已梦鱼符。玉堂仙去名元重,金匮文传道不孤。八座经纶占相业,两京衡 仰师模。可堪涕泗清秋夜,凉日凄风满竹楼。”崔桐对老师的评价很高,听到老师西逝的噩耗后,涕泪横流。其实,崔桐前两年去看过老师,在老师家门前的棚子里细细观赏,欢畅饮酒。《蒲亭翁藤棚夏酌》:“学士堂前巧构棚,横盘屈曲老龙藤。满庭空翠无冬夏,六月清寒洒雪冰。晓籁引风声细细,碎光摇月影层层。幽吟不尽徘徊意,倚醉高攀兴尚能。”当时月抖碎影,风生凉意,师生相聚,把酒言欢,真是其乐融融!而今一切皆成过往……所以,崔桐在得讣告后不久,满怀感恩之情撰写了《祭蒲亭文敏公墓文》——“门生桐等谨奠于文敏李公墓曰:……唉!先生成就了我们,无论在南都或在冀北京城,奖励推举,关心备至;我们自愧为灶下之凡才,幸得兼收并蓄而被用。先生教育了我们,把我们引出迷途,端正了理法前路,恩同于骨肉,岂止仅是师生情谊。先生爱着我们啊,规范严格而和颜悦色,轻声细语师情浓浓,我们听课如沐春风,如置身绿藤敞轩,而先生深夜备教频剪蜡炬灯花。回想和老师分别后,都忙在官府的公务上……现在师生永别了!”这第三位老师官至尚书。
崔桐对家乡感情深厚,他于“己亥服方阕”写下悲感六首后返京,途经通州、如皋、扬州等地,在一些朋友邀聚而写下的诗作中,常常写到海门之灾,还嘱咐通州州守尽快呈文上报朝廷。崔桐还有一首诗《次郭文麓道长海门风夜阻舟韵》:“冻云垂湿孤村暮,仙旗寒生郭泰舟。沙鸥迎风偏妬客,江鼉鸣雨故牵愁。萧条啮土无青野,涕泪余民半白头。便欲浮槎问真宰,东南民瘼为谁由。”郭道长到海门去,下行的船在夜里为风所阻,郭道长写了一道诗,崔桐步其原韵和之。就是在这一首相互酬答的诗作中,崔桐给道长说,家乡已没有青青的田野了,剩下的百姓半是老人,自己想驾着船去问问这个世界的主宰,地处东南的海门,百姓遭此艰难,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崔桐为官在外,一直牵挂父母。尤其在父母已届耄耋,自己也年近花甲之时。那时父母日渐衰弱,自己也白发搔短,思亲之情越益浓烈。由辰沅兵备调升南礼部右侍郎后,他在《南都思亲寄林弟》中写道:“家近扬州多故人,桐逢便问白头亲。从教传得平安信,不及趋庭见面真。”遇到来自家乡的朋友,就忙着打听父母的身体状况,尽管都说平安无事,但怎比得上自己回家相见那样真切呢?嘉靖十四年(1535),崔桐写下《滁阳除夕思二亲》:“游子常为客,关河只见云。双亲千里隔,一夜两年分。世故风尘路,乡心鱼鸟群。何年制初服,柏酒共欢欣。”大年夜,游子在外,思念千里之外的父母双亲。什么时候能够重回当年时光,穿着未入仕时的衣服,一家人共同畅饮柏叶酒,团团圆圆,祝愿父母健康长寿呢?嘉靖十五年(1536),崔桐五十九岁,这一年父母体差,崔桐自己也“多病思归”,写下《夏夜凉思》:“夏日风生竹树幽,披襟闲对一林秋,江南江北无多路,谁寄清凉到白头?”他自己这时体感凉快,心中牵挂父母,不知他们此时如何,江南江北啊,有哪一条路可寄送清凉?此情何等深沉!就在这一年父母去世了,崔桐回家守制三年。到了嘉靖二十一年(1542),崔桐六十五岁,父母逝去已经六年,崔桐心中时时怀念,在《秋夜圆池小坐对云山有怀二亲》中写道:“月色亭池此暂留,文园病骨不禁秋。闲阶黄叶生凉思,素壁吟蛩入暮秋。风木断魂双别泪,云山对客几搔头。共夸金紫双亲庆,鼎养何由到故丘?”风摇秋树,一片萧瑟,怀念双亲,两眼泪流。因为崔桐的提升,其父母被追赠册封,位高爵显,但鼎养之时,父母已不在人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何其悲哀!
崔桐的外祖父盛英,号世杰,海门人。刚强坚毅,豪放不羁,但不肯让人。太学毕业后,淡于名利,清高自许,不入俗流。在古诗中读到“林下何曾见一人”句时,叹息道,我怎能为几斗米的俸禄所困而仰他人鼻息?后来他在铨叙处得到一个县丞官职,就归隐家园。他在自家住屋挂一匾额,题“见一”两字,意思为今日林下可见一人。每天弹琴放鹤,闲散而快乐地生活。“时人称为见一先生。”弘治四年(1491),崔桐十四岁时,外祖父就去世了,在崔桐一生中,为外祖父迁了两次墓,第二次迁徙完后,崔桐为外祖父又写了《迪功郎见一盛公墓表》。1491年时,海门县治还在礼安乡。崔桐外祖父盛英的墓,安葬于礼安乡故县运河之南。嘉靖元年(1522)复迁于北原,这时县治虽已迁余中场,但从吕四至余东余中整个一片,还有不少农田,“北原”应是指从礼安乡原墓地往北偏西迁移。至1548年再迁时,县治刚迁金沙场南,墓所迁的“余中张灶港东”,从《嘉靖两淮盐法志》余中场图看,紧挨余中场署西。盛英的墓表,原先是崔桐的爷爷、“吾祖朴庵宗伯翁”所撰,二迁墓时,虽仅只过去一甲子,但原碑字剥落近半,崔桐为之重写。崔桐述说了外祖父不屑于世俗的污泥浊水,归隐故园,率性为人,其祖上为海门的名门望族,其子孙辈也是诗书传家。此墓表辞约意丰,文字不多,可崔桐把外祖父的志向、取舍、品性、为人、特点,记叙得深刻而形象。六十年过去了,六十年前,崔桐也仅仅是从童年到少年的十五年中,外祖父健在,给他生活的记忆,何况他九岁“从父游南雍”,苦读儒学,接触外祖父时间又有多少?不是对外祖父有极深的情感,不是从小有观察和记忆的天赋,笔端流淌不出如此伤感而真挚的怀念。
崔桐有两子两女,长婿潘子芳,从太学生获任东阳县主簿时,崔桐曾予赠言,写下《赠潘婿子芳之任东阳言》。赠言写道:有的说,今下的风气,凡是在官府居高位的,总把他的亲信同党,安排到风调雨顺、环境优美、经济富裕、狱简讼稀的好地方,然后过度剥夺虐待当地民众;小民深受其害,对此官十分仇恨。对出现这种局面,谁都不敢怎么样。上级官府知道老百姓的不满和仇恨,但投鼠忌器,一无所问。现在子芳以我为岳丈,而官位低下,这不是与今下风气相违背了吗?我叹息道:上面所说的那种风气、现象,正是我婿不屑一顾的。子芳平生孝顺长辈,友好兄弟,虽家中事有时不顺心,但独自承受,毫无怨言。我很看重子芳的良好品质。子芳以廉耻自爱,义利分明,从不自我放松要求。自成为我家女婿以来,从未依仗我的权势去做过哪怕极细小的事,我看重子芳能够严以律己也!现在去东阳,官小则拘束,拘束则低调,谦虚。哪里有对长辈孝敬而不忠于君主,清廉持家而去剥夺治下百姓的?我听说东阳地处偏辟,但百姓淳朴,文士善良,风俗美好,是古代较好的地方。子芳以自己一向的抱负去施政,即使再多矛盾、顽劣、鄙俗都将转化,何况东阳是个良邑呢?所以,我是不担心子芳的。
崔桐没有想到,婿潘子芳在东阳任上得病,抱病回家,不久就去世了,时年仅四十八岁。白发人送黑发人,崔桐满怀悲痛,为女婿写了《将仕郎潘子芳墓志铭》——我女婿潘桂,字子芳,别号蟾轩,通州东城村人(在《嘉靖海门县志》卷首的新旧县图上,通州东城村位于余东场和吕四场交界的曹严窪西边,在余东戴青山的东南方向——笔者注)。以国子生任东阳县簿,将要任满时,父母双亡,子芳捶胸顿足,悲伤过度,抱病而归,不久逝去,卒于嘉靖丁未年(1547)十月三日……我女儿痛失丈夫,认为丈夫的品德应能长保福祉却早早去世,孝亲友弟今却无法尽情于父母,终身勤俭竟然英年早逝,悲痛号哭,一年来都不能自已。我劝慰她说:女儿,不要过度悲伤,人在生前想长命百岁,死后想名声远播,这是鲁莽的盗贼所信奉的,何必把它用于普通人?盗拓长寿,但他不如夭折的。你丈夫享年四十八岁,不为夭折;太学生出身授县官不为低贱;并且以踏实文雅有操守为我所看重。去世之日,吊唁者无论亲疏无不为之可惜,也不能说他无作为。即使位极人臣,年至耄耋,但负国忘公、偏行邪道,为礼法所不齿,为贤达所不屑,哪又怎么样?
崔桐把对女儿的劝慰写入女婿的墓志铭,这在一般的墓志铭中不多见。其有进一步褒奖女婿的用意,但从中更能看出父女情深。女婿去世,本已悲痛,见女儿悲伤过度,又忧其不能自拔,就于墓志铭中写下了这一段劝女儿的肺腑之言。字字在理,句句贴心,在深情款款中开导,以父亲之心去慰女儿之心,旁人读后也为之感动,骨肉相连,父爱如山。
嘉靖三十一年(1552),崔桐七十五岁,他写下《壬子新正试笔》:“七十四番春色过,此生清债未消磨。眼明转觉嫌书少,头白何曾避酒多?呼仆灌花情缱绻,抱孙啖果手摩挲。闲庭风月人稀到,门揜青山自啸歌。”此时他基本是家居生活,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饮酒啸歌,陶醉山水田园。
嘉靖三十五年(1556),崔桐七十九岁。就在这一年,他与世长辞;也是在人生的最后一年,他为海门留下了最后一篇历史记录——《海门县筑城记》。
同样出生于海门的晚清状元张謇,对崔桐曾有评价。光绪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1895.4.17),张謇在《题崔桐行书自书诗卷》中写道:“东洲先生立朝,风节著于史传,为吾乡耆旧之冠……有明一代之史,微先生则吾州几无厕名列传之间者。”
有明一代,崔桐为海门、通州之翘楚,逝后明史立传,邑人则奉之乡贤祠,永为纪念。
丁有煜(1683~1764),字丽中,号个堂,别号石可、幼壶、个道人。诗画以“个道人”闻名。丁氏祖居海门。清康熙十一年(1672),海门坍没于江后,迁至永安乡,后徙徐涧(今通州区兴仁镇)。父丁腹松,康熙进士,丁有煜系长子,受父影响大。他致力于诗、词、水墨画、书法、篆刻,自成一家,造诣颇深,有“外八怪”之称。他著有《双薇园集》《双薇园续集》和《与秋集》,三部诗集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的文字狱中,全部遭到焚毁。晚年参与纂写《直隶通州志》。1764年袁枚听说丁有煜去世,叹息道:“个老亡,江北无名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