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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江往事

◎朱秀海

1934年8月,不久前刚刚率领红三军建立了地跨黔川六县、纵横二百多里、人口十余万的黔东根据地的贺龙军长,突然对身后的警卫员说:“去,把小铁头给我叫来。”

贺龙军长正在乌江边钓鱼,面前是一个大江汊子,长满了水草。他已经钓了一个时辰,一条鱼也没上钩。

那一年小铁头不满十五岁,因为生下来就挨饿,个头还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但是身上有些地方已经长开了,浓眉大眼,粗胳膊粗腿,大脚板,浑身黝黑。听说军长叫他,小铁头顺着江边一溜烟跑过来,爬上江边的大石头,蹭到军长身边,先龇着两颗小虎牙看军长身边的收获,再看水面上的浮漂,哧地发出一声嘲笑,说:“军长爹,你不行……瞧我的!”

整个红三军,谁不知道军长是钓鱼的好手,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小片水面,他就能说出有没有鱼,什么鱼,能不能钓到。敢说他钓鱼不行的,也就是小铁头了。

这也是有原因的,小铁头生在洪湖边上,可以说他就是吃鱼长大的。

小铁头一边笑话他的军长爹,一边已经将钓竿不客气地从军长手里拽过来,扯回钓钩,去掉钩上死饵的同时一出溜就下到了江滩上,从水草里一把捞出一条大蚯蚓后又蹿上了石头,眨眼工夫那蚯蚓就挂到钩上抛了出去,河面瞬间汹涌起来,一条凶猛的大跳鲢子噼里啪啦地上了钩。

“光顾着看,快帮我一把呀!”

贺军长叼着烟斗,用溺爱的目光瞧着眼前的黑孩子,动手和他把十六七斤重的大跳鲢子拉了上来,取下大烟斗,高兴道:“把这条鱼交给警卫排,今天的晚饭有着落了!”

贺军长又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大跳鲢子,还知道它要吃大活食?”

小铁头脖子一梗,哼了一声,傲声道:“我是谁呀?昨天一驻扎下来我就来过,一眼就看出来了,这片有水草的江汊子里有大跳鲢子,它喜欢吃这草。”

鱼让卫兵提走了,贺军长站着抽烟斗,盯着江面不说话。

“哎,怎么啦?钓鱼你是个行家,今天鱼不上钩,是你在想心事,对不对?”

贺军长第二次把烟斗取下来,用力扒拉了一下小铁头的黑脑袋,说:“你小子成精了,我想心事你也看得出来?”

“有心事跟我说。”小铁头大包大揽地回答,“我帮你。”

“就你小子?”

“我一个人缴过白狗子十七条枪,你忘了?”

小铁头的父亲老铁头是一名铁匠,红三军在洪湖地区活动时参加了队伍,主要任务是给敢死队回炉肉搏战中砍得锩刃的大刀,有时候情况紧急,自己也当敢死队队长,是贺军长手下的一员猛将。部队撤出湘鄂西时小铁头他爹得跟着走,小铁头没有娘,别的亲人不愿受牵连,送谁谁说养不起,他爹干脆把他改姓,给了自己一个媳妇不能生育的师兄做儿子。小铁头不干,趿拉着一双老铁头穿破的大草鞋,踢踢踏踏地跟着队伍走。老铁头回头撵,他就跑,不撵又跟上来,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天。贺军长知道了,让人把小家伙叫到跟前,道:“铁头,你太小了,要干革命,长大了我和你爹来接你。”

“不。”

“你这小子,够犟的。打仗要死人的,不是小孩子的事。你怕死不?”

“爹,你怕吗?”

“别叫我爹,我是军长!”

“你是长辈,咱们家乡,长辈都是爹!”

“那也不行!叫军长!”

“行,军长……爹!”

“给我回去,红军还会打回来的!”

“不!”

“来几个人,把这小子裤子扒下来,头摁到裤裆里,捆上手扔这儿,让他替老头看瓜,我们走!”贺军长吓唬他。

“哎,哎,”小铁头给唬住了,一边倒退,拉出要跑的架势,一边瞪圆了黑眼睛看贺军长,叫,“你!你!你这就不对了!当初你带队伍到我们家乡扩大红军,自己说的,现在的中国这么黑暗,不但穷人没活路,是个人都没活路,就连地方老财,杀人的军阀,其实也没活路,只有革命才是一条活路!你给了我爹活路,怎么不给我一条活路,这叫那啥子……不公平!”

贺军长笑看老铁头一眼,说:“你这小子,记性够好,我说过的话句句都记得!”

“这小子别的不行,就是记性好,不忘事!”老铁头说。

“那你让我跟着你走哇,”小铁头又冲着贺军长喊,“我帮你记事,怎么样?”

“铁头,我是说过只有革命才有活路,可是你把中间的一段给省了,只有革命,打烂这个黑暗的社会,世上人才有活路,但是打烂这个黑暗是要死人的。再说这是大人的事,我的队伍不要小孩,你又不能打仗!”

贺军长说得斩钉截铁,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说完,队伍又出发了。

小铁头哭了一鼻子,看着队伍走,不哭了。他咬一咬牙,继续趿拉着那双大而破的草鞋,踢踢踏踏不远不近地跟着走。

老铁头接着撵他,他接着跑,爷儿俩接着演你一撵我就跑,不撵了又跟上来的把戏。

好走的路走完了,前面是一个山口。队伍停下来,贺军长朝前面看,有点担心,再次让老铁头把小铁头叫到队伍前头来。

小铁头来了,小心防备着老铁头和其他的红军战士,怕他们真给他弄起来,脑袋塞到裤裆里给老头看瓜。他见到贺军长在等他,心中一喜,学着大人的腔调说话:“怎么着,军长爹,你要我了?”

贺军长从身上摸出一块银圆,递给他,说:“你看前面那个山口子,我要是敌人,就在那里埋伏上……铁头,队伍过了这个山口,前面每走一步都要和白狗子交火,我喜欢你,可你真的太小了,队伍里现在还不能养吃闲饭的,拿上这块银圆,赶紧回家!”

小铁头不高兴了,背上了手,躲开那块银圆,瞪着黑眼睛看贺军长,大声道:“谁吃闲饭?你小瞧我是不是?我不要你的袁大头,我要跟着你革命!”

枪声就在这时响起来。埋伏在前面山口的敌人沉不住气,老远就开了火。前后左右都是追兵,队伍只能从这个山口冲出去。贺军长顾不上小铁头了,一声令下,敢死队站到了他面前。他说:“同志们,冲出去就有活路!冲不出去就革命到底了!就是你们全部牺牲,也要为全军杀出一条血路!”

“杀——”敢死队队员人人亮出大刀,吼声震耳地向前冲去。

老铁头拔出大刀跟着冲上去,激战中被砍断了一条腿。红军攻下山口后迅速前进,老铁头黄昏时牺牲在担架上。贺军长让队伍停下,将他就地埋葬。他在老铁头坟头上放下一块石头,说:“秦玉良同志,革命嘛,就是这样子。可是不革命,穷人千秋万代受压迫,最后还不是个生不如死。这样死总比不革命死得值,死得有卵子!记住我的话,生在这个岁月,无论他是谁,就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不革命,要不反革命,我们做不了反革命,我们虽然是穷出身,但是我们有一颗人心,我们只能走革命这一条路……秦玉良同志你安息吧,你的事了了,剩下的全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事情了……我还要再说几句,不管我们还要死多少人,这个黑暗的社会都一定得打烂,打不烂中国么子时候有个出头之日呀。革命总有一天会胜利,你没有活到那一天,我也不会活到那一天的,但是我们队伍里总会有人活到那一天的,回头我就嘱咐同志们,将来不管谁活到那一天,一定回来找你,给你修墓立碑,顺便告诉你一声,黑暗的社会打烂了,你没有白死。”

队伍继续冒死前行,他忽然想起了小铁头,问身边的人:“谁看见过小铁头?没让敌人也给砍死吧?”

身边的人都说杀过了那个山口就没再看见他,一定是挡在山口那边了。部队早上起从这个山口突围,一边激战一边跑路,一天狂奔上百里,他就是没被枪子儿打死,趿拉着一双不跟脚的破草鞋也撵不上。

贺军长沉默下来,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其实是心疼。

队伍又出发了。但大家都想错了,等红三军经历一夜激战加狂奔,终于从敌人最后一道封锁线里突出来,转入湘西的大山中,小铁头仍然在队伍后面跟着。一路上他不但亲眼看到了老铁头牺牲和下葬的过程,还听到了贺军长在他爹坟前说的那段话。这小子记性是好,只听了一遍,又全记下了——在这里提醒一下读者诸君,这件事在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很重要。

但他不愿让他的军长爹再看到他,现在爹也牺牲了,他更没亲人了,只能跟定红军队伍跑。破草鞋早就跑掉了。他一路上看清楚了,激战加狂奔中大多数红军战士的草鞋都跑掉了,后来都是赤脚跑路,参加战斗。他自小就赤脚,不怕山上的石头和荆棘,躲躲闪闪地跟在队伍后头跑了二百余里,居然跟上了。

第四天天亮,他饿晕了,倒在队伍营地外的山坡下,被去沟里打水的战士发现后弄了回来,贺军长寸步不离地看着众人给他又是灌水又是灌米汤。小铁头活过来了,一睁开眼就看到了蹲在面前不错眼珠盯着他看的贺军长,哭了一嗓子,叫:

“爹!

“军长!

“军长爹!”

“你这小子,还真行,跟上来了,跟上来就跟着走吧,但有一条,多大的苦都得咬牙扛住,还得不怕死,随时准备为革命牺牲!做得到吗?”

“做得到!我爹当初跟我说过!他就是不想让我跟着队伍牺牲才把我送人的,这一路上把我撵得,让我多跑了多少来回路。”

队伍出发。小铁头身子虚弱,贺军长在自己的马鞍子上放了一个包袱,把他横着放上去,怕他掉下来,又用绑腿带子给他捆上,自己和大家一起步行。干粮袋空了,他让警卫兵把干粮袋洗了,用袋角里抖出来的米渣渣和洗袋水熬出能照见月亮的汤给小铁头喝。

“军长爹,你喝。”

“我不喝。你喝。”

小铁头犟起来,把个嘴抿得死死的。军长前天那句话在他心里落了病。“我不要吃闲饭的。”小铁头说。现在军长的干粮袋洗出来的水煮的汤当然是军长喝,他在队伍里什么都没做,他不吃这样的“闲饭”。

“混账小子!这是你爹干粮袋洗出来的水煮的,喝不喝?”贺军长骗他说。

老铁头已经牺牲了,爹的干粮袋洗出的水煮成的汤他喝,再说他也真饿急了。

可是后来他知道了,他喝的还是洗军长干粮袋的水煮的汤。

“骗人……还是军长呢!”小铁头生气死了,发誓再也不理军长。可是到了第二天一睁眼,又忘了,后来又想起来,恨自己没志气。

我要干件大事,让军长爹知道我在队伍里不是只会吃闲饭。他想。

几天后,小铁头真干了一件大事。队伍在湘西七折八转,进入贺军长的家乡桑植县境内,受到一队湘军突袭,猝不及防,队伍给打散,小铁头也和别人失了联系。天快黑的时候,贺军长派了一个老战士漫山遍野地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却对来人摆摆手,朝下面山沟边一队跑累了坐下喘气的湘军指了指,挤了挤眼睛,话也没说清楚,就出溜一下滑下去了。

这伙湘军有一二十个的样子,马上看到了他。小铁头身上还穿着出门时的破衣烂衫,他们觉得他就是个出来打猪草顺便采草药的山里苦人家的伢子,没有人在意他。其中一个年轻的军官,一副大少爷模样,朝他招招手,道:“过来!”

“干吗?”小铁头做畏缩和转身要跑状。

军官却对他有了兴趣,再次招手,道:“过来,给你糖吃。”

小铁头磨磨蹭蹭地过去,向军官伸出一只黑手:“糖呢?”

军官笑着看自己的兵,说:“山里的伢子,胆子够肥,真敢来吃糖。”

他站起来,抬手给了小铁头一巴掌。

小铁头倒在地上。

“吃到糖了吧?”大少爷模样的军官说。

湘军士兵哈哈大笑,大少爷模样的军官也大笑。小铁头半天才爬起来,抹一把嘴角的血,要走。军官还在笑,小铁头突然转身,将一名湘军放在地上的大枪拿起来,啪一声拉动枪栓,子弹上膛,同时后退一步,枪口指向军官和其他湘军士兵。

“举起手来!不要动!谁动打死谁!红军优待俘虏!”

没有人敢动,就连那名军官,也立马现出了大少爷的本相,乖乖地把手举过头顶。

他们都是桑植本地人,知道上头要他们打的是贺龙。贺龙名满天下,在桑植更是家喻户晓,这群官兵其实都不愿意为消灭贺龙的红军丢了自己的小命儿。那位红军老战士这时已经下来了,两人一起将总共十七名湘军的枪下了大栓,还让他们自己背着,连人带枪一同押到了贺军长面前。大少爷模样的军官忽然高举着双手跪下,喊:“表叔,我是向家的诚仁!我投降!别杀我!”

贺军长居然把他认出来了,道:“是你呀。好小子,原来都是乡亲,既是这样,枪和子弹留下,天亮了就回去吧,只是——”

那军官很怕他最后说出的这两个字,又喊:“表叔,我不愿意当兵的,都是我爹逼的,饶了我们吧!”

贺军长不说饶,也不说不饶,却问他:“你爹现在怎么样啊?”

“好着呢……啊,不好。”

“还在做生意?”

“还在……去了黔东的逍遥镇贩盐,不常回来。”

“啊。你回去了告诉他,上次我的队伍垮了,现在又拉起来了,是队伍就得吃饭,有枪有弹。”

“这个晚辈明白,可是表叔,要我爹给您老人家准备多少,送哪里去?”军官急不可耐地把话先说出来。

贺军长叼着烟斗来回踱了一会儿,对军官说:

“诚仁,你明天回去,告诉你爹,还是那句话,真到了时候,我会让人去找他的。”

“这个……懂了表叔,晚辈一定把话传到,一定传到。”

第二天早上队伍出发,才把这一队湘军放了——他们被留在一个山洞里,等他们睡到自然醒,红军早就走了,但是带走了他们的所有武器。

小铁头因为这一仗在红三军成了名人,顿时神气起来,走路都不一样了,脚底下石子踢得乱滚。他心里想的却是:还敢说我是吃闲饭的吗?还敢说我是吃闲饭的吗?哼哼!哼!

……

现在他望着他的军长爹,军长也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军长又把目光移开了,小铁头可不笨,他看出来了,军长心里有事,本来要对他说,可是……又改主意了!

“哎,哎,怎么了你,有话就说,都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小铁头说。

“我不咽回去,你小子行吗?你太小了!”贺军长说。

“又小瞧我!”

小铁头生气了,边说边站起来要出溜到石头下面去。

“你这小子,我跟你说有用吗?我们红军的力量要扩大了,红六军团要进入黔东根据地和我们会师!”

“哎哟,太好了!”小铁头惊喜道,“胜利形势又要大发展了!”

“是要大发展了——”

“那你让我下战斗部队去当排长吧,当班长也行,我不能老跟着你,马夫不是马夫,警卫不是警卫的!”

“红六军团来了,是客人,我们是主人,可是我们拿么子欢迎他们?总得送点见面礼吧,再说了,队伍扩大,第一件大事就是吃饭,你不大了解黔东苏区目前的形势。”

这个小铁头真不知道,他只知道黔东苏区建立后,红军无日不战,还受到了密不透风的经济和物资封锁。

“军长爹,我就知道,你今天钓不到鱼,是心里真有事……”

“铁头,这么说吧,就是红六军团不来,我们也快撑不住了。”

小铁头大吃一惊,一直在下意识地摆弄钓竿的手也不动弹了,瞪圆了黑眼睛看着他的军长爹,半天才回过神儿来,叫:“不可能!”

忽然,他注意到了军长神情的变化——只有军长爹突然下定一个决心时才会有这样的表情变化。

“还记得去年我们从湘鄂西苏区打出来,路过桑植,你俘虏的那个湘军排长吗?”

“记得呀。他怎么了?”

“他叫向诚仁,他爹叫向希龄,比我大一岁,是我表哥。”

“哎哟,你们真是亲戚!”小铁头的兴头给军长勾起来了,“当时那小子喊你表叔,我还当他是跟你套近乎,怕你杀了他。”

“是套近乎,其实我们不是表亲。但你知道,在我们桑植县,不,整个湘西,我们贺家和他们向家,要说是亲戚,三绕五绕,不是表亲也是表亲了。”

“我明白,”小铁头又学大人说话,“我们洪湖也是。三姑六姨加一个外甥女婿,七勾八连,就都成亲戚了。”

“向希龄是我十六岁时和我姐夫一起出去赶马帮贩盐认识的。后来——民国五年吧,我带着一群人砍了我们桑植县的芭茅溪盐局子——”

“这个我知道!不就是‘两把菜刀闹革命’吗?”小铁头嘴快,先说了出来。

“不是菜刀,是柴刀。后来以讹传讹,就成了菜刀了。不过这个不要紧。”

“你拣要紧的说嘛!你自个儿把话说跑题了,还赖我!”小铁头埋怨道。

“行,我跟你小子拣要紧的说。可是——”

“军长爹,我知道你在想么子了,想找一个人去见这个向希龄。我记得你当初对他儿子,就是那个湘军排长说的话。你想把这件事交给我,又不放心。”

贺军长扭过脑袋定定地看着他。

“你这小子真成精了。你还甭说,我一直在犹豫,这是天大的事,你一个小孩子——”

“军长爹,你怎么了?”小铁头大叫道,“谁是小孩子?我是红军战士,你说过的,我和你在红军队伍里是平等的,你是革命者,我也是革命者!”

“瞧你小子,还真小瞧了你了!你让我说完……当时这些跟我去砍芭茅溪盐局子的人里头,有几个后来牺牲了,有些离开了,诚仁的爹向希龄,还有另外一个,周敏成,一直跟着我。民国十五年,我成了国民革命军第九军第一师师长,他们两个成了我手下的团长。”

“后来呢?”小铁头听进去了,问。

“因为北伐有功,我又升官了,当上了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军军长,由信仰三民主义转为信仰共产党,带队伍参加南昌起义,打响了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他们就跟不上了,和我和平分手。”

这话有点深,小铁头半懂不懂。他最不懂的是像军长爹这样的大英雄,有人说他是天龙下凡拯救穷人的,只要不离开水,再多的敌人都奈何他不得。姓向的和那个姓周的为什么不跟着他走下去?

“那时我还没有参加共产党,分手时我也想用共产党教给我的道理说服他们,可没成功,当然他们也说服不了我。不过分手时,我和他们分别有个约定。”

“么子是约定?”小铁头问。

“约定就是……”有一小会儿,军长像是在想自己怎么措辞才能让小铁头听明白,“简单说吧,向希龄临走时对我说,表弟,你觉得跟共产党走是对的,一定要去走,我拦不住你,但我也不会再去跟蒋介石这样的新军阀走,我一回湘西军装就不穿了。我不革命,但我也绝对不会做反革命。我想回去做个商人,买卖公平,既造福桑梓,也为自己挣点钱,过我自己的日子。”

“这人糊涂。”这下小铁头听懂了,脱口而出。

“瞧,你一下就懂了,可那时我还真没有今天的觉悟,知道革命一定能成功,我只是觉得即便不成功,我也不能和老蒋代表的新军阀同流合污。我贺龙当年两把柴刀闹革命是想彻底打烂这个黑暗的社会,不是让自己也成为新军阀中的一员。我只能走革命的路,绝不走反革命的路,那样对不起我们贺家死去的几十口子,对不起多次拉起的队伍里跟随我牺牲的兄弟和同志。”

“军长爹,又偏了,你刚才说你和他有个约定。”

“你小子还真明白。我现在就说这个约定。我对他说我有一笔钱,你带走,并没有多少,你做生意要本钱,就算我入股。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派人找你。一旦我派人去了,就是真扛不住了,要枪你得给枪,要粮你得给粮。”

“军长爹,我们这会儿……真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有哇。蒋介石亲自到了贵阳,布置了五省军阀总共八十四个团合围我们,贵州军阀王家烈倾尽全力要把我们赶出他的地盘,苏区现在四面受敌,还有沿河、印江几个县的民团,层层设卡子。”

“今年苏区又闹旱灾,收成不好。”小铁头说,大人似的叹口气。

“包围圈越来越小,更要紧的是他们封锁了所有山路,不让一枪一弹一两盐巴进入苏区……告诉我,你有多久没尝到盐巴的味道了?”

“军长爹,没有盐巴吃我就不吃。本来这地方除了地主老财,老百姓都吃不到盐巴。盐巴要从四川挑过来,一两盐巴一两金子,谁吃得起。”小铁头懂事地说。

“但现在不只是苏区困难,红六军团打过来也要吃盐巴。部队吃不到盐巴,哪有力气打仗?”

“军长爹,小铁头都明白了,你想让我去桑植找这个向希龄,要枪要弹要大洋,还要盐巴!”

“他不在桑植,就在黔东做生意。离苏区不远。逍遥镇你知道吗?”

“逍遥镇谁不知道?”

逍遥镇是黔东最大的盐埠。贵州不产盐,全靠从四川运进来,整个黔东的盐巴,都在这里集散。

“向希龄就在逍遥镇做贩盐的生意,这些年做得不小。”

“知道了,军长爹,我么子时候走?对了,你是不是还要给姓向的写信?”

“我还没有决定让不让你去呢。”

“军长……军长爹,说了半天,唾沫星子一大盆,你还是信不过我呀!”

“铁头啊,这些天我派了三次人,都没有成功,被拦在黔军的卡子上,全都牺牲了!”

“我是小孩子呀,我不用化装,就这个样子,把原来的衣裳穿上,跟着难民往外混……我还会浮水,像这乌江,别人过不去,我小菜一碟。我能行!”

“铁头,军长爹问你一句,万一让他们抓住了,你怎么办?”

“哭嘛,我一个没娘的孩子,又哭又闹,我身上又没有写着字——”

“这我知道,你小子机灵,对付着混过所有的卡子没问题。可是万一——”

“军长爹是不是担心我让向希龄给出卖了?”

“一般不会。他对我说过,就是不革命,也不做反革命。”

“他就是做反革命我也有办法。”

“你真有办法?我怕的是万一,事情做不成,还让你丢了小命儿。”

“我也不说我有么子办法……我怕一说就不灵了。总之我有办法就是了。”

“我还是要听听你的办法。”贺军长说。

“我的办法就是你。”小铁头认真地说,黑眼睛又瞪圆了,“我就不信,不管是这个向希龄,还是么子别的人,就不怕你贺龙!”

贺军长沉吟起来,后来笑了,说:“你小子心眼儿够数。说得不错,我也还就不信了,要是他们知道了你是谁派去的,真敢对你下手!”

“万一下手了,你打算怎么办?”

小铁头只是随便说了这一句,就看见军长爹的脸色陡然变了,变得严厉而可怕。

“我的人,所有红三军的人,杀了他们就是惹了我贺龙,我血债血偿,一个也不放过!好了铁头,不说了,你小子反而帮我下定了决心。不过我不能写信,路上层层设卡,让敌人搜出来你和他都有麻烦。你的记性好,这一回用上了!”

“好了,你不要啰唆了,你就说我见了他,该怎么说。”铁头也严肃起来。

“你真到得了逍遥镇,见了向希龄,只对他说一句话就行了。你就说,我是贺文常的人,他让我来捎句话,他撑不住了。”

“谁是贺文常?”

“臭小子!我呀,我原名就叫贺文常。”

“么子事不早说,早说你叫贺文常我不就明白了?我晚上就走!”小铁头说着,哧溜一声从大石头上滑下去,又回头往上看,“军长爹,在贵州做盐商的都是大财主,是革命的敌人,这个向希龄,你们当年那个么子约定,他不会不认账吧?”

“不知道。真不认账,你怎么办?”

小铁头想了想,又龇着小虎牙笑道:“军长爹,他真不认账,我也有办法。他真变了心我也拿他没辙,但他要是还把我抓起来送给白狗子,那他就倒霉了,我就把他一块儿出卖了,说他一直都是你的人。”

贺军长笑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行,我们的小铁头长大了,不但有胆量,还有计谋了。现在我觉得至少有一半的把握成功。”

十天后,小铁头历尽艰险,一身叫花子服臭得谁见谁躲,终于到了逍遥镇,闯进恒昌盐号。伙计们要轰他走,他说:“我要见向希龄。有大事。”

一个小叫花子说出这话,把伙计吓住了,一个姓向的掌柜走来,一个眼色,几个人不容分说,将他弄到后面马棚里关了起来。

天黑后,一个中年男人现身,一身纺绸衣裳,梳着油光的背头,戴金丝眼镜,上衣扣眼儿里挂着大金链子洋表,但身板一看就当过兵。进来后亲自把门关上,做出凶恶的样子,道:“小子,你是谁?!”

小铁头不怕他,反问:“你是谁呀?”

“就是你要找的人。”

小铁头认定了他就是向希龄,好记性用上了,一字一字把军长爹教给他的话说出来:“我是贺文常的人,他让我来捎句话,他撑不住了。”

“谁是贺文常?”中年男人问。

这一句把小铁头给整蒙了,难道他不是向希龄?想好的话都忘了,脱口道:“贺文常就是贺龙,你连贺龙都不知道?”

对方冷冷一笑,道:“想讨口饭吃明说,犯不着胡说八道。来人,把这小子给埋了!”

马上就进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他认识,虽然不再穿军装,身子骨也佝偻起来,一看就是个大烟鬼。

“是你?”一身白西装的向诚仁见到小铁头,像见到阎王一样跳脚叫道。

“他是——”中年男人神情陡然严厉起来,盯着儿子问道。

“爹!”向诚仁冲父亲喊,没有再多说话,但闪烁的眼神里说出了很多。

“都下去!”向希龄说。

跟向诚仁进来的人退出去,只有向诚仁没走。

“说!”

“就是他,在我们老家桑植二道拐子沟底下缴了我们的枪,毁了我在湘军的前程!”

“出去!”他父亲说,语气中充满了憎恶和嫌弃,“门口守着,任何人不准过来!”

向诚仁不情愿地退出去,回手关上门。

当天夜里,向希龄只带一名长随,纵马去了距逍遥镇五十里的拒马镇。“围剿”红三军的黔军主力第二十五军的一个团驻扎在附近。拒马镇就是团长周敏成的家乡。

“亲家,你怎么来了?”周敏成听说向希龄深夜驾到,大吃一惊,急忙从前线赶回来,一进门还向下人喊了一句,“快去,把大少爷和向小姐一并请出来见贵客!”

此刻轮到向希龄吃惊了:“我的女婿回来了?兰儿也在府上?”

他的女婿就是周敏成的独子明德,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八期生,再有一年就毕业。女儿蕙兰在上海读女子大学,两个年轻人既是下过定的未婚夫妻,又是青梅竹马的恋人,赶上暑假,先结伴去庐山玩了一通,当天才回到家乡。蕙兰已经一日也离不开明德,到了家,不回五十里外的逍遥镇,反而不声不响随明德到了周家。只是没想到,一个晚上没过,父亲就来了。

但这个夜晚向希龄已经顾不上女婿和女儿了,见过两个不好意思的年轻人后,他摆摆手让他们离开,将周敏成扯进周家的密室,关上门。

“怎么了?”周敏成亲自给他上茶,上烟泡,笑问,“你不知道我正在奉命进攻贺胡子,队伍还在攻击线上呢?大小卡子一百多个。”

“亲家,自从民国十六年解甲归田,到逍遥镇做生意,我在八山一水一分田的黔北置了些田产,还有生意。”路上向希龄已把该说的话想好了,“来前我写了一份契约,你瞅一眼。”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写满字画了押的纸,上面墨迹未干。周敏成看完了,抬头笑道:“希龄兄,你这是干么子?我们两家么子关系?有事就说,用得着这个吗?”

“这上面写的田产数是我这些年置下的全部田产的一半,另外是生意的一半,本要等兰儿出嫁时做她的嫁妆,剩下一半给诚仁。我对诚仁这孩子已经不抱希望,留一半家产给他,只要天下不大变,也够他吃喝一世的,太多了反而会给他招祸,所以……”向希龄道。

“你就说事儿吧,要我做么子?”

“我要从你这里买枪,买子弹,另外,还要从你的防线上买一条缝儿。”

“给贺胡子办差?”

向希龄不说话,只是平静而专注地看他。

“要多少?”

“乡下人不爱财——越多越好。”

“多了没有。枪可以弄到五十支,子弹五万发。从我的地盘给你让条道儿,这个我安排好了就派人送信过去。”周敏成异常爽快,一口气说出来。

“太好了,我就知道……谢谢。”

“就这一回。你不说我么子都不问。但有件事必须提醒你老兄,你我都在贺胡子手下干过,回到贵州后王家烈一直不信任我,现在老蒋又派人督战,特别担心我这个团,派了个督察专员来,整天盯着我和我的人。”

“你是说,其实从你那儿走不安全?”

周敏成笑容敛去,想了想道:“没么子关系。我这里不安全,你走别处更不安全。”

向希龄轻轻呼出一口气,笑道:“五十支枪少了点,但有五万发子弹,也大致说得过去。我再给他两千斤盐巴,顺便带给他一封信。”

“最好不要。白纸黑字,出事了我们一起完蛋。”周敏成笑道。

“那就不写,不过我得让他知道你刚才那句话,对我来说也就这一回。以后不行了,当年他是在我的生意里入了股,这次连本带利,我和他清账。”

周敏成仍旧笑着看他,摇头。

“你摇么子头?”

“不信。当年胡子待你不薄。当然了,待我也不薄。不是他栽培我们,眼下我们哥儿俩说不定还在哪个马帮里贩盐呢。”

“他是待你我不薄。可我这次要和他清账,不是薄不薄的事。”

“那是么子事?”周敏成仍然保持着一种轻松快乐的笑容看他,问。

“当初分手时,我就对他说过后半生的志向。我不革命,也不做反革命,我只做个老百姓,过自己的日子,两边都不掺和。这是我当时的意思,更是我今天的意思,一辈子的意思。我得让他明白。我们当然记得他当年待我们不薄,但我也想守住我的初心。”

“明白了。”周敏成道,立即结束了这个话题,“枪和子弹是我多年的私藏,就在家里。事不宜迟,我也不留你,你连夜走,我随后让明德派车将货直接送到府上。我也要马上回去,老蒋的督察专员一定没睡,在团部等着我哩。”

向希龄站起来,拱手,又道:“来,我们抱一抱!我就知道——”

两人拥抱,都很用力。然后放开,对视,向希龄目光湿润。

周敏成笑道:“瞧你!多大个事!对你说实话,我早想脱这身军装了。可你我不同,你有本钱做生意,我无田无产,得靠一份军饷养家。可我也干不长了,跟过贺胡子,无论多努力,老蒋都不会信任我,我打完这一仗,恐怕就得被换掉。”

“贺胡子得到这批枪弹盐巴,一定会突围,离开黔东,那时天下怎么样咱不管,贵州安定下来,你我一起贩盐。”向希龄道。

“一言为定!这张契约你拿回去,等蕙兰哪天嫁过来,给我装到孩子嫁妆盒子里。”周敏成一边说,一边笑着将向希龄带来的契约折起来塞回到他手里。

一直在外面花厅里等着、不敢各自回房歇息的年轻人终于等到两位父亲携手走出。随后明德被父亲叫进密室,蕙兰过不多久也坐上周家临时套好的马车,跟随父亲回五十里外的家。

天亮前,几辆装贵州土货桐油和蓝靛的马车进了向家。在后院,向希龄不出面,让儿子和女婿看着向掌柜带人把车上的货卸下来藏好。诚仁要明德尝个烟泡再走,明德拒绝了,上马车时随口问了一句:“来人还在吗?”

诚仁虽然不走正道,脱了军装后吃喝嫖赌,但内心机警,看他一眼。

“算了,我这话多余。”明德笑道,欲赶车离开。

“这么大的事,来一个毛都没长全的细伢子。我杀他的心都有。货到了也该走了,最好明天就走,不然给这个家招灾惹祸。”诚仁不说就不说,说就是一大篇儿。

明德的马车缓缓驶出。蕙兰从二楼窗户后面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也够绝情的,来了不见她就走,也不问她是不是让父亲给关起来了。

送走明德,诚仁回到马棚,对小铁头说:“我这会儿要是一枪崩了你,然后扔进乌江里喂鱼,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乌江里真有大鱼。哎,你钓鱼吗?”

诚仁给他松绑,扔给他一套脏兮兮的衣服,说:“这个伙计前几天得痨病死了,衣裳也省下了。把你那一身脏皮脱掉,换上它。既然来了,就不能吃闲饭,明儿一大早,给我去江边饮马,回头在马棚里铡草。”

小铁头一边活动着被绑了大半天的胳膊腿,一边回嘴:“你谁呀你,我只给贺文常一个人饮马!”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还是牵着诚仁的马去了江边。置身险境,就是不跑,周边地形还是要熟悉的。

几个挑盐的脚夫走到江边来,一个人看着他道:“小子,认识我吗?”

小铁头回头,人没看清,兜头就被套上了麻袋,嘴也被从外面死命捂住,连人带麻袋被抬上岸,抬进了林子,捆成了粽子样,马也被拉上岸,几人又从身后林中牵出更多的马,向镇外雾蒙蒙的大山里疾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向希龄才听到消息。诚仁想了想,悄悄在他耳边道:“爹,儿子怀疑一个人。”

“谁?”

“昨夜里明德来送货,问过我一句话。”

父亲愤怒地看一眼儿子,心想要是你多少懂点世道险恶,一直把那个黑孩子锁在马棚里,不让他出门饮马,怎么会出这么大事儿!孩子是小,可丢了就是大事。向希龄对儿子那么失望,可连骂他的心都没有了,只道:“不要胡说!你周叔叔么子人?不可能!”

诚仁并不坚持,道:“不是他,那就是过路的马贩子!看我的马养得好,临时起意,直接从江边下手!”

这种事最近常发生,镇上生意人家已经丢了好几匹马。但向希龄还是多了一个心眼儿,他把诚仁支使开,将向掌柜唤进来,低声说:“你到了么子也甭问,就说出了这件事,我正在找人,不放心,让你去告诉一声。另外,就说不管出么子幺蛾子,事情都还是要办。我只担心夜长梦多。”然后就一直坐着等,别的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中午向掌柜一身大汗赶回来,喘着气道:“东家,周团长不在府上,据说在前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把事情说给了姑爷,让他转告。姑爷答应了,我走的时候,已经派人去了。”

一句话到嘴边,向希龄又忍住,这句话是:“你怎么不等派去的人回话就回来?”

话虽然没说出,向掌柜已经看出来了:“东家没让我等,只让我告诉周团长出了这档子事。我要是等,就让姑爷看出马脚来了。”

“想得周到。下去歇着吧。”向希龄说。

看着向掌柜离去,他越发焦急起来。

转眼有人来报,周家姑爷来了。

向希龄这次破例没让诚仁去接,自己想都没想就迎了出去。好在明德已经进来了。

“见过岳父大人。家父说事情他知道了,明白岳父大人的心情,请岳父大人这边继续找人,他也会私下里留意,让人注意过路的马贩子,发现可疑的人立即抓起来。”

向希龄心里悄悄松一口气。无论如何,这和他想的一样,周敏成应当不会和小铁头失踪的事有牵连。

“明德你坐。上茶。把大小姐叫下来。”他一边同时张罗着几件事,一边望着面前这个很快就会成为自己女婿的青年,故意把心事显露了一点出来,“你知道,我不是心疼马。”

刚坐下的明德立马站起回话:“小婿知道。贺龙的人,哪怕是个孩子,真出了事,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蕙兰从楼上奔下来,见到明德,只想一下子扑进恋人怀里。向希龄坐不住,安排老妈子:“给明德安排饭。啊,镇上新开了一家苏州馆子,我让他们送几个菜来你尝尝。”

“禀岳父大人,明德下次再来领您的赏。家父在战场上,家母昨天伤风,刚请了大夫看药,小婿得赶紧回去!”

“哎哟!我跟你一起回去吧!”蕙兰叫道,并不觉得自己无意识中说错了话,已把周家当成了自己家。

“不,不用。”明德的话脱口而出。

就是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敏感地看一眼向希龄,回头对蕙兰找补了一句:“不是不请你过去,是怕传染。”

但他明白,岳父那么聪明的人,父亲交代他办的事已无可挽回地办坏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马上离开。

“岳父大人,小婿告辞。蕙兰,我走了。”

向希龄点一下头,看着自己的女婿走出去。蕙兰转身跑出去送明德,二人刚刚在院子里转过影壁墙,他就低声叫道:“来人!”

向掌柜马上现身。

“现在怎么办?”

“东家想怎么办?”

“第一,人要弄回来,而且要活着;第二,东西全部上车,带上所有人和枪,还有两千斤盐巴,出镇子向北走,就说是去找马!”

“这一带都是周敏成的卡子,东家要硬闯?”

“老子不当兵太久了,被人逼到这个份儿上,只好重新披挂上阵,和他决一死战,杀开一条血路!”

“东家,鸿生这里倒有一个主意。”向掌柜说。鸿生是他自己的名字。

“说!”

“事情真要是周家干的,东家想过没有,他为么子要这么干?图的是么子?”

“他在黔军里混到头了,这次灭了我,再一并灭了诚仁,让明德和兰儿成亲,那时我的所有田产买卖一丝一线全都成了他的,那就不是我打算给他的一半了!”

“鸿生多问一句,周团长的心思姑爷全都知道?”

向希龄皱了皱眉头,道:“至少是知道。但周敏成的全套心思,明德是不是明白,我拿不准。”

“刚才我在后边偷看姑爷的举止神情,怕是不全知道,或者,就是知道,也不一定真想和周团长一起下那样的狠手。”

“这有区别吗?”

“我是说,其实周团长也有想不到的地方。一旦被我们反手——”

“把明德掳过来?你掳走我的人,我也掳走你的人,我们一命换一命!何况,他也就明德一个儿子——掌上明珠!”

“不过那就彻底撕破脸了,货还怎么送得出去?”

向希龄冷静了,坐回去,自语道:“真没想到,好多年过去,还是他对了,错的是我。”

“东家说的是——”

“这么多年我咬紧牙关,像条开不走的船一样锚在逍遥镇开盐号,跟各色人等打交道,忍气吞声,就是想向他证明,我不革命,也不做反革命,只当个老百姓过我自己的日子,这条路走得通。今天才知道,走不通。”

“东家,你说的那个人这次不过派来了个孩子,连封信也没有,只捎了一句话。”

“你说的这个人是谁?他多么要强的人,现在对我能说出那句话,那就是说……算了,现在停下来也晚了。再说了,我也不能让贺胡子这条龙真给他们困死在乌江滩上。没有贺胡子,我能有今天?能在这逍遥镇上做盐商?他们嘴里不说,心里谁不知道,贺胡子是我表弟!就因为他在,黔东所有盐局子对我们都客气三分,他们是怕我?他们怕的是他!……把你的主意说出来吧!”

“么子都不做,静观待变。”向掌柜说。

黄昏时明德回到拒马镇,一直以为接下来马上会发生一件大事,但是没有。天黑后他惴惴的一颗心放下了,提着一盏马灯走进已经空了的地下枪库。

小铁头早被从麻袋里放出来,但仍然捆着。马灯光刺痛了他的眼,他醒了,两眼眯成缝看着这个带人把他掳到这里的年轻人——此人现在穿了一身崭新的蒋军军装——道:“小子,开枪杀了你红军爷爷吧!”

明德劈脸一马鞭子抽下去。小铁头破了相,血顺着脸滴滴答答往下流。

“痛快!有种开枪,在你铁头爷爷脑门上钻个眼儿,让老子透透凉风!”小铁头又叫道。

明德扔下了马鞭子,掏出一支崭新的、在灯光下映出幽亮的烤蓝色光斑的美制柯尔特手枪,说:“这支枪是我爹刚帮我买的,还没试过,不过听说打不准,要打你脑门,有可能打你眼。”

“那你这小子也太不给你爹争气了,你多打几枪,多钻几个眼儿让你红军爷爷通风透气!”小铁头还是嘴硬。

明德顺手一枪砸下去。小铁头昏倒在血泊里。

“来人!凉水!”明德在叫。

一桶凉水泼到脸上,小铁头醒了。一只眼还能睁开,他就用这只眼眯着明德。

“小子,再来一下?你红军爷爷不怕这个!”

明德让人搬了只藤椅进来,将自己坐得舒舒服服的。他累了,看小铁头,问:“小子,要说革命,你不够格,贺龙也不行!我问你,《共产党宣言》读过吗?”

“么子宣言?”

“一听就没读过!可是老子读过!你小小年纪跟着贺龙造反,天一黑就要被活埋,不值!”

“你放屁!”

“你瞧,我现在不对你动粗,改成说道理,你就只会骂人了。要不你也说点道理给我听,你要是说服了我,我也跟你一样,投共产党去!”

小铁头一只眼打量着他,心里在想:这个地主军阀家的狗崽子,值得我对你做革命宣传工作吗?

明德一边玩弄着柯尔特手枪,把子弹装进去又卸下来,卸下来又装进去,一边笑道:“离活埋你还有一段时间,闲着也是闲着,说说话可以解闷儿,说嘛。”

小铁头想想也是,不宣传白不宣传。他说:“你刚才说你看过么子宣言?”

“《共产党宣言》。德国人马克思和恩格斯写的,你们共产党把它当成自己的《圣经》。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死得冤不冤?”

小铁头说:“你说的那个宣言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一个宣言,还会背呢!”

“么子宣言,背一个我听听。”明德来了精神,不玩枪了,上半身凑向前去,看着小铁头道。

小铁头一边想一边背,想到哪儿背到哪儿:

打倒军阀,打倒列强。

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

没有共产党,穷人怎翻身。

地主军阀,都是狠人。

贪官污吏,虎狼一群。

敲骨吸髓,压迫贫民。

红军不拿百姓一点东西!

红军不拉夫!

红军买卖公平!

打倒卖国的国民党!

打倒新军阀蒋介石!

明德叫:“等等!”

“怎么了?”小铁头问。

“你自己觉得,这些事你们做得成吗?”

“怎么做不成?做得成!”

“怎么做?”

“宣言里都有哇,打倒国民党,打倒蒋介石,打倒土豪劣绅分田地,建立苏维埃政权!这不难!”

“怎么不难,天下就是这样的天下,人不为刀俎即为鱼肉,谁能改变得了?”

“我们呀!我们就变得了!红军5月到黔北,把反动军阀的势力撵走,成立了工农苏维埃政府,分田分地,穷人当家做主。不是蒋介石、王家烈来‘围剿’,宣言里说的事就做成了!”

明德心中一怔,还想说什么,但忽然发现,他被面前这个小孩子给说住了。

“可是你们赢不了,眼下老蒋集结了五省军阀打你们,你们扛得住吗?所以,还是成功不了。”

“错了!看样子你是读过书的,怎么比我这个文盲还没脑子?眼下的中国黑暗不黑暗?穷人活得下去吗?顺着你的话,我想起了我们军长的话。他说,到了这种时候,中国人就剩下两条路能走!”

“哪两条路?贺龙说的?说来听听!”

——读者诸君要注意了,小铁头想起来的,就是前面提醒过的,小铁头记住的贺龙军长在他父亲老铁头坟前说过的那一番话,但小铁头把它简化了:

“说就说。一条,像你和你爹这样的,走反革命的路;还有一条,像我们贺龙军长,还有我,走革命的路,打烂这个黑暗的中国。”

“你这个小毛孩子,你怎么知道就两条路?世上的路有许多条,条条大路通罗马,譬如说——”

“说呀,我倒想听呢,除了这两条路,你说个第三条路我听听!”

明德忽然觉得自己又被这小子给难住了,真有第三条路吗?他的岳父,从小把自己当亲儿子看,一心要走不革命也不反革命的路,可是眼下,连自己的父亲都盯上了他。虽然父亲没把所有的心思全讲给自己听,但明德的心比好多人都多了一窍,听到一就明白了十。他不懂的只有一件事——为么子?

岳父是父亲最好的朋友,世间唯一能托付妻儿的知己,不是被逼到了悬崖边,怎么会下这样的狠手,要置岳父于死地……可是,在整个黔北,谁不明白,不是因为表兄是贺龙,岳父真能在逍遥镇上开他的恒昌盐号吗?父亲就是真的成功霸占了岳父的全部产业,脱下军装做盐商,第一贺龙答应吗?第二别人答应吗?

“有一件事……我这会儿想啊想啊才想明白,你带人把我弄来干吗?你不是真想等天黑了活埋我,你又和我没私仇,我又没把屎拉到你家盐罐子里去。你们一定是要拿我来证明,你爹和我们军长的表兄向先生不是一伙,可是仅仅为了这个也不至于。”小铁头像个大人一样帮明德分析起来,“那把我弄过来就只有一个用处,我是贺龙的人,你们是在向老板家里把我抢过来的,可以拿我去老蒋那儿邀功……不过,你和你爹可就太无耻了,听我们军长说,连你爹都是他带出来的,你们这么干也许能升官发财,可这太缺德了,这是背叛,不但背叛了我们军长的表兄,还背叛了我们军长。你爹和你能不能升官发财还不一定,可你们先得罪了一个不能得罪的人。我们军长敢派我一个人出来,那就是认为没人敢活埋他的人,你们家活埋了我,那就不是你和我的事了,就是他和你爹还有你的事了。你觉得他会饶了你们吗?”

这小孩子的话一句是一句,说得明德越来越心惊,越来越坐不住了。

但他仍然要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道:“照你这么说,我们还活埋不了你这小子了?我还就不信这个邪,天马上就黑,我这就埋了你!”

他最没有想到的是小铁头居然笑起来,道:“你和你爹真要有这个胆儿,我倒佩服你们了。你们不会,多半是我刚才说的,把我弄到手,送给老蒋的人邀功请赏。也就是说,你们还是只能在革命和反革命中间挑一条路,你们挑了反革命的路走。既是这样,你们被红军消灭,也就是没几天的事了。”

明德让人把小铁头看住,出了枪库,拉马准备去见父亲,一抬头看见父亲刚在院内下了马。

“爹,您回来了?”他快步迎上去,“儿子正要去见您。”

周敏成不说话,带儿子进了密室,劈头就问:“向希龄那边有动静吗?”

“么子动静都没有。”明德说,“我是想——”

“这有点怪。他向来机警过人,这次怎么了?”

明德看到父亲沉默,走来走去,脸色越来越难看。显然,他想用打草惊蛇这一招让向希龄上当没成功。

“爹,儿子有话说。”

周敏成不说话,也不听儿子说话,他在紧张思考。

“爹,要不算了,我觉得我们犯不着和我岳父,不,和贺龙结下不解的冤仇。”

他看到父亲猛然把头抬了起来,恶狠狠地盯着他,几乎要喊了。“我这样做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我的子子孙孙!为了我们周家能趁着我手里还有点兵,又赶上了这个老天给的机会,赌上这一把!要是成了,我们周家一下就成了黔东巨商,以后就是世代大族!你以为你担心的事我不担心吗?我担心,但我想过了,贺龙当年说的话,不走革命的路,就只能走反革命的路。你怕的是谁?我怕的是谁?不就是贺胡子吗?他能派人到向希龄这儿来,说明他这次真的不行了,要完蛋了!只要我断了他的这条路,这条龙也许就被困死了!他都革命了,我还不用尽力气帮助老蒋灭了这条龙?”周敏成喘起气来,声音小下去,又高昂起来,“我知道这一仗打完我也完了,不但升官无望,连这个团长也当不成了,那时我们家在整个黔东、整个贵州就么子都不是了!这种乱世,为了不做任人宰割的鱼肉,我要和你岳父,不,和贺胡子赌了!你知道我押了么子?我的全部,包括你,包括我的子孙后代!整个周家,还有我自己!”

“爹,他当年真的对您和我岳父说过在那个年月中国人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条路?可是……走反革命这条路,我们家就能一直平安地过下去吗?”

他发现他父亲没有在听他的话,仍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他贺龙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他就没有个龙游浅滩的时候吗?多年来我一直盯着向希龄,只要他不来找姓向的,就还不到弹尽粮绝的时候,可是这一次,他派人来了!”

“爹,都说贺龙有九条命,还有,他在江湖上到处都有像我岳父那样可以为他去死的朋友,贺龙要是因为爹被蒋介石灭了,他的那些江湖朋友,还有红军,对付不了老蒋,但他们会让我们一家老老小小十八口活在世上吗?爹,这些您都想好了吗?”

周敏成的头抬起来,看向儿子:“你有么子主意?”

“爹,眼下中国这么黑暗,如果贺龙说得对,人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条路能走,我劝爹走革命这条路,哪怕就这一次。”

“让向希龄把他为贺胡子准备的东西送过乌江?让这条困死的龙再一次飞起来,逃出重围?”

“对!”

“绝对不行。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向希龄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已经没有回头路,我为了趁火打劫也掺和进去了,不反戈一击就真成了他的同伙。哼,革命的路我想走也走不了,只能走反革命的路。”

“儿子不这么想。儿子以为五省联军这么打下去,贺龙早晚还是要离开贵州。无论这件事传不传得出去,哪怕这一仗打完王家烈撤了您的团长,您去和我岳父一起做盐商,黔东这个地方,有贺龙这条龙罩着您,就没有人敢动爹和我们家,就像这些年一直没人敢动我岳父家一样。”

“你是说,以后事情传出去了,反而对我们家有好处?”

“是有好处,但不能马上传出去,至少要等贺龙离开黔东,老蒋的人撤出贵州以后。那时爹和岳父一样成了盐商,让人透出一点风声去,说您当年帮过贺龙,不然他就走不出去……这时候,第三条路就走通了。”

“么子第三条路?你在哪儿听到的?我花钱送你上黄埔军校,可不是为了让你在外面受共产党的蛊惑!”

“那……爹到底想怎么办?”

周敏成久久地盯着儿子,良久,下决心道:“向希龄这半天以静制动。很好,照你说的办,给向希龄传话,我已经安排好了一条道,也不用等明天,今天夜里这件事就要办妥。”

“枪库里那小子呢?”

“埋了。他知道得太多。等事情完了,再找人把他扒出来,就说是被马贩子埋的,他们抢了向家的马,不想留活口,尸首让我们找到了。”

明德想说什么,但是张张嘴,又闭上。

“还有,我看你和蕙兰的亲事也别等你们都毕业以后了。这件事办完,趁着暑假,我马上让媒人去请期,把你们的婚事办了。”

“爹,干吗这么急?”明德叫道。

周敏成站起来向外走,又回头盯着儿子,骂道:“你傻吗?”

明德听明白了,不说话了。

“啊,把交给你的事办完,有空多往你岳父家跑跑,多陪陪蕙兰。以后不管么子时候,哪怕是你们活了一辈子,白发苍苍,都不能让她知道今天这些事。”

明德点头。周敏成往外走。

“爹!”明德忽然又叫了一声。

周敏成站住,看儿子。

“爹,万一……您刚才说没有不透风的墙……”

“怎么学得吞吞吐吐?你到底要说么子?不用说了,我明白你想说么子了!”

明德看他,等待他的回答。

“么子事都不会发生。因为他知道,这次说到底,我帮了他。”

明德想了想,还是把一句话说了出来:“那就是说,不管以后爹和我岳父之间……是不是能和好,爹都仍会让我和兰兰成亲?”

“你媳妇又没有错。你们是又一代人,我巴不得你们恩爱一辈子,我为么子要反对?”

“儿子谢谢爹。”明德有点被感动了。

但是周敏成忽又转回头来,他在另一件事情上改了主意:“算了,那小子我来处理,不用弄脏你的手。”

明德心中大惊,但尽可能不让自己失声叫起来:“爹,您对儿子就这么不放心?儿子要是连这点事都扛不住,将来能干么子大事?”

周敏成不说话了,久久看着儿子。儿子最后的话打动了他的心。毕竟这是他的独子,而且,从小就聪明,有神童之誉。

“好吧。事情要做得干净,不能留任何把柄在别人手里。”

明德点头,要离开。周敏成又道:“既是这样,这件事做完,去你岳父家送信的事也由你去做。以后他一辈子都会认为你对他有恩。”

“信在哪里?”明德问。

周敏成迟疑了一下,才将一个小竹筒从内衣里掏出来,交给儿子。

“小心!这个比命还要紧!”

明德点头,离开父亲,再次一个人走进枪库,对小铁头说:“小子,跟我走,你在阳世的日子到头了。”

“是吗,”小铁头盯着他的眼睛看,说道,“我怎么觉得不像呢?”

明德不经意地对他使一个眼色,低声道:“装得像一点。为了你,今天我疯了,也革命一次。”

小铁头瞬间明白了,麻利地爬起,跟着明德走。门外几个人一哄而上,又堵上了他的嘴,用麻袋将他捆成一个粽子,绑到马上。出院门时,明德对他们道:“我一个人够了。”

众人留下,看着他上马驰出大门。

那匹马驰出十五里才停下,明德下马,并没有马上动手挖坑。小铁头在麻袋里挣扎,把嘴上的东西吐出来,道:“你还真想埋我呀。”

“埋不埋你,我说了不算,你说了算。”

小铁头明白了:“放心,我到了向家,么子都不说。”

“么子都不说怎么能行啊,你要说。”

“我说么子?”

“说你让马贩子掳走了,自个儿逃回来的。到了拒马镇,我爹和我救了你。现在把你送还给我岳父。”

“论起说瞎话,我就算了不起的了,没想到你这读书学字的家伙比我还厉害。”

“说不好只能埋了你。总不能到了我岳父家,让你当着我的面对他说,掳走你的人就是我。”

“好吧。这回就是说瞎话我也帮你,毕竟你没埋我,还要革命,哪怕就这一回。”

两人胡乱挖了一个坑,又把土填回去。明德说:“以后我岳父查问起来,我就说我爹的人是在这里把你找到的,我岳父为人精细,会亲自到这里来查证。你得认账。”

“有一句么子话,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快走!”

两人上马,赶到逍遥镇向家时,已是凌晨两点。

向希龄由向掌柜陪着,看了周敏成送给他的那张手绘路线图,对明德道:“货已经上船,你爹让我们先下乌江,过黎芝峡,前面有个江汊子,他在那里安排人开个口子。现在就走。”

他对小铁头的归来并不很在意,心思仿佛都在那批货和两千斤盐巴上——这时才瞅了小铁头一眼,道:“你呢?是留在我这儿学生意呢,还是跟我一起走?”

“当然一起走。”小铁头道,“我要是不回去,我们军长以后怎么办?到了这会子他一时半会儿都离不开我的。”

众人居然都笑了。向希龄道:“果然吹牛不论大小。”

向希龄看明德,道:“你的信送到了,把人也帮我找回来了,不是大功一件,是两件。有这一件事,我们以后就不是一般的翁婿了,你是我的恩人,像你爹一样。”

“岳父大人别这么说。我来了就没打算回去。”明德边说边看了小铁头一眼,又回看自己的岳父,“我在路上跟这小子说,如果世间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条路,今天我也革命一回。”

向希龄马上就明白了明德的深意。二人对视一眼,向希龄道:“好吧。有明德在,我们真就么子都不用担心了。”

他看了一眼怀表,对向掌柜道:“起航!”

向掌柜低低叫了一声:“东家——”

向希龄生气地看他一眼,道:“么子都不用说了,马上走!”

向掌柜没有再说什么。很快,众人一起来到盐号后面的小码头,三条船很快离开,顺着乌江的支流向下游驶去。明德上了头一条船,向希龄带着小铁头和向掌柜在第二条船上。每条船上都安排了十名左右的伙计,除了划船,每人手边还放着一杆枪。

进入乌江口,一条黔军的巡查船驶来,船头的排长认得明德,叫:“大少爷,是你?这是到哪儿去?”

“老赵,卡子是你在守啊?可看好了,贺龙的人神出鬼没,小心他们摸到你这儿来!”明德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将一包烟土扔到对面船上去。

巡查船上的排长高兴起来,大声道:“贺龙?离得远呢,从这里到黎芝峡,有三十多道卡子呢。夜里走船,大少爷小心。”

船进了乌江,顺流而下,两岸都是绝壁,但仍然设了不少卡子,因为头船上有明德,并没有真被拦下来盘查。

三条船入了黎芝峡。一直坐在第二条船中舱的向希龄站起来,走向船头。

他并没有看小铁头,小铁头机警,跟他走出来。

两人在船头黑暗中。向希龄仍不看他一眼,低声道:“小子,有麻烦。你会浮水吗?”

“我洪湖边长大的,这话问的!”

“等会儿我回舱里,你一个人留下,趁人不注意溜下船,找个地方游到对岸,爬上山,用最短时间知会他,派人去接货,不然货到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个小竹筒递给了小铁头。

小铁头等他转身回舱,二话没说,系好了小竹筒,出溜一下人就没了。江水滔滔,一个使竿的船工听到了响声,对同伴道:“江里真有大鱼,刚才我听到大鱼翻波了!”

向希龄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什么也没说。

天麻麻亮时,船队进了那个叫乌江坪的江汊子。两岸之间空间变得逼仄。越往前走,船速度越慢。

向希龄举首朝两岸崖头的林草间望去,发现到处都是埋伏好的黔军官兵。

一片水杉林间,他看到了手持望远镜密切注意着江上这三条船的周敏成。

船上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蜡白,回头看他。

“停船。明德在哪里?”他叫道,并没有丝毫惊慌失措。

明德在头一条船上,也看到了两岸上密密麻麻的黔军士兵和父亲,他的脸色先就白成了一张薄纸。

“姑爷,我们东家喊你呢!”有人在他耳边喊道。

直喊到第三声,明德才听清了这句话,两腿发软,从船头走向船尾。这时两条船头尾已靠在一起。向希龄看着自己的女婿,道:“明德呀,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但是岳父大人,小婿想到过。”

“你跟着我来,就因为这个?”

“是的,不过我真没想过,事情还是成了这个样子。”

“虽然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是认你这个女婿,你昨晚上说的不是玩笑话,你这回在两条路中,真的选择了革命。”

“岳父大人,明德真的很抱歉,我么子都告诉您吧,贺龙的人是我爹让我掳走的,后来他明着让我把他活埋了,心里知道我不会,我还是会把那孩子送回来,但这样就能麻痹您,让您以为他也要像您一样走一回革命的路。您看,他成功了。”

“孩子,别担心,他没成功。”

枪声就在这一刻响了。后来,虽然黔东独立师师长贺炳炎带一个独立团火速赶了过来,但还是迟了,船上的人,包括向希龄在内,全部被打死。

周敏成从望远镜里第一眼看到明德也在船上,当即就晕了。他以为明德那么聪明,什么事都会想到,只要把路线图和小铁头送到逍遥镇就会回家,这话他根本不用对儿子讲明。他完全想不到儿子会以这种方式背叛自己,背叛自己的家,最后居然跟自己的岳父大人成了一伙。儿子这么做的意思一定是要拿自己的命试一试,父亲是不是真因为自己的一席话对岳父大人放下了屠刀。

父子两个隔着不过数十米的距离相互望着,周敏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独子、掌上明珠、他振兴周氏一族的全部希望,被他自己布排的士兵乱枪打死。虽然他一直声嘶力竭地喊叫着,阻止他的兵开枪,但站在他身后的督察专员邢士信不允许停止射击。而且,有可能最致命的那一枪就是此人放的。周敏成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这一枪在儿子胸口炸起的有面盆那么大的一朵血花。

枪声停息,周敏成冲到船上,抱起儿子时发现他和向希龄都还没有断气,他疯了一样大哭大叫:“明德,我的儿子,你为么子不懂我的心!”

“爹,是您为么子……不懂儿子的心。”明德断断续续地说出了最后的话,“儿子这么做……是为了救您,救我们周家。”

周敏成看着儿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回头把枪口直杵向希龄脸上,哭出声来,叫喊:“你要跟着贺龙一起死,你就去死,为么子要拉上我的儿子?”

“害死明德的人是你!”向希龄用最后的气力平静回答了他一生最好的朋友,“你背叛了贺胡子和我,明德才背叛了你!明德比你明白,知道该走哪一条路……”

因为在船上没有找到枪、子弹和两千斤盐巴,周敏成转眼就被邢士信以通匪的罪名抓了起来。

正在贵州督战的蒋介石听到报告,回电黔军前线第四路军总指挥部,将周敏成押赴贵阳,公开军法审判后枪毙,同时任命邢士信接任这个团的团长。邢士信为了邀功,亲自带人押着周敏成上路,他怕水,选择了走旱路,只走了几个山头,周敏成就不走了,原地坐下,对邢士信说:“我不去贵阳,你就在这里把我毙了吧,我不想活了。”

邢士信走到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周团长,不要那么悲观嘛。你到了贵阳,找人说说情,证明你和你儿子通匪的事没有相干,还能保住一条命呢。”

周敏成摇头道:“我不是为了我儿子,我是自己想死。”

邢士信不明白,问:“儿子是你的心头肉,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你想和他一起死我理解,但你说不是为了这个,我就不明白了。”

周敏成忽然站起来,疯子一样大喊:“我不想跟着贺龙走革命的路,一心一意要做一个反革命,可是我笨到了连反革命都不会做,我还活着干么子?你行行好,一枪崩了我,成全了我!”

“成全了你?”

“至少以后人家会说,我是被你这个反革命枪毙的!我这个人,干过革命,又当过反革命,可是最后一刻,我幡然悔悟,知道自己错了,我应当一直跟着他走革命那条路。”

至于那五十条枪、五万发子弹、两千斤盐巴,是怎么到了苏区的,民间有许多传说,但没有一种被当事人证实过。因为所有的参与者,包括活下来的小铁头,也在全面抗战打响后随一二九师贺龙师长东渡黄河后的一场战斗中牺牲了。但是红军确实接收到了这批武器弹药和盐巴。

十五年后的夏天,时任西南军区司令员的贺龙元帅带着一位才华横溢的随员到了逍遥镇,查找向周两家的后人和遗迹,当地人已经不太知道这两家人和他们做过的事情了。有些失望的贺元帅告诉县里的领导,要为向希龄建个假坟,立块碑,还要在县志上写上他的事迹。至于周敏成,他对此人的评价是:“他曾经革命过,后来成了反革命,但是他的儿子明德背叛了他,到了最后一刻,他又明白了,自己走错了路,还是应当革命。”

又过了三十三年,他的这位随员在武汉军区自己的宿舍里,将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我听。

“为什么你一直记得这个故事?”少不更事的我问道。

“因为……正是这个故事让我懂得了中国革命胜利的原因。中国人不是没给那些所谓大人物,从晚清政府到蒋介石,不是没给过他们机会,但是他们都错过了,把一个好端端的中国弄得那么黑暗,所有的中国人都被逼到不革命就得做反革命的境地,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所以,大家只能选择革命。大家都选择了革命,革命就胜利了。”

又过了三十二年,我到达了黔东的沿河县,登上了黎芝峡的观景台。一位陪同浏览的地方领导指着乌江对岸万山丛中一道被郁郁苍苍的林木遮蔽的山峡对我说:“当年贺龙的红军就是从那里突围的。我们这里有一位英雄,是他的表兄,在红军最困难的时候通过这条江汊子给苏区送去了枪、子弹和盐巴。你不知道当时盐巴有多么贵重,十块大洋才能买一两,十六两合一斤,你想这批盐巴能换来多少枪和子弹?就是靠这批盐巴,红军和‘围剿’他们的白军交易,换到了更多的枪和子弹,从这条山峡里突围,和红六军团会师,又一起开始了长征。”

我目光湿润。贺元帅的那位随员没有写出这个故事就过世了。将这个故事写出来,让更多人知道那个年代中国人为什么要革命,就是我的事情了。

好了。今天我终于把它写出来了。

【作者简介】 朱秀海,男,满族,河南鹿邑人。1972年入伍,先后在武汉军区、第二炮兵、海军服役。1978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短篇小说《指导员和猜不透》。1983年7月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痴情》《穿越死亡》《波涛汹涌》《音乐会》《乔家大院》《天地民心》《赤水河》《客家人》《远去的白马》等。曾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四次)、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全军长篇电视剧金星奖一等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次)、冯牧文学奖等奖项。 pjemYweTDLqcuN+yvjq3iM9iWjfhs8ktMHpmNcDMPMzDypVlGXppWuydOvKp2/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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