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锣鼓喧天。脚夫挑着八十八抬妆奁,奏乐师吹着喜乐,如胭脂潮水浩浩荡荡由皇城西郊直漫东面,染红了八街九陌。
如果是两个月前,百姓肯定会说“这是哪家姑娘如此好福气,竟嫁了齐三公子”,可如今,却是驻足围望,三分感慨中又透着七分凉薄“这是哪家姑娘如此倒霉,竟嫁了齐三公子”。
几字不同,已是全然不同的语调和结果。
那倒霉姑娘,便是翰林侍读学士家的堂姑娘。
轿子起起伏伏,动作虽轻,却也颠的明玉心口不舒服。其实从知晓这桩婚事以来,就一直不舒服。
听着外面的喇叭唢呐声,明玉眸色微沉,艳绝的脸上满是寒霜。两个月前,听闻齐三公子遭人刺杀,聪慧过人的他被吓成了个呆子,满是胡话。当时她还觉得可惜了,毕竟齐三公子的美名她没少听。可没想到,一眨眼自己竟要做他的妻子。
如今想想,何其可笑。
明家虽然人不多,但却绝对算得上是名门。明老太爷是前朝宰相,和侯爷嫡女结了良缘。人丁也算是单薄,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嫡长子行了成年礼,娶了翰林官之女,官至三品。可一日出游,不幸沉船溺水双双离去。明老太爷一听,两腿一蹬也去了。独独留下五岁的孤女明玉。明二夫人见大房宅子还可以卖些钱,便在灵堂上哭的昏天暗地,要为兄长照顾遗孤。
族人动容,想来由叔叔照料也最为恰当,当即同意,于是明玉就随叔叔明宏远回了家。
可谁想明二夫人孔氏卖了宅子和她带来的首饰田地,便常是冷眼相待。只是到底要顾全家中名声,因此背地里使坏,明着也如往常。只因妯娌间的事常觉自己这二房受了气,又和大嫂不合,备觉不痛快。
明玉五岁寄养在二叔家,长的和生母越发像。更让孔氏添了厌恶,背地里也不善待。明宏远是个翰林官,却是个怕妻的,也没敢纳妾,生有一子一女,对那侄女也没半分感情。在明玉眼里,就是个迂腐的书生。
知晓齐三公子被吓成个呆子时,正好是腊月天,皇城天冷,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夜。明玉打了井水到屋檐下洗衣,冻的两手紫红,因孔氏不许她抛头露面,免得邻人议论。不用在烈日下奔走,肤色也白净,承了母亲的精巧五官,面庞细致,相貌十分娇美,只是眸色微带冷意,乍看之下,稍显疏离。
听见有人唤自己,那冷意才散了些,抬头看去,便见与自己同岁,婢女水桃朝自己跑来。在这家中,也唯有她待自己较好,不会像别的下人那样刁难,只不过也不会全心护着,算得上是可交心却不能交付真心的。
水桃跑到她面前,笑道,“你猜我刚才去买菜,听了什么新鲜事?”
明玉淡笑,“说来听听。”
水桃蹲身拿了衣裳洗,说道,“齐三公子齐琛不用我多说,你也听过吧。”见她点头,才继续说道,“他呀……被吓成痴呆人啦。”
明玉意外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是前晚遭了刺客,肩胛那都被刺穿了,醒来后神志不清,满嘴胡话,还说自己叫齐瑾,不叫齐琛,你说嘛,瑾是玉,琛也是玉,他当真是糊涂了吧,这事儿今早就传遍了。”水桃叹道,“可惜了那样好看的人,家世富贵,文武双全的。”
听她连叹三声,明玉摇头笑笑,“你又不嫁他,有什么可惜的。”
有什么可惜的……
如今的明玉思量着那话,头痛欲裂。轿子颠的频率非常均匀,天还没亮就被拽起来梳洗贴红妆的她已经被颠的有些困意,只是那奏乐声响近在耳边,想睡得着也难。
果然是背后莫说人,这才刚过了个年,还是二月的天,自己就嫁了个“可惜”,心中滋味百转千回。
只是若非她那好婶婶,今日坐在这轿中的,就是堂姐明淼,而非自己。
元宵过后,明府来了个不速之客,那贵妇人,便是齐琛的二婶苏氏。
孔氏惶恐相迎,待她道明来意,心里就打起了鼓。
苏氏今年四十有三,虽然年纪上了,但自小养尊处优,又素来不喜笑,面上不显皱纹,体态高雅,一眼看去比孔氏年轻得多。
苏氏看着那茶杯,心底嫌脏,连喝一口也不愿,声音极淡,“按老太太的意思,是寻个大方得体会伺候人的姑娘,寻思着明夫人的娘家出了几个翰林官,明大人也在翰林院,家里的姑娘必定温婉得体,会疼夫君。”
孔氏暗想若非齐琛变成傻子,哪里会瞧得起我们这种人家。其他名门望族的嫡女只怕是不愿嫁,齐老太又看不上庶女,就跑来祸害我的女儿。嘴上仍说着客套话,“我只生了一个女儿,只怕是配不……”
苏氏斜乜一眼,打断了她的话,神色微冷,“明二姑娘生的俊俏,又知书达理,老太太在游园时见过两三回,明夫人倒不用说这些客套话。听说你还有个儿子,如今正在凤来学堂从师,那儿虽然出过几个状元,但是也跟他们的先生有关,并非整个学堂的先生学识都那么好。如今老太太请了南宫老先生来教,瞧着人少,约摸还可以再添一个人。”
孔氏心里一个咯噔,急问道,“可是那亲手带出三个状元、四个榜眼、四个探花的南宫先生?”
苏氏笑意轻轻,“可不就是他。”
孔氏就算再疼女儿,可也比不过待儿子的好。那齐家能把闻名天下的南宫先生请来,自己的儿子要是去了,就算没个状元,也指不定能做个进士。要想靠他爹那没油水的翰林破官,能有什么出息。
苏氏瞥了她一眼,见她犹豫,暗暗冷笑,淡声,“虽然他受了些惊吓如今不清醒,可总不会一直如此。况且难道……明夫人是觉得我们齐家配不上你们?”
这帽子扣的可太大了,孔氏赔笑,“我们自然是肯的……”
不等她说完,苏氏已没了耐心,“那事儿就这么定了吧。”
“……”孔氏窝了一肚子的气,还得可客客气气恭送她出门。回到前堂抬手便将桌上的茶杯扫落,“欺人太甚!身是庶女,嫁了庶子,倒把自己的身份抬高了,说是齐家二太太,还不是被遣来做媒婆,神气个什么。”
夜里明宏远放衙回来,孔氏便和他说了今日的事。喜的他眼都亮了,“那岂非很好,这门亲事当场点头才好啊。”
孔氏冷笑,“嫁自然是要嫁的,只是那苏氏冷言冷语,好像我们高攀到天上去了。”
明宏远嘀咕“本来就是高攀了”,被孔氏听见,又挨了一顿瞪。正巧女儿明淼淼进来,忙唤住她。
明淼淼年十六,生的清秀绝丽。肤色红白,肌肤柔细如玉,眉如墨画,眸含秋水,红唇微薄嫩似含苞,最俏的是双颊有浅浅酒窝,微抿了嘴便瞧得喜气。齐家老太正是见她生的不俗又有福气,又是书香世家,才让人求娶。
即便她的孙儿傻了,门第高的姑娘也是挤破了脑袋挤来。可她偏是瞧不上那些俗气的人,万一他恢复不到原来模样,娶了个恶媳妇,她活着还可以看着,死后可怎么办?思来想去,便想起了明淼淼。
孔氏将明淼淼唤了过来,和她说了今日的事,约摸这几日就差媒婆来走六礼了。明淼淼听后,满是嫌恶,“凭什么要我去伺候个傻子?我又不是嫁不到好人家。”
夫妻俩不敢告诉她大半原因是因她兄长可以有个好前途,否则以她的脾气,估计是要气疯,转口道,“反正这事是定下来了,你好好准备就是。”
明淼淼轻笑,“我才不嫁那傻子……不瞒爹娘,近日那左丞的于二公子对我颇有好感,去那诗会上也丢了好几支诗签来。”
明宏远一顿,左丞官居二品,娶了侯爷女儿,就只有这么一个嫡子,若是能嫁,虽说比不得齐家,可也不差,当即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明淼淼点头,“自然。”
见爹爹轻易就信了,不由暗笑,她哪里会去那什么诗会碰见什么左丞公子,想将她卖了换荣华,他们倒好,自己不就苦了一世。凭着自己这张脸和不差的家世,就算嫁的人家没齐家好,可夫君定是丰神俊朗的聪明人。
孔氏说道,“有意又如何?你若能让他现在就过来提亲,我就许了。否则就死了这条心罢。”
明淼淼气的要骂,忍了忍,甩帕出门。
孔氏本不以为然,反正家就在这,难不成还怕她想不开,她的女儿她知道,能让她要死要活的事儿还没有。
可傍晚明淼淼回来,却是满脸的红斑,吓的夫妻俩赶紧请大夫来瞧,又瞧不出什么。翌日媒婆果然来了,明淼淼便故意露脸,惊的媒婆赶紧回去禀报,说明府姑娘染了病。
齐老太耐着性子等了几日,那边大夫查不出病因,便又让苏氏去瞧个究竟。苏氏一瞧明淼淼,那张脸当真是不能看了。这起了红斑还没什么,但若是有什么道不明的病可就晦气了。
眼见着这门亲事要黄了,孔氏忍不住问道,“那我儿子的事……”
苏氏轻笑,“非我齐家亲戚,南宫老先生也是不愿意教的。”
孔氏脑袋一嗡,眼见着儿子的前程就要毁了,哪里舍得,顿时气女儿不争气,见她要走,蓦地闪出个念头,急声“齐夫人请留步”,追了两步上前,笑道,“我倒是想举荐一个姑娘,知书达理,生的也好,约摸有福气入老太太的眼。”
苏氏略不耐烦,“谁?”
孔氏笑道,“那孩子姓明,单名一个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