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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瑙河峡谷

◎冯骥才

我喜欢这年轻人的气质。

当表妹肖莹把他领来时,我感觉我的眼睛一亮——他像芭蕾舞中的王子。修长而挺拔的身子,长长的腿,更准确地说是长长的小腿,我喜欢这种小腿长的人。我说他像王子,是他高耸的额头和直鼻梁的线条清晰优美,下巴微微翘着,使他的脸上平添了一点王子特有的“高贵”,还有一种雕塑感。他明澈与柔和的目光在深陷的眼窝的阴影里闪着光亮。青春的气息向来是年轻人特有的优势。青春使这个年轻人富于生命的魅力。我感觉他身上有一股冲劲。

肖莹对我说:“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江晓初。”

江晓初冲我一笑。这一笑也讨人喜欢。

我对他说:“你看上去更像一个搞艺术的。”

笑容出现在肖莹白净又清秀的脸上。她很高兴我这么说。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江晓初是学医的,是一位年轻的牙医。牙医需要这么漂亮吗?

我这表妹是舞蹈演员。我想,她可真会找男朋友。她从来没有交过男朋友,越没有朋友就会越猜不透她择友的标准。现在明白了,原来她一直等待这样一个男子的出现。这男子更像她的舞伴,她选择男朋友是舞台选演员的标准吗?这江晓初越看越和舞剧中的王子一模一样。她可真有本事!究竟用什么办法才从芸芸众生中把这个王子一般的年轻人找出来的?我怎么从来没碰见过这种形象的人?

而这个年轻人和肖莹又是如此般配,无论形象还是气质,他们都是天生一对。

我说话喜欢开门见山。尤其今天肖莹和江晓初不是来串门的,而是有事请我帮忙。我接下来的话便直入主题,我对江晓初说:“说说你的想法。”

他的回答出乎我意料,甚至叫我有点吃惊。他说:“我没有太多想法,只想出国。”

出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年轻人中一种极时髦的潮流,一个充满欲望的痴人的梦。没想到他表达得如此直接,如此急切。我有点吃惊。社会发展真快,相隔五六岁居然就有“代沟”了。

我告诉他,我没办法帮助他到国外去当医生,在国外当一个职业医生很难,需要很多硬性的条件,我只能介绍他去国外上学,而且只能是去欧洲的几个国家留学,美洲那边我没熟人,日本也没有。在随后的交谈中,我得知他的身世——他是孤儿!从年龄上看,他应该是唐山大地震的孤儿。初次见面,我没有深问,孤儿身上总有看不见的伤痕,怕被触及。我问他到国外是否还学医。他说自己在医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在医院工作,已经极其厌烦医院了。他笑道:“我真受不了每天一上班,就有许多嘴朝我张开。”他接着说:“我还受不了医院天天都是没完没了重复的事。还有咱中国人之间的琐琐碎碎,弄不好就裹进是非里。”

肖莹说:“他想出去重新上大本。上大本时再选择专业。他爱好很多,文学、艺术、摄影,他还想当摄影记者。”

肖莹把他说成文艺青年了。她知道我喜欢热爱文学和艺术的年轻人。

我笑着对江晓初说:“我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学医?”

“我听信了一种说法:学艺术不如学技术。技术学到手,就有饭吃,艺术虚无缥缈,很多人干了半辈子艺术,还是不上不下,没有着落。”他说。

“你说得有道理,但还是因人而异,肖莹不是很成功吗?”我说,大家全笑了。我接着对江晓初说:“看来你现在的目标是先出国,一切走着瞧?”

江晓初点头说:“是这样。出去闯,相信我能行。”

我对肖莹笑道:“你是不是放行?”

肖莹说:“关键是这事是不是很难办?”

我打着趣说:“你要开红灯,这事就没法办;你要开绿灯,这事就不难办。”随后我扭脸对晓初说:“我来帮你吧。”

听到我这话,他俩都笑了,笑得释然,这一笑我发现他俩很像。是因为这笑里有同样的心情、同样的谢意,还是他们确实很般配,连笑都一样?

肖莹说:“表哥更是帮我。”

我对她开玩笑地说:“我在帮他,怎么是帮你?”

这句话叫肖莹一边笑眯眯,一边羞得不知何以作答。

我这表妹很可爱。她很美,她不仅在舞台上美,所有姿态全美:款款地走在街上美,静静地坐在那里也美。这种美不是外表的,而是骨子里的,生命气质里的,也有渐渐从艺术里滋养出来的。我这么说,可别以为我对这个表妹有什么暗恋。她是我姑姑的独生女,姑姑家和我家同住在一条街上。我们两家隔着十来个门。她小我六岁,比我妹妹家慧大一岁,自小我们三人就在这条树影婆娑的老街上跑来跑去。从与同一条街上的孩子们在各家的门洞之间玩捉迷藏,直到后来背着书包上学,再往后便是长大有了各自的生活。我们没有疏远和陌生,始终来来往往。童年那根悠远绵长、看不见的绳子始终牵扯着我们。她与我有联系,是因为她与我有共同的热爱——音乐与文学。她与家慧则像闺密一样一直无话不谈。特别是肖莹的母亲闹病去世,姑父另娶,肖莹的继母是一个话多和嘴碎的女人,爱挑刺儿,难以接近。肖莹每每碰到了费琢磨的事,都会来我家找家慧说说。家慧虽然岁数小一点,却比肖莹更有主意,有决断力,脑袋灵光,性情爽快,像个男孩。肖莹的性格似乎刚好相反。她文气,内敛,安静,不喜欢与人交往,也就不大会看人,待人处事全凭感觉,就像她跳舞。她跳舞绝非表演,不是跳给人看,而是在释放自己身心的能量和对美的感受。然而,太凭感受的人就容易太自我。尽管她的舞蹈感受极好,由于平日不去观察别人,也就不能深入和演好角色;她很难成为一个舞剧的主角,只能跳独舞。她的独舞跳得十分出色,在国内的舞坛已经相当惹人注目了。她跳的《观音》有一种至高至纯至美的神圣感。每逢碰到舞蹈大赛或者国际交流,她都是团里最硬的一张牌。但舞蹈团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不能出演舞剧中的女一号,就不能成为团里的头牌。

可是她不在乎这些,跳舞在她身上,好像自小就是一种自娱和自享。她活得自我。她有一点封闭。她一直没有男朋友,是不是在等她的白马王子?今天我第一眼看到江晓初,便知道伴侣中的“神品”绝不是找来的,而是上天恩赐的。于是,我总觉得今天自己答应给他们帮忙,不是帮助他们走到一起,而是促使他们分开,天各一方,有点不安。过后我找来肖莹问道:

“你想和他一起出去吗?”

“他说,他先把自己安稳好,再接我去。”

“那你就要离开你热爱的舞蹈了?”

她迟疑了一下,说:“没想那么多,还不知他将来会做什么呢,他除去做医生,没有其他专长,但他说他会在国外找到满意的工作。”

看来,他们对自己的未来并没有计划,种种想法都是一种愿望,一种一厢情愿,这可不大妙。我问她:

“我看晓初一门心思要出国,并没有充分准备。你凭什么相信他行?”

“他从小一个人,一切全是自己闯出来的。他确实有能力。他才到口腔医院两年多,已经是门诊部绝对的骨干了。”

“现在他干的是他的专业,出去可要重新从零开始。他没有目标,国外的环境并不一定像他想象的。如果要等到他在外边一切安稳下来,可能会很久,你想到了吗?”我说。看到她眉心微蹙,便笑着对她说,“他是不是有点任性?你是不是有点宠着他?”

肖莹露出笑容,未答。这叫我生出一点担心了。我不好直说,换了一个很感性却又是最根本的话题问她:“他很爱你吗?”

对于我这个大表哥,肖莹一直肯说心里话。她说,“就像我爱他一样。”她说得郑重其事。

我是过来人,知道初恋者都以为他们心中的爱情像一张纸的两面。虽然肖莹是大姑娘了,这次仍是初恋。

这反而使我更加不踏实了。

我一直想找个时间与她好好聊聊,总也找不着合适的时间。一方面这阵子我负责长三角地区一个园林设计的项目,开工在即,需要不断地赶飞机赶火车跑过去;一方面是肖莹正在编一个新的独舞,她一进入创作,就如同走火入魔,别想把她从中拉出来;另一方面是给晓初联系的事进行得十分顺利,愈顺利,办各种出国手续的时间要求就愈紧。

为晓初联系出国这件事情之所以如此顺利,是因为我想到一位老朋友乔一鸣,这人岁数比我大七八岁,我叫他“老乔”。人长得又黑又壮,年轻时好踢足球。上海出生,在东北长大,说话已经没有上海口音了;性格也更像北方人,热情义气,喜欢社交,爱帮人忙。当年他在北京一家报社做新闻记者,我和他彼此有缘,见两面就像老友,只要去北京办事开会,就约他聚聚。有时有事,彼此帮忙。他是一个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的人,没有任何功利念头,这种人做朋友靠得住,甚至很难得。后来他辞职跑到奥地利,帮一位朋友办了一家木材公司,他人厚道、能干,却不适合做买卖,公司没有办下去,人却留在那里了。现在与寓居在法国、德国的几个熟人合办一张华文小报,取名叫《欧华周报》。老乔有记者经验,做报纸是行家里手,报纸的“总部”就设在奥地利,实际上就在他家里。据说他这份小报在欧洲华人圈中还小有名气。他常年住在维也纳,我没去过那里,只听说维也纳是欧洲音乐之都,古老又漂亮,历史上活跃在维也纳的音乐大师多得数不过来。但我对于乔一鸣个人的“风景”,却知之不多。

我给乔一鸣发了邮件,说了江晓初的事,求他协助。原本只是投石问路,没抱希望。谁想到他立即答应了,并马上行动起来。就像蹲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听到我一开枪就飞奔起来,而且不到一个月就办好了三件大事。一是联系好一所兼学习德文的补习学校,这是考取奥地利大学必须经过的跳板;二是有了住处,老乔说晓初初到维也纳可以暂住他家,他新近在市内三区买了一所小楼,上下两层,楼上住人,楼下办公办报,而且有空房,晓初可以落脚;三是晓初还可以帮他的报纸做点事,他管晓初吃饭。

这三件事,可就把那时代一个年轻人出国在外“人吃马喂”最挠头的事一揽子全解决了。我打电话把肖莹叫来一说,我可从来没见肖莹这么高兴、这么喜形于色过。她没听我把话说完,就要去给晓初报信,她转身过猛,“咣当”一声撞在门框上。我这屋原先是库房,门框包着铁。我吓坏了,怕撞伤她的脸。她扭过头,幸好脸没破,没流血,但额头很快就鼓起一个包来。她依然笑着。这笑是为了告诉我她没有伤着,还是撞了这一下也丝毫没有惊走她心中的喜悦?跟着她摆摆手跑了。

江晓初出国之前的两天,与肖莹请我和家慧在起士林二楼吃西餐,表达对我的谢意,这也是大家为晓初送行的晚宴。当然,对于肖莹就有告别的意义了。

她在餐桌上点起蜡烛。我发现,烛光亮起时,她眼眶中有一点晶莹的闪光。

这天,肖莹对晓初明显表现得有点黏。肖莹是个羞于表露内心情感的女孩儿,有人说她这个性格限制了她的舞台魅力。舞蹈团的齐长松导演说肖莹如果早恋就好了,唯有恋爱可能改变她;谁料她的天性反而致使她晚恋。可是,今天不同了。她的恋人马上就要与她相去万里。两块磁铁在拉开之时磁力最大。家慧说:“肖莹姐,你能不能坐得挨我近一点?我和你二十多年没分开过。他与你可才一年。”

肖莹只笑不答,反而挪动一下身子,更靠近晓初。这使我有点吃惊。她从来不这样大方和外露。她担心将来这样的机会不多了吗?我对晓初说:“你可要保证,将来一定把肖莹接到维也纳去。除非你在那边待不住——回来!”

晓初带着即将奔赴理想的兴奋,也带着被葡萄酒激发起来的冲动,大声说:“我无论在哪儿,肖莹都在我身边,在我心里——有她我才有目标。我一定要让她坐到维也纳的金色大厅里,我发誓!”

他的话,他的誓言,他的真挚,在灯光、烛光和美酒佳肴的五彩缤纷中闪耀着光芒,更在他自己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这光芒是美丽的、纯真的、毋庸置疑的。可是如果把它放在漫长的时间里,放在曲折复杂、充满尘污、难以预知的生活现实里,还能永葆这样的明洁与清纯吗?我比他们年长一些,经历得多一些,我已经不敢轻易地发出人生的誓言了。我们谁也不知道明天什么样子,对明天毫无准备。我们多半时间是在盲目地前行,看不见水下的险滩与潮流的暗转。爱情就更不可靠。因为,爱是个人的事,爱情是两个人的事。爱情是把自己的一半交给对方。如果对方把这一半带走了怎么办?

看着笑盈盈的肖莹额头上前两天撞起的那个疙瘩,在跳动的烛光中一闪一闪异常的发亮,我心里隐隐有一点不安。

跟着,我又笑话自己——无缘无故担忧什么?江晓初不是和肖莹正在挚爱彼此,追求着他们美好的未来吗?他们的真诚应该被怀疑和猜忌吗?应该举起酒杯祝福他们才是。

既然是为自己喜欢的人办事,那就一定要办好。

晓初刚到维也纳的一段时间,我好像在天天监控着他,我知道他的全部信息,包括他闹时差,吃维也纳炸鸡,坐错地铁等所有的衣食住行。这些信息一半来自老乔,一半来自肖莹。更私密的信息是肖莹告诉家慧,家慧又透露给我的。

晓初说,一天空闲,他拿出多半天时间,徒步游览了维也纳市中心那条闻名世界的环形大道——戒指路。当他穿行于那些千姿万态、华美得近于奢侈的巴洛克建筑之间,仰望蓝天白云下伫立在楼顶与墙巅的无以计数的古典雕像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渴望——肖莹快快来到身边。他要和她共赏。

这个心灵的信息自然来自肖莹。

这一阵子,老乔不断地给我发来邮件。从老乔的字里行间看得出他和我一样——很喜欢晓初。老乔夸赞他聪明勤快,做事积极主动,不怵与人打交道,而且文笔也不错,写东西不费劲,叫老乔高兴。他这些优点,正适合办报。很快,他就成为老乔的一个助手了。办报事杂,既有内勤也有外勤。晓初无论学什么一学就会。不仅能在电脑上处理一些文字的收发,编务上的事也全能上手。晓初喜欢摄影,也在报纸上派上了用场。老乔说,这种人才在奥地利花钱也雇不到。老乔说不能白使唤人,每月支给他一些零花钱。人在异地,总得用钱。晓初口袋里有钱,便不时去逛街,维也纳是旅游名城,诱人的小店小铺多得是,他经常买些好玩好看又有欧洲风情的小东西寄给远在天边的肖莹。如此顺顺当当开始的海外生活叫江晓初天天兴致勃勃。

在晓初心里,老乔是恩人。老乔的夫人待他也十分好。乔夫人的中文名字很美,叫知春,是一位匈牙利血统的奥地利人。金头发,黑眼睛,瘦而轻快,人在好看和不太好看之间,微笑几乎就是她的面容;而且知春是个善解人意和体贴的女人。她和老乔没孩子,全部精力用于操持家务,也肩负报纸中与德文相关的工作。她的中文很好,平时在家与老乔用汉语说话。

现在,知春多了一份差事,就是照顾初来乍到的晓初的生活起居。她在用汉语与他交谈时,有意加进一些德语语汇。他不懂时,她就教给他。她成了他的德语教师。用这样的方式学习外语成效极好。现在,晓初在他的补习学校德语课的成绩是最优秀的了。

身在异国的晓初,真的没有把肖莹撇在万里之外的国内,而是时时刻刻放在身上——心里。他通过网络几乎天天与她交谈。把他的一切新奇的所见所闻,感受和感动,尤其是对她的思念告诉她。他告诉她“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折磨是思念”。这叫她流下泪来。肖莹很少流泪。家慧只见过几次,一是她失去母亲,一是由于继母过分地欺负她。这一次,当家慧把她抹泪的事告诉我,我吓了一跳:“怎么,他们出了问题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家慧说,“她想他,想得受不了。”

有一次,老乔与我通电话时告诉我,他和知春在晓初外出办事时没有关机的电脑屏幕上看见一个女孩子的照片。他问是不是我表妹肖莹。他们说从没有看见过这么美的女孩子的照片,不是漂亮,而是美。既有东方的美,也有现代的美。知春说绝对比你们那些炒得火热、搔首弄姿的女明星美。她的美没有任何包装,是一种本色的美。

我说,她气质和品质更好。

老乔问我:“晓初与她很要好吗?恋人吗?”

“当然。”

“晓初为什么撇下她跑出来?”老乔说,“你表妹为什么同意他出来?他连专业也没有,一切要从零起步。”

“他对国外有很大的幻想,他要去闯一闯。”

“你表妹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出来?”

“放不下她的舞蹈吧。她太爱舞蹈了。”

老乔沉下声来,没再说话。

女人因爱情而美丽。

爱情使她容光焕发,使她变活泼了,使她的声音提高了两个音阶;肖莹过去笑时是不发声的,现在居然发出笑声了。

她还倾心于外表。或者用一个音符造型的发卡把脑袋后边的头发推上去,露出发际线下长长的粉颈,或者把阿尔卑斯山山民草编的两三枝花朵的小别针,别具风情地别在淡朱砂色毛衣胸前的地方。先前,她穿什么戴什么,只是一种自享,与他人无关,现在是希望别人看到。这不只是炫耀美,更是想把带着晓初影子的奥地利风情的小东西戴在身上,叫人看见。

她关不住自己心中的爱了。小小的院子关不住满园的春色了。她想叫心中的秘密公开?

自我们长大之后,肖莹不常来我家。可是从晓初出国后,她三天两头会来,当然更多时间是来找家慧。过去她心里的事很少与人说,甚至不与我们说,现在心里的事却忍不住要说。不过,她们女孩子的事如果不对我说,我也不问。反正都是与他人无关的悄悄话吧!可是一次家慧告诉我一件事,引起我的关注。这是在晓初出国之前,肖莹和他闹过一次别扭。根由是肖莹不愿意他出国。她不同意晓初扔掉自己的专业,到海外去闯荡,没有目标,而且充满风险。但这还不是她最根本的理由。两人吵着吵着,肖莹把压在心里的理由喊了出来:“一个人真爱一个人时,会抛下她去追求一个不切合实际的空想吗?”

可是,晓初反问她:“一个人真的把自己交给另一个人,为什么不跟着他一起走?”

“你想叫我放弃舞蹈?”

“你想叫我永远给人拔牙、镶牙?”

家慧说,现在我才知道,他俩曾一度争执得各不相让。虽然没有出现裂痕,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说:“我们可一点也没看出来。”

家慧说:“等到他俩彼此妥协,就笑嘻嘻来请你帮忙了。”

我说:“不是彼此妥协,最后还是肖莹妥协了,所以现在是一个走,一个不走,把问题交给未来了。这样一来,他们的将来充满未知数了。肖莹是事业型的女孩子,舞蹈是她的生命,她绝不会轻易放弃舞蹈。可是江晓初为什么偏要出国,我还是不太明白。”

“国外的条件好呗!成功的机会多呗!谁不想?但是比肖莹还重要吗?这才是关键。”家慧说,“肖莹姐表面温顺,骨子里很拗,但是她最后能对他做出妥协,让他走,还求你来帮他,是因为她太爱他了。”

“所以我说肖莹有点宠他。”我说。

“只求老天善待肖莹姐。”家慧说。

“老天是靠不住的。”我说。

一天肖莹抱来一个大纸盒。解开亮光光的丝带,掀开盒盖,随同着喷涌上来的五光十色是一种异香,令人愉快地扑在脸上。她伸手从盒中拿出一件颜色搭配得很协调的毛衣和一个毛线帽,还有一盒莫扎特巧克力糖球,往家慧怀里一塞;跟着把一包花种也塞给家慧,说这些花都是上奥地利州田野里的花,非常好看,是晓初送给我母亲的,花种的包装袋上印着各种各样诱人的奇花异卉。晓初怎么知道我母亲喜欢种花养花,显然是肖莹告诉给他的。晓初送给我的礼物有点重。其中一盒是音乐光盘,是我最喜欢的奥地利指挥家卡洛斯·克莱伯的作品。我痴迷小克莱伯胜于卡拉扬——这一定也是肖莹对他说的。还有一本厚厚的《奥地利古典建筑》,既精美又专业,细节很多,更是我需要的。我明白,这里边表达着他们对我的谢意。

肖莹一边把礼物从盒子里一样样拿出来,像圣诞老人那样分给我们,一边说:“喜欢吗?真的喜欢吗?”我们说喜欢,她便说,“太好了,我回头告诉晓初,再买些好玩的东西给你们!”我很高兴她现在这样子。

这时,她突然向我们伸出左手。

她的手很美,白嫩的手指又细又长,指尖向上翘。忽见,她中指上有一个东西,晶莹夺目,像阳光下的水滴散发着细碎而璀璨的光,是一枚戒指!家慧叫道:“订婚戒指吗?这就是奥地利水晶吗?”

肖莹眯着眼笑,什么也不说,好像期待着家慧说出过分的玩笑。

江晓初一帆风顺,时过半年,已经是《欧华周报》的一员得力干将了。从组稿、校对、编发、请人排版,到跑印厂和组织运输,全拿得起来了。

人的能力一半是老天赋予的,一半是命运造就的。勤快、主动、进取,大概都与他孤儿的身世相关。当命运夺走他一切的同时,一定还把个人的能动性灌注到他的身上。

老天赋予他的还不止于此。还有亲和力,足够的精明,人又长得英俊,如果合作对象是女人,他办事就若有神助。他有点女人缘。而且,不知为什么,他在拉广告方面似乎很擅长,他还有经济头脑吗?这半年多,《欧华周报》在他手里广告收益直线飙升,报纸的广告版面已经不够用了。报纸广告越多越好,这便加了一张报,扩了四个广告版面,可是广告还是挤得满满的。这些广告无形中催动了欧洲华人圈经济的相互沟通与往来,报纸的经济潜能便被开发出来。这意想不到的效应也给老乔开了窍,他决意用报纸给欧洲的华人经济搭台。报纸随之大大获益。

多年来,联系法德一些国家办报的事都由老乔亲力亲为,他里里外外早跑累了,现在就把这些差事交给这个颇有创业欲望的年轻人干。晓初出差跑了几趟法国和德国,很快就把两地实力雄厚的唐人街调动起来。他虽然不懂报纸,但他凭着悟性明白,谁被报纸“弘扬”,谁就会关心报纸。他给老乔出主意,明年要扩大董事会,拉几个欧洲最强势的华人企业、华人商会、中国餐馆的老板进入董事会。

这期间,相邻老乔家不远的一个小楼出租,虽然这两层小楼房间不多,但有个挺宽敞的小院,租金便宜,现在老乔手里有钱,报纸的前程光明,就租下了。跟着又买了一辆二手的大众牌商务车,深蓝色面漆,八成新,又能用来办事,又能拉货。看来,老乔野心勃勃,真的要升旗击鼓大干一番了。

他把办公室从自己家中搬进了新楼。晓初也随之搬了过去,这一来无论生活和做事都独立起来。老乔和知春还教会晓初开车,这下他出门办事方便多了。自晓初来到维也纳,才大半年时间,居然有一个单独的小房小院,有车开。家慧说,她从肖莹那里看到一张照片,晓初站在报社小楼前,穿一件棕色的粗呢西服外套,倚在车前,神气十足。老乔和知春把这个突然降临到身边的极具才干的英俊年轻人,看作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他们绝不肯亏待他,将原先的零花钱升级为一份不薄的工资,还要给他投保险。他已经不再上补习学校了,吃穿不愁了,这算不算稳定了?是不是该把肖莹接来——哪怕先接来看一看呢?

我知道的这些事都是老乔时而发来的邮件告诉我的。打肖莹嘴里却听不到多少信息。她天天依旧如常地上班、忙着团里的事、练舞、在市里或到外地演出。偶尔从报上得知她新创作的舞蹈《孤独的白孔雀》很成功,受到好评。一句评论说她“意象地塑造出一种孤独美”,给我印象很深。以往肖莹有新的作品,都会邀请我们去看。这次可能她忙,没有送票给我们。我便叫家慧买票,我们悄悄去看。这个舞蹈是她的独舞,从头到尾舞台上只她一个人,像杨丽萍的《雀之灵》。她用绝对纯粹、柔软又坚韧的身体语言,一种含着苦涩的柔韧的律动,表达出一个灵魂的无依无靠。在背景浩荡的江天中,这只失群而落寞的白孔雀,经历苦苦寻找,不断挣扎,求助无应,陷入绝望,最后在一片虚幻中渐渐化为一种孤独的“美”。这美是从孤独中升华出来的吗?

我真的被她这个舞蹈强烈地感染了。

我带着诧异对家慧说:“她从哪里获得的灵感呢?”

“反正不是从她自己身上。”家慧说,“她说,晓初想接她去维也纳过新年呢。”

这可是好事。他们之间纠结的难题是否会由此一点点松解开?

怀疑是事物的第一条裂缝。

十二月中旬,肖莹打算去维也纳了。各种兴奋的想象使她的脸上藏不住笑容。晓初已经在维也纳那边把机票订好了,订的是奥地利航空。肖莹向团里请了假,她要在一月中旬回来,晓初给她买了一月二日金色大厅新年音乐会的票,兑现他当初的诺言。这件事可在团里闹开锅了。团里谁也没见过江晓初,到处打听。舞蹈团里的几个平日与肖莹相好的姐妹还要在成桂餐厅和她撮一顿,给她送行。

晓初告诉肖莹,说他这两天要去一趟法国,办一件急事。由于这件事与新年第一期报纸的出版相关,他必须亲自去解决。他一定快去快回,保证三天后回到维也纳,转天一准站在施威夏特机场的候机厅里迎接她。

算起来,加上飞机飞行的九小时,还有七天半,又短暂又漫长。可是,就在晓初到了巴黎的第二天,老乔发来一个加急的邮件,说晓初被巴黎那边的事绊住脚了。这几天回不来,哪天回来说不好,请我通知肖莹先把机票退了,具体改在哪天再说。我一听到这消息有点懊丧,但事出意外,总要顺应。我提醒老乔一句“年前机票会很紧”,老乔只回答两个字“知道”。

这个变化很突然,有点猝不及防,使肖莹一阵手忙脚乱,但忙乱过后,海外并无信息。老乔说晓初还在巴黎,那边事情棘手,正在排难解纷。可是晓初在巴黎自己可以来个电话呀,以往他去德国法国,都会给肖莹来电话,有时一天两个电话。肖莹请我催问,会不会出什么事?“出事”这两个字一说出口,立即叫人不安。

我觉得肖莹的想法合理,我当即给老乔发了一个邮件,追问究竟。没想到竟然得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告诉肖莹别着急,现在来帮不上忙,只会添乱。”

帮不上忙,什么忙?什么乱?难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是麻烦,还是祸事?我感觉不对,我只能从老乔那儿得到直接消息,但老乔为什么不回答我?连对我也不能说的一定不是好事。

可糟糕的是,当时肖莹就在我身边。老乔写在电脑屏幕上的这句回答肖莹全看见了。

家慧在一边说:“乔大哥怎么这么说话,什么事还要瞒着大哥吗?肖莹姐去怎么会是添乱?再问问他,晓初这是什么意思?”

肖莹没出声。我扭头见她脸色发青,嘴巴闭得很紧,似乎憋着一股气。我悄悄打手势叫家慧别再出声,我也不发表意见。冷了一会儿,肖莹忽然说:“我先回去了。请帮我告诉他们——我不去了!”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围上围巾,走了。

她关门的声音很响。

接下来的一些天,感觉很不好。毫无信息,出奇平静,莫名其妙。尤其是老乔,支支吾吾,躲躲闪闪,似有难言之隐。他说的远没有我问的多。他越说“其实没有什么大事”,我越胡乱猜疑。后来他向我透露出一点“麻烦的原因”,是他们与报纸的法国合作方产生纠纷,很麻烦,很缠手。这话还靠点谱。这纠纷是不是晓初工作的不当造成的?如果源自晓初,晓初理所当然要去处理,排难解纷,把事情摆平。但是晓初自己为什么没有消息呢?其实他打一个电话,便一切释然。谁都可以理解。特别是只要给肖莹打个电话,哪怕只说一句话几个字,“我一切都好,你放心”,各种猜疑、担心和不安就都没有了。他为什么不给肖莹打一个电话?为什么不露面?他不知道肖莹最希望什么吗?爱,对于双方都是心领神会的。

但是没有。只有一句“不要添乱”,形同一个拒绝的手势,伸到她的面前。

这使她内心生出的委屈、愤怒、自尊走到前面。她不再询问,甚至不再猜测。晓初越没有消息,她心里的犟劲愈强。她好像需要这种犟劲保护自己。她绝不给晓初那边打电话,甚至不到我家来了,显然只有我们关切她这件事。

她不提,我们不提,但有人关心。不多天前,她向舞蹈团里兴致勃勃请了假,马上远赴重洋,去上演自己人生华彩的乐章,现在却一下像一片灯全关了,了无声息,只有她自己孤单和沉寂的身影,就像她在舞台上演绎的那只白孔雀在音乐戛然而止时定格的画面。私下里,人们一定议论纷纷。人们猜到她突然遭遇变故,却无人敢问一问这位十分自尊的女子。

此时她是超敏感的,这一切她都感觉到了。

新年过去了,春节一天天临近。本来晓初与她说好,在维也纳过了新年,然后一起回国过春节。整个行程包括每天的节目他们都定好了,甚至中餐和晚餐在哪里吃都确定了。晓初给她安排在分离主义美术馆附近的一个四星级小旅店,叫“贝多芬旅店”,分外优雅和舒适,具有美妙的古典音乐的氛围。据说二楼古色古香的客厅里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还是贝多芬弹过的。晓初说,一定还要用一天时间带她出城去瓦豪河谷,叫她感受一次“多瑙河的震撼”。一切都说得言之凿凿,现在全成了空话甚至是谎言!

一天,她一个人坐在屋里,忽然忍不住了,就像满天堆积的乌云忍不住要下雨那样。她抓起电话,一下子打到维也纳《欧华周报》的办公室。事情刚出来时,她从早到晚不停地、发疯般地拨打这个电话,但电话像死了一样,始终没人接。今天一定还是这样,但这次铃声只响了三下,立刻接通了。对面有人在“咔嗒”声中拿起话筒。肖莹怔住,说不出话来,只听话筒传来一个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德语。肖莹不懂德语,以为是对方的接听录音。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是《欧华周报》吗?”

对方竟改用华语:“是《欧华周报》,您找哪一位接听?”

这是一个中国女人!听口音是港台腔,很柔和、很客气,语速缓慢。报社哪来的女人?怎么没听晓初说过?

肖莹说:“我找江晓初。”

对方说:“噢,您找江晓初先生。对不起,他现在不能接听,他在睡觉。”

肖莹先是一怔,原来晓初在维也纳,而且就在报社!他为什么不给自己打电话?她有点冒火,心想这女人是谁,怎么能拦着晓初与自己通话?她说:“我就要他现在接电话!”

对方似乎含着笑说:“对不起,女士,现在凌晨五点。您是哪一位?”

对了,中欧之间有时差,维也纳正是凌晨。可是凌晨这女人怎么会和晓初在一起?睡在一起?她脑袋“轰”地好似热血冲上来,她直问:“你是谁?”

“聂宛如,”她柔柔地说,“我是报社办公室的秘书。您呢?”

肖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她好像已经看见在床上晓初拥着被子呼呼大睡的样子。完了。自己彻底被欺骗了!她“啪”地摔了电话。

我是十多天之后知道的这件天塌地陷的事。是肖莹主动告诉家慧的。她不主动对我说,她知道家慧会告诉我。家慧说,肖莹约她到一个日本料理馆子里,把那天凌晨通电话的全过程原原本本告诉给她。肖莹出奇的平静,说话不动声色,好像说别人的事。她能在十天时间就把心中的一块腐肉剜出来扔掉,中间经过怎样的痛苦与抉择,可以想象得到。现在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点奥地利的影子了。她内穿一身深灰,墨色的长大衣,一条浅灰色的围巾。没有任何饰品。苍白的脸有些瘦削。她似乎在为自己的昨日送葬。

家慧说:“我蛮佩服她的。这件事对于她像脱了一层皮,但裹着这层死皮她没法活下去。”

我惊讶又愤怒,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挺蹊跷。原本肖莹即刻就要奔赴维也纳,开始她与晓初的浪漫之旅,怎么会突然蹦出这个聂宛如?不可思议的变化!一件事从一个极端跳向另一个极端,中间一定有一个非同寻常的缘故。这里边会不会有一个天大的误会?可是晓初人在维也纳,却一直没有电话,而且凌晨与一个陌生女子同睡在房间里,这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怎么解释这个事实?只有问老乔。我给老乔打电话,把肖莹与这位聂宛如通话冲突的事,以及肖莹现在的态度通通告诉老乔。没料到老乔竟然说:“只能是这样的结局了,肖莹认可了,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还是没告诉我事情的真相,也不对晓初的态度做任何解释,甚至绝口不提聂宛如是什么人,似有难言之隐。我想不出这件事的真正原因。凡我能想出的种种可能,最后都被我自己否定。我甚至想远赴奥地利去探明究竟,但我还能够拯救这场情感的灾难吗?能使这已经摧折的树木生还如初吗?看来一切无可挽回了。事已如此,只能顺其自然。我无须再刨根问底,只望我的表妹少受伤害。

生活不知不觉地翻过了一页。

在它万花筒般眼花缭乱的变化中,最根本的变化还是在我自己身上。

我的妻子费尽心机,终于从她工作所在地无锡调回到我身边。我们买了房子,从父母的家里搬了出去。我们几乎把存款用光了,加上贷款,只能在接近西郊的新社区柳江东买到一个两室一厅的公寓房。还好!这个新建小区的风格倾向于当今世界流行的简约明快的现代风格,很契合我们的口味。这一来,我们的兴趣与时间便全投入新居的室内设计与装修上了。

我从父母家里搬走之后的一年,妹妹家慧用我腾空的那间屋子结婚了。跟着是父亲患病,半年后离世。母亲由家慧陪伴。家中的男主人换成妹夫,几十年里形成的家庭格局根本地改变了。

我离开了自己出生、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经历过的老街,也离开了街上昔日的邻居与熟人。其实这些年来,街上其他人家也在渐渐改换门庭。每个家庭变化的原因不一样,有的老人走了,有的人嫁出去,有的南下求财,有的换了新居搬到外边去住,那时全国城市都在大拆大建。肖莹也搬走了,她的原因是一种被迫。随着她年龄增长,又一直单身,来自继母的压力一天天加大。她离开老街的那天,感觉自己有点像逃跑。她经济能力有限,买了河西老居民区一个二手房的独单。家慧去过她家两三趟,据说“挺惨”。幸亏肖莹是情调主义者,把一间小破屋收拾得挺有格调,还算温馨。

经过那场变故,我们的关系变得渐渐疏远。可能我们都怕再碰那件事,不能谈,也无法谈。我总觉得有愧于她,如果不是我当初把晓初介绍到维也纳的老乔那里,也许就不是这样的结果。她似乎也在回避我,为什么回避就猜不透了。这种非常不舒服又无法说清的感觉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障碍越被搁置就越无法逾越。家慧劝我不要多疑,肖莹其实是在回避所有人,回避所有知道她这件事的人。听说现在她也很少到团里去了。

我差不多每周回一次老街看望母亲。肖莹很少来我家,很难碰上。只有逢到中秋和春节两家老小相互探望时,偶然能见到她,聊一会儿。一开始,我们总会话锋躲躲闪闪,好像什么地方有个伤口,害怕碰上。聊着聊着,便没什么可聊的了。

每次见面,都是她自己。她一直一个人?这两年,我在报上几乎没有看到有关她跳舞的消息。

过了许久许久的一天,忽然收到一封信,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她的第一封信。打开信箱,是一场音乐舞蹈晚会的请柬。封皮淡蓝色,印得清新、素雅又精致。上边只印了晚会的名称“春天来了!”。还有一封超短的信,更像便条,夹在请柬里,只写了一句话:

“表哥表嫂:今晚是我的告别演出,欢迎你们光临。肖莹。”

我一怔,“告别”二字很刺眼!为什么是告别演出?她要离开舞蹈,永别舞蹈吗?这不可思议。当年在她纠结在挚爱的男人与舞蹈之间时,她都没有离开舞蹈,现在为什么?是被迫还是源自一种抉择?什么理由叫她做出这样自杀式的抉择?

这晚,她出演的节目仍是《孤独的白孔雀》。随着音乐她一跳起来,我就感觉已经不再是先前那只白孔雀了。

这只孤独的白孔雀一开始就不再痛苦地挣扎,而只是陷入一种迷茫。曾经那苦无出路的彷徨,失魂落魄的游荡,漫无目的的寻求已然消散。如今的它,不再被孤独折磨。孤独不应该是终结。生活有无限可能。当昨天成了绑在身上沉入江底的沉重的巨石,为什么不解开绳索,卸下重负,凤凰涅槃,迎接新生?

她用舞蹈语言诉说自己不同以往的全新的思考。她自我表述的能力很强。我看明白了。

在独舞的结局中,它竟然在一片烟花般夺目又绚丽的光彩中,战胜自我,获得解脱,腾身飞旋,翩然起舞。说实话,这个结尾丝毫没有打动我。上一次看过她这个独舞,那只白孔雀在绝望的黑暗中陷入孤独、苦苦挣扎的形象曾扎进了我的心,我有想去营救的感觉;但现在这只孔雀叫我感到浮浅,落入俗套,空洞无物。

我对这个舞蹈的结局感觉更加莫名其妙——

原先,她把孤独作为人生一个哲学的命题,她把孤独的灵魂深切地演绎出来,答案交给观众去寻找。现在她自己站出来。她在用一种世俗的欢娱来破解自己吗?

我不喜欢这个舞蹈,舞蹈后边没有思想。我们疏离已久,有隔膜了,我已经不大了解她了。

生活本身从来是强势的。现在更是一个生活强势的时代。不服从它一定是悲剧,顺从它往往也是悲剧。

四个月后,我又接到一封信,里边还是一个请柬,仍然是肖莹寄来的。一看请柬我就傻了——是肖莹的结婚请柬!地点在五大道的玫瑰别墅,时间就在本周末的傍晚。男方的名字有点熟,马上又想不起来,叫作梁丰登。请柬里依然夹着一张纸条,依然是只写了几个字:“希望你自己来。”

什么意思?猜不出来。

周末下午五时,我开着车从马场道桂林路口驶入五大道地区。这个自二十世纪初租界时代开辟的富人区,到现在已过去百年,里边充满了历久年深、厚重又沧桑的历史气息。驱车穿街而行,风格不同的历经百年的花园洋房从车子两边掠过。虽然这些建筑我在上大学时做过调查,都很熟悉,但有时历史的事物反而比新事物更有新鲜感。时值初夏,天气和好,摇下车窗,马路两边的槐花盛开,浓郁的花香涌进车子,沁人心肺,好舒服!这时,我发现街上车子渐渐多起来,而且都是好车、名车。这些车都是来参加肖莹婚礼的吗?玫瑰别墅可是个五星级酒店啊,这绝不是一般规格的婚礼。这时,我忽然记起肖莹这位新郎梁丰登是一位大地产商。我脑袋有点发蒙,来不及把一时乱糟糟的思绪厘清,站在街道中央的几个黑色制服男已经伸手把我的车子拦住。

一个胖胖的中年制服男向我要请柬,我拿给他,他看了看印在请柬左下角的编号。扭头对他身后另一个制服男说:“前五十号的,放行!”

噢,前五十号,大概我是贵宾。

玫瑰别墅是五大道规模上数一数二的花园洋房。建筑是西班牙地中海风格,结构错落分明,铺着深红色粗大的筒式陶瓦的屋顶,淡米黄色的抹灰墙,使得中间黑色铁艺的门窗和护栏醒目、大气、优美;前院有石雕的喷水池和爬满紫花的藤萝廊架,后院是开阔的草坪与高大的郁郁葱葱的黑色杉木。谁都知道,在这里举办婚礼不是为了婚礼本身,而是为了摆一个场面给人看。据说这房子是民国时期一位大盐商的旧居,此地是闻名海内的盐都,大盐商们富可敌国,个个家中都极尽奢华。虽然多经世变,房屋易人,豪门贵胄的气息却犹然未已。这里我只来过两次,都是陪外地的访客来用餐。我喜欢一楼客厅铺地的釉面的红缸砖,城堡一样浓重的墙,石头砌的大壁炉和粗粝的铸铁饰件。再有,便是它宏大的院落,前后临着两条街,自然构成了一块鸟儿们的安栖之地。虽然这房子地处城市的腹地,却可以听到许多鸟叫。

我穿过长长的用玫瑰花枝装饰的甬道,随同纷纷而至的来宾一起来到后院。天色未晚,一些聚光灯已经把草坪中央一大片照得鲜碧耀目。四周全是餐桌。五彩六色的酒食、华服盛装的宾客、生气盈盈的鲜花气球,被四边高耸的杉木衬托得鲜明又华丽。男侍者们一色黑色的燕尾服,女侍者们一色白色长裙。男女侍者胸前一律别着一朵此处具有标志性的红玫瑰。一支小乐队在花园一角舒缓地演奏着背景音乐。

这样的婚礼场面十分罕见,看上去很像欧洲豪门庄园在举办什么家庭盛会。

我看看现场的人基本上全不认识,看得出来大多来宾都是新郎一方请来的商场中人,全是盛装艳服,珠光宝气,叫人不好接近。我拿了一杯香槟,找到人少处一张桌旁坐下。

来宾越来越多,层层叠叠。一直没有我认识的人。忽然一个胖胖的、秃顶的人朝我笑嘻嘻地说:

“您是不是大华的冯总?”

这胖子不等尴尬中的我摇头否定,便说:“哈,错了错了,对不住!”扭身走了。他走路的姿势有点好笑。

这时,忽然掌声四起,坐在椅子上的人全都站了起来,站在后边的人踮脚引颈,向前看。

在灯光的聚焦中,今天的主角从楼里走了出来,音乐伴奏随之而起。由于很多人向前簇拥,半天才看出新郎,一个穿着深色西服、系大红领带、身材挺拔的人,面孔无法看清。还有主持人,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一位著名的电视主持人。他不在北京吗?高价钱请来的吗?怎么看不见肖莹呢?她被挤在人群中间了。

忽然,我这边的人群往后退,肖莹在那边现出了身影。她像在舞台上那样一露面就光彩夺目。但是她没有如想象的那样身穿雪白的婚纱,只穿了一件缀满金色小花的淡紫色的连衣长裙,反而更美,更贵气,也还适合她的气质。我注意到,她今天的着装,没有刻意显露她可以为之自豪的线条优美的身材,着这样略松的衣裙似乎想使自己显得年龄大一些,刻意要接近新郎梁丰登的年龄吗?

第一次见梁丰登。

这个人形象能够清晰地传达出他的信息。

他肌沉肉重的脸饱经风霜,结实的筋骨久经历练,摇摇摆摆的走路架势显现出心中的志得意满。他没有初做新郎的拘谨,他现在的神气好像在企业的年会上看望他的职工。他是二婚吧,应该是吧,他绝对有五十岁开外了。

没等我去想他和肖莹是怎样形成的结合,仪表堂堂的主持人,以他出色的口才和悦耳的男中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婚礼没有惯常的俗套的证婚人讲话、开香槟酒、致敬双亲、放烟花等仪式。这恐怕是肖莹的风格。她讨厌这一套。于是,这个婚礼的全过程便依靠主持人出色的串场、即兴的发挥与优雅的玩笑而引起的阵阵欢笑完成。

婚礼仪式的最后,主持人请新郎“梁总”出面表示答谢。梁总一开口,便叫我一怔。他说:“我梁丰登一辈子有三件福事。头一福是我娘生了我。”

这话说得简单,却有情有义。于是有人叫好,有人鼓掌。

新郎梁总接着说:“我的第二福,是我拿下了金街上那块地。那块地叫我梁某人走上了金光大道。”

这话一出,没多少人呼应。发财是个人的事,跟别人也没关系。再说,这事跟你娘生你怎么比?

我是做建筑设计的,常跑工地,和不少干建筑的老板都熟。这些人都是直肠子,就这么说话,尤其他是大老板,说话更是由着性子。可是肖莹怎么会决定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

下边他要说的第三件福事肯定就是肖莹了,只见他兴高采烈说起来:“我的第三个福就在眼前。我一辈子做梦都是娶这样的老婆,前半辈子打灯都找不着;今天天上掉馅饼了,我梁某人不再做梦了。”他在大家的笑声中,说出他下边更痛快的话:“我梁某人从今天起绝不叫她再跳舞了,我叫她在家里享清福,给我老梁生儿子!”说完手一挥,很爽。

有人叫好,有人给他鼓掌,有人议论。我听呆了。这是肖莹要的吗?她知道他的想法吗?想到前几个月去看她的“告别演出”,想到她那只莫名其妙的白孔雀,今天有了答案。但是她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她现在会是什么心情?

乱哄哄的婚礼晚宴中,开始了草地舞会。人们的注意力都在舞会上,我想悄悄溜掉。这时忽然听梁总在前边拿起话筒说话。他可能酒喝多了,声音有酒劲,话筒离嘴太近,声音很响,说的话没头没脑。他说:“有人因我不叫肖莹跳舞而对我有意见。今天是大喜日子,我不跟人争,而且我开禁!我叫肖莹再跳最后一次。谁想跟她跳,跟我说——”

他说得慷慨,又随便。

不等有人开口,肖莹忽然说:“我自己挑舞伴!”

大家全怔住,静场,瞪大眼等着看谁是这个幸运者。肖莹忽然一指我这边说:“我请我表哥跟我跳。”

整个花园里的人都望着我。我奇怪,我一直躲在人群里,她怎么知道我在这边?我不知所措,只见肖莹从草坪上过来,她很美,含笑地走来,牵起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到草坪中间,乐队奏起了音乐,轻快、优美,一如流水般的《在水波上》。我们一同随音乐起舞。我的华尔兹还可以,但许久不跳,又当着这么多人,心里发怵,步子就不顺畅了。所幸肖莹浑身全是舞蹈的感觉,不知她用什么办法,很快就把我融入音乐的节拍与跳舞的韵律中,并神奇地使我渐渐产生跳舞的快感。

我开始定下心来,去注意她的神情了。我发现,在这世俗的场面里,她没有任何被动、反感、勉强,也没有任何隐含的不适。可是我不相信她会安于这样的现状,乐于这样的生活,选择这样的未来,这不是她!除非她已经不再是原先的肖莹。如果她真的改变了——到底是生活改变了她,还是她改变了自己?为什么?就因为江晓初的背叛,就从一个极端跳向另一个极端,不再相信自己昨天的崇尚,抛弃心中一切金银绯紫,向原本对立的东西投诚,这不是毁掉自己?我不相信!我忍不住要问她,但我对她的问号太多,从哪里问起?怎么开口?这时,我发现,她似乎不想与我做任何交流。她约我来参加这个婚礼,就是想叫我看到她选择的生活。她把她的明天也告诉我了。我还发现,她眼睛的深处原先那个不停跳跃着的、亮闪闪的、充满魔力的精灵——舞者的精灵,现在没有了,空了。

在音乐旋律的起伏中,我望着这个与我相拥起舞的女人,她的气质还是那样优雅脱俗;脸儿略施粉黛,依旧娴静姣好;只是少了一点东西,一种孤芳自赏的孤高的东西,属于她灵魂的东西。灵魂这个东西看不见抓不住,原来说没就没,你甚至不知它何时、因为什么没有的。一旦没有了,一种曾经无限美好的东西便像一片灿烂的光和影倏然远去。

有时,生活的真相不如不知。

我用手机上的电筒挨门挨户地寻找门牌号。

维也纳城中这些老街是一种真正的活着的历史。参差错落的老房子们全都斑驳如画;蜿蜒的街面不是铺着石板,就是凿满小而方且坚硬的石钉,这些石板和石钉历久磨光,但古老苍劲,好像条条街道通往哈布斯堡王朝。街面下陷的地方,雨后积水,在路灯幽暗的照射中,反着光亮。

我终于在手机射出的光束里,找到了四十七号。一个蓝地白字的搪瓷的门牌钉在暗红色的老门板上。一株很粗壮的大叶梧桐高出院墙,并把它凋落的黄黄的叶子,随意地撒落在院墙内外和墙头上。树后边是一幢两层小楼。灯火依稀,树影模糊。这显然就是老乔在异国的老巢了。

我第一次到维也纳,最关心的自然是奥地利式的建筑,这些古典和现代的建筑,还有这次在维也纳举办的国际研讨会的主题“城市个性与建筑师的个性”,对我有分外的吸引力。我平日在这方面思考得很多,我为这次会议准备的论文得到各国同行的好评。

这是我来维也纳的公务。我还有一个藏在心里的“私务”——寻找昨天留下的那桩不幸事情的真相。尽管此事早已时过境迁,一切全都木已成舟,而且人家肖莹自婚礼那天的舞会之后,即与舞蹈绝缘,销声匿迹,早已是一位标准的富家女子,而且生下一儿一女,锦衣玉食,活得滋润快活。这世上,偶尔为她遗憾和发出叹息的只有我和家慧了。我为什么还要到老乔这里来探寻究竟?还想追回昨天吗?

在老乔堆满书籍、报纸和资料的客厅里,我望着这位十多年未见的老友。不用回忆,昔日的交情又来到身上。在不大明亮的光线里,他的脸色昏暗,皱纹显得很深。我们都说自己老了,其实他真的更老一些。在世界任何地方,普通人都不会养尊处优,很难白白胖胖,更何况在异国他乡。文化的磨砺看不见,却会更深刻。我们相互关切地询问了对方的家庭、工作,也谈了谈自己。我初识知春,这个奥地利女人给我的印象分外好,她显然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给我们烧好茶,桌上放些零食水果之后,便说要去帮老乔看稿子上楼了。她知道我们有话要说,把空间留给我们会更方便。

进入一个不知深浅的话题总有些费劲。何况这个话题里遗留着过去的一些别扭,当然更多的还是谜。还好,老乔比我强,他天性爽直、性急,在我支支吾吾不知怎么开始说的时候,他忽然说:“不管在这中间有多少误解、避讳、无法说、不能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原本怎么回事一揭开就全明白了。”老乔接着说:“我托人打听了,知道你表妹现在都当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过得挺好。你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而且我应该叫你知道全部真相了——”

“原本我们高高兴兴,准备晓初从巴黎一回来,就迎接肖莹来维也纳。维也纳的新年非常具有古典气息,我们为肖莹准备好一系列别具风情的节目。晓初连金色大厅新年音乐会和音乐厅新年舞会的票都拿到手了。就在这关口上,晓初出事了!是的,出事了!而且出了大事,几乎要了命!你别急,事情过去快十年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你听我说——

“我一直后悔,如果当时不叫晓初去巴黎,一切事过了年再说,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但我们报纸在法国的合作方一定要晓初去一趟,研究第二年董事的名单。这里边的关键是,明年报社准备新增加两位董事,都是晓初个人在巴黎联系的企业老板,也是我们报纸最有实力的广告客户。可是,法国合作方认为这两位董事人在法国,应该归他们管,我们认为业务是我们联系的,不能给他们,这里边当然有利益问题。如果董事名单定不下来,明年第一期报纸就不能出。只好派晓初去协商。晓初到了巴黎,怎么也谈不拢,双方争执不下,晓初有点年轻气盛,跟他们吵了起来,事情僵住了。据说当时吵得很僵。我打电话叫他先回来,过年再说,因为肖莹马上就来了。谁料当晚晓初在他住的巴黎十三区那边吃点东西,回旅馆的路上,忽然几个人把晓初围起来打了。这几个下手很狠。当时街上黑,什么人根本看不清。这几个只打人,不说话,也不知是哪国人。等警察来了,打人的人全跑了——

“打得太厉害了,一个人用的是铁棍,晓初左边脸血肉模糊,耳朵被打烂了,肾被打坏了,膝盖也断了——

“不,不是打劫。打劫的人不伤人。我们又不是当地人,没仇人。我们想到可能是谁干的,但没有证据,无法告,告错了更麻烦。当时,晓初已经人事不省,警察从他身上的名片看到报社的电话号码,打过来,我连夜赶过去,急救三天,保住了晓初的性命,然后租一辆医用车把他弄回维也纳。你是没看见晓初那个样子,真是太可怕,太惨了。家智,当时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在巴黎、在车上、在医院,与你通的那些电话。你想,当时我能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吗?晓初醒过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万千万别告诉肖莹、别告诉你——

“最初那些日子,我也无法向你解释这是怎样一件事。等到晓初的伤基本稳定,他那张脸没法看!那些可怕的伤口,缺一只耳朵,左肾被割去,腿也瘸了。他像一个被压烂了的破纸盒子。我看着他,心里明白,此生此世,他与肖莹的缘分算完了。我想,不管你怎么想,怎么责怪我,也绝不能告诉你。叫肖莹知道真相就如同杀了她。晓初是孤儿,回去找谁去,还不是叫肖莹伺候他终生?我下决心,这事我担着了。他去巴黎是给报社出差,报社应该担着。但晓初和肖莹他俩的事怎么了结,我没办法。那天,肖莹的电话撞上了我们报社的女秘书聂宛如,产生了误会和冲突。我想,这也许是歪打正着,就这么歪打正着吧!正好把他和肖莹的关系断了——

“这十年来,晓初一直在我这里。干报纸的事,报社养着他。他不能再跑外勤,腿瘸了,脸上那样,怎么跑?他只做内勤,从编稿、排版到校对全是他干。聂宛如是个太好太好的女孩子,香港人,我的一个朋友——香港一位摄影家介绍来奥利地学音乐的。在我这儿打打零工。这女孩温顺善良,她同情晓初,常因他偷偷抹泪,这些年一直给他做饭,帮他,给他鼓励。他俩都住在报社。她从未想过离开他。她音乐也不学了。我也不知道这样下去怎么办。我想,她对他再好,也不会跟他结婚。晓初已经没法结婚了,结不结婚有意义吗?对他二人谁也没意义。可是,这么下去到哪一天?怎么终结?想也不敢想。如果有一天她真要远走高飞,晓初会不知道怎么活,为什么活——

“唉,我陪你去见一见晓初好吗?他已经知道你来了,你也给他一点力量吧——”

我没想好,怎么给他力量。这个突如其来的故事已经把我击昏。十年前天降的横祸,现在才真正落在我的头上;今天听起来,好像眼前刚刚发生一般剧烈与刺激。我有一种扛不住的感觉,身体晃晃悠悠,脑袋里一片混乱,跟着老乔,从他那幢小小的充溢着浓郁的木头气息的老楼里走出来,穿过透明的夜色,走到另一座同样古老的小楼前。老乔按响门铃,听到里边有人从楼里走出来。老乔忽对我加紧叮嘱一句:

“千万别提你表妹!”

这像一句警告。

没等我弄明白这句话,门开了,一个中等个子、微胖、身穿浅色长衣的女子站在门前,请我进去。她就是聂宛如,简单一两句见面话,从她的声音和语气中就知道是一位性情柔和的人了。

推门进去就是报社的办公室。房子又大又高,和老乔家的客厅差不多,但这里有些阴冷。是由于这座楼朝北,还是没亮顶灯,光线昏暗?屋里到处堆满报纸、材料和文件,中间几张办公桌,黑影重重中只一台电脑亮着,有点冷寂和怪异的感觉。没看见晓初,他在另一间屋里吗?忽然听到前面一个声音:“您请坐吧。”

声音是从靠里边的一张桌前发出的。我的目光从一摞摞码得很高的报纸上边越过去,看到一个人坐在那边的上半身的身影,他侧对着我,肯定就是江晓初。但我从他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是晓初。我记得当年他的声音兴冲冲的,但现在的声音低沉而疏远。

他显然早已坐在那里了。他是不是坐在一张轮椅上,我看不清。他侧对着我,显然为了避开他左边受伤而难看的脸。他的头发很长,像披头士。右边的灯光映照着他,他似乎很瘦,腮部塌陷,眼窝是一块黑影,只有从他高高的额头顺着鼻梁直到微翘的下巴这条清晰而优美的直线,能够认出那个曾经清俊、轩昂、带着高贵感的年轻人。

但现在他显然在用身体的全部力量,支撑着自己的坐姿。他一动不动,也不看我,低垂的目光隐蔽在眼窝的阴影里。

老乔说:“家智来看看你,他后天就回去了。”

他不吭声。

我说:“你的事我都知道了。老乔和知春称赞你的顽强、你的精神。他们还夸赞你办报的能力,如今你们的报在欧洲华人中非常受欢迎。”

我记着老乔叫我给他一点力量,我努力说出一些鼓劲儿和带劲儿的话,由于一切来得突兀,又对他的生活现状与心理一无所知,说完之后感觉自己的话空洞、乏味,甚至有些虚假。对于失去了前程和所有的生命乐趣、形同废人的人,谁还要赞美诗。只用一些绚丽的语言就可以把这个枯索的生命重新点燃?我还能给他什么呢?当我看到,聂宛如从里屋拿来一条毯子给他蒙在腿上,我想,他需要而且不可缺少的也就是这些——实实在在的一点点生命的支持了。

下边该说什么,我完全不知道了。他显然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我们见面只为了见一面吗?而这见面有什么意义吗?

老乔似乎也无话可说。

其实,最应该说的是肖莹!没有肖莹,我与他,与老乔又有什么关系?但是,当事情的真相摆在我面前,这里边曾经的误会、错怪、恩恩怨怨还需要再解释吗?解释明白又于事何补?想到老乔刚刚那句“警告”,我提醒自己绝不能提到肖莹!千万别惹出事端!只有匆匆告别,走出尴尬。

临出门时,我瞥他一眼。他依旧侧身坐着,动也未动,一声未吭,有如一尊黑色的冷冰冰的雕像。如果我是雕塑家,我一定要把他塑造出来。我想告诉人们,真正的痛苦是无可救助和无法言说的。

从报社出来,老乔想开车送我回旅店,我坚持独自散步去到大教堂那边逛逛。我说,听说教堂周围的广场上有个夜市不错,逛完教堂搭地铁可直接回旅店。老乔心里明白我想一个人走走,消化一下刚刚堆满心中的疙里疙瘩。他便说:

“我和一位司机——他叫小彭——说好,明天上午九时去接你。他和我报社有长期合同,只要我这边有客人,他就出车,随叫随到。明天一天这车你随便用。小彭是旅行社的老‘地接’,开车技术好,甭说维也纳,整个奥地利的地图都在他肚子里。我明天有事不陪你了,后天我送你登机。”

我俩相互拥抱一下分手,拥抱时彼此拍了拍后背。我感觉“啪、啪”拍打对方后背的时候,都有许多难言的话,都各自有一种很深的歉意:我感觉,老乔认为一切祸事都源于当年他派晓初去巴黎那个决定;而我觉得,这天大的麻烦还是我给老乔招致的。

大教堂高耸峻拔的尖顶与上半部分华美的装饰都消失在银蓝色的夜色里,下半部分建筑的光彩则被广场上临时举办的夜市夺去了。一大片灯光把相互错落的布棚映照得白晃晃,耀眼夺目。每逢周六,大教堂周围的广场都归夜市使用。夜市的卖家是城郊的农家与山民。他们拿来新酿的葡萄酒、新烤好的面包、蜂蜜、果酱、奶酪、坚果、香料、调味汁等等乡间土产以及各式各样民间的手工物品与艺术品。这些带着阿尔卑斯山气质与多瑙河风情的本土特产极其诱人。如果外地游客在维也纳赶上周末,一准要来夜市里串来串去游一遭。

然而,今天在这夜市里,眼前的任何新奇的东西都没有魅力。我如游魂一般,抓不住自己的注意力与兴趣,脑袋被今天的所见所闻完全打乱。当十年前经过的一切掉头回来,今天的真相颠覆了昨天的判定,到底谁是谁的因、谁致谁的果?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之后,到底怎样一步步发展到悲剧的今天?在网络时代还会有如此的信息艰难,是信息艰难还是人心相通的艰难?是爱而相瞒导致的误判,还是因为意气用事而各走极端?命运是一种暗中注定和不可抗拒的吗?当我想到了“命运”二字,并实实在在触摸它时,它竟如此坚硬、如此阴冷、如此不公。命运的本质是不公的。

那么,遭遇到命运不公的人,其中有没有自己选择上的失误?

我一度完全陷入思考,忘掉了自己。浑然不知自己从一个小摊上,拿起一束缠绕着彩带的美丽的松果,走到另一个卖蜂蜜的小摊前放在那里。弄得那里的人莫名其妙。

我回到旅店,洗过澡躺在床上,脑袋里还是静不下来。一个想法叫我的联想越来越激烈:如果当年肖莹知道了真相,她会怎样?她会不会立即乘飞机来到维也纳,一直陪伴他到今天?如果今天肖莹知道了这个迟到的真相,她还会立即飞到维也纳来吗?

跟着,我又暗暗笑话自己,这只是个浪漫的想法。浪漫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想象。想象最终全要安于现实;或者说,现实会从我们身上摘下浪漫的翅膀。

这样,我便呼吸着维也纳秋天清凉又柔和的空气安然入睡。

凌晨五时我就离开维也纳,前往多瑙河峡谷。

昨天夜里小彭来电话,问我是不是初来维也纳,想看哪里,去没去过戒指路、皇宫、美泉宫、施特劳斯公园以及美术史博物馆等等。我说这几天会议闲暇时,抓紧时间,把这些地方都跑过来了。我叫他推荐一个地方,保证我看了之后永远难忘。说实话,我也是想去一个特别吸引人的地方,好散一散心。他说那就去瓦豪河谷吧。那里是多瑙河流经奥地利一段“天堂般”的地方,是世界遗产。只是这地方离维也纳三百多里,去玩一趟,来回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我说我就拿出这次赴奥行程的最后一天吧,只是傍晚前要赶回来,我看好皇宫后的一家古董店里的一个石雕的小天使,雕工十分精美,早期巴洛克风格,局部有贴金,难得的古代宗教建筑的装饰构件,我想把它买回去,放在我书桌对面的条案上。我对东西方的建筑雕塑都很痴迷。

小彭说:“那咱尽量早一点出发,我带上牛奶面包,早餐在车上吃。”

这主意好。

清晨五点我钻进汽车时,车子在外边搁了一夜,车厢里还挺凉呢。可是这并不能叫我清醒过来,昨天一夜我时睡时醒,现在精神和身子都很乏,眼皮打架,待吃了东西,加上车子摇摇晃晃便很快睡着了。

我从来没有在汽车里睡过这么长一觉。我在小彭的呼叫声中醒来。只听他叫着:“您要再睡可就回维也纳了!”

我睁开眼睛,外边的世界在左右两边的车窗上。啊,我在天国里?

高山、丛林、深谷、岚烟、白云、花原、葡萄园、山村、古堡,然后是翠绿、幽蓝、雪白、银灰、墨黑、赤黄、红棕以及花的夺目的五彩,这些风景、这些色彩在车窗上不断变幻,然后五彩缤纷地掠过。不断地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神奇的景象出现,随即又被另一个无限美妙的风景代替;左边车窗上的美景还没看清,右边车窗上的奇景已经飞驰而过。这些只在儿时的童话书里见过的图画,现在变成了真实的情景,而我竟然身在其中了。

当我们的车子行驶在谷底,我发现多瑙河的河水竟如此丰沛、明亮、急速、幽蓝;河道中溢满河水,河面与河岸同在一个水平线上,我从未见过哪条江河这样与人亲近——它就像在我的车窗上流淌。

小彭几次想问我的感受,见我目瞪口呆,不停地发出感叹,他得意地笑了。

能从客人的惊喜中感到自豪的,一定是主人。小彭已经完全融入了奥地利。他不避讳自己已加入了奥籍。这个机灵、干练、黄头发、小个子的司机兼地接是湖南湘中人,早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来到这个国家,他和那个时代的许多年轻人一样,没有专业向往,只想出国闯荡,浑身有发烫的一股劲儿。到奥地利的最初几年,他在中国餐馆里天天一连六七个小时洗盘子,在商店瞪大眼睛售货,开车长途跋涉去运输,干的全是卖力气赚钱糊口的苦差事。自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中国人有了多余的钱,出国游玩的人越来越多,旅游业成了热门生意。中国人在外边语言不行,旅游要靠中国导游;而对于跑到海外谋生的人,干旅游和干中餐馆这两样是最容易的,而且可以马上拿到现钱。小彭说,干中餐馆需要店面,还要买菜做饭,照应客人,很琐碎。干旅游只一辆车就够了,而且天天内容不一样,还能借机玩遍四方。他天性喜欢玩,干这种事玩玩乐乐,见多识广,还赚钱,最多付出一点奔波之苦,他年轻不在乎。现在他不单成了跑遍奥地利的“第一游客”,而且跑出来房子、老婆和家,天天都有收入,口袋里总有不少的钱。

我说:“现在旅游市场这么好,你称得上得风得水。但只有一样你要注意,必须保住身体,关键是开车要小心。”

没料到他回答说:“您这话千真万确。前些年乔先生报社有位能人,非常能干,大家都看好他。正干得风风火火,可是出了一件事,身体完了,结果全完了。”他停了一下,问我:“您昨天在乔先生家见到这个人了吗?”

我不想和他谈晓初,打岔说:“什么人?”

小彭说:“这人叫江晓初。他不会与生人见面的。他叫人打断了腿,还打坏了半张脸。据说他平时都是侧身坐着,用半边好脸对着人。听说他那边连耳朵都没有了。有人看过他那半张脸,吓死人!”

“怎么会打成这样?”

“在巴黎出差时叫人打的。听说是一帮人喝醉闹事,叫他赶上了。”小彭说。

看来他对晓初的事也不深知,我便说:“你常年给报社开车,应该和他很熟。”

小彭笑道:“维也纳的华人圈子很小,大家全认识。中国人在国内认为外国人彼此谁也不管谁,关系简单,容易相处。可是到了国外才发现,外国人根本不管你的事,有事还得回到中国人堆儿里来。”他告诉我,“江晓初刚到维也纳时我见过他,自打出了那事后,不再露面,不见外人,憋在屋里干活。外边的事全叫一个女秘书聂小姐包了。您昨天见到她了吧。”

“打个照面,没说几句话,觉得人挺温和,挺不错。”我说。

“何止不错,那个人没处找去。我们都说乔老总运气好。当年的江晓初,又聪明又能干,人也好,这个人百里挑一。后来江晓初出了事,又顶上来一位聂小姐,勤快肯干,性情好,不单报社里里外外的事全揽过去,连照顾江晓初也包了下来。这种人哪儿去找,都说是老天派下来的。”小彭说。

我说:“听老乔说,她是来维也纳学音乐的。”

“她哪还上学?早不上了,今年四十过了。不单报社离不开她,江晓初更离不开她。报社离开她就垮了,江晓初离开她一天也活不下去。”

“她总得有自己的生活。”我说。这是我担心的。

“最担心她离开的恐怕是乔总,”小彭说,“前几天乔总叫我想办法给聂小姐找一架钢琴。这事不难办,维也纳人唯一不缺的就是钢琴。我心里明白,乔总怕聂小姐在报社待不长,想拿钢琴留住她。”

我没说话,我想老乔还是没明白聂小姐这个人,能不能留住聂小姐绝不是靠一架钢琴。究竟靠什么,是极致的善良,是大义,还是爱?我不了解她,我想不出来。反正她靠自己身上一种纯精神的东西,是这种东西把她留下来。反正一般人没有这种东西。

我又想,不幸的晓初又是幸运的,这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两个女人至真至诚于他。一个是现在的聂宛如,一个是曾经的肖莹。现在肖莹对世俗享乐偏激的选择,也是对他的误解而招致的吧!

如果当初肖莹知道这件事情的真相,现在背负这个终生苦难的女主角就一定换作肖莹了。

这样一来,我的多瑙河峡谷的游赏就不再纯粹了。我的眼前不断涌现出人间破碎的景象,我的心弥漫着人生中的浑浑噩噩。我的心仿佛听见这些悲剧主人公们的嘶叫。十年来,在这件事上,我好像一直被裹挟在各种谜团中间找不到出口,总憋在一条令人窒息的死胡同里。今天,真相更叫我绝望!于是,眼前充满大自然性灵的山光水色对于我已然没有多少感觉了,任何美丽的事物都与我无关。

小彭说:“我们聊得太多了,好几个特别好看的地方都错过去了。您右边,河对岸那一片红色建筑是梅尔克修道院,是世界文化遗产,世界上最著名的巴洛克风格的教堂。您不想过去看看吗?来回要两个小时,但非常值得一看。”

此刻我们在这边一座山上,透过车窗俯瞰,梅尔克半隐在一片层层丛林簇拥的郁郁葱葱的山峦之间,整座修道院太壮观了,宏大、华美又繁复。当我们的车子随着山路而下驶入深谷时,它渐渐转向群山的那一边,然后远远的,像停在多瑙河那一边一艘暗红色豪华的巨轮。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此时竟然失去了过去看一看这座经典的巴洛克建筑的兴致。我说:“我还要在傍晚前赶回维也纳呢,下次吧,留点遗憾会叫我想着再来。”

“那我带您去近处另一个地方。今天的旅行总得在一高潮中结束,就像交响乐。”小彭说。

在维也纳待长了的人都懂得音乐了。

车子在一个高高的山坡前停下。我们下车顺着一道台阶往上爬。这里的一部分台阶是从岩石上凿出来的,高矮不一,登起来挺吃力。用了不少时间,我们站在一堵石墙前,中间一个门洞,没有门。右上边是一座巍峨的灰色古堡,它一定历时久远,经历过无数次金戈铁马和烈火烽烟,早已荒成废墟;一片散落的断壁残垣,与荒木野林混杂在一起,无声地散发着一种历史沉寂之后的荒凉感。待穿过门洞,竟别有洞天。一瞬间,我有一种穿越时光隧道般的惊奇,眼睛和心头同时一亮:我看到了一个超小的山城。它令我更惊奇的是,古老,古老,古老,却又充满着生活的光鲜!

一条碎石板拼成的小路,从我脚下蜿蜒向前,伸向一片简朴的老房子深处;与这些歪歪扭扭、模样笨拙、式样各异的村舍混在一起的,是繁盛的林木与艳丽的花丛。有的花爬满门洞的四周,几乎要将这门洞吞没;有的花从院内喷涌上来,翻越过墙,如同彩色的瀑布。我欣赏沿街石墙上隔不远就有一个一米大小的洞穴。小彭告诉我,这是古代放油灯的地方,如同现在的路灯,如今有路灯了,人们就在这里放上一盆花。从这些花盆的造型和所选鲜花的品种看,我十分欣赏这里山民审美的眼光。

过去我对欧洲建筑的关注,多是历史建筑、宗教建筑和城市建筑,多是从学院派的角度,很少去关注这些村落民居,但在这里,我感到我的知识用不上,还感到历史和文明都在嘲笑我的无知。现在剩给我的,只有痴迷和神往了。叫我奇怪的是,这里的山民是怎么叫历史活着的?是人为刻意的?是自然而然的?还是一种传统的精神或精神的传统?

我发现街上没有电线。

我还发现大门上没有锁。

我看到一个俊俏的女子远远走来。她金色的头发梳在头顶上,随便一绾;雪白的衣衫外边套着一条宽松的棕色连衣裙,手里拿一个很大的铁环,环上一串老式的大钥匙,走路时一颠,手里的钥匙串便“哗”地一响。她耳朵戴着白色的灵巧的小耳机,还挺时髦呢。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旅客,而是原住民。她走到街角,扭身走到一个拱形的大木门前站住,从手里的铁环中找到一把长柄的大号钥匙插入锁孔,“嘎嘎”一拧,把门打开。这当儿我们正好从这门前走过,扭脸一看,室内好似放满古董,古朴又厚重,这是对游客开放的,还是他们自己生活的居所?小彭笑着说,这里家家户户都是这样。

一只白鹳站在屋顶的烟囱上向远处张望;二楼上一个剧院包厢似的阳台,一个老妇人用藤条拍打着晾晒的棉被;街边石台阶上,半瓶葡萄酒扔在那里。这时,从前边忽然飞来一只红肚皮的小鸟儿,它居然一下站在我的肩头上,我的吃惊吓了它一跳,它一扬翅膀飘然而去。

这时,此地的一种东西,一种活生生的精灵吧,自然而然地把我感动了。我在其他地方,还有过同样的感受?

于是,刚刚一直缠绕在我脑袋里那些悲凉、那些无解的烦恼,不知不觉不见了。神奇的瓦豪河谷把我拥抱起来。

我跟随小彭走进一座山村的小教堂。

教堂是西方古代村落的中心,就像中国村落的中心是庙宇。我喜欢这座教堂以天蓝色和白色为外墙的颜色。它在绿幽幽的河谷里分外明亮、分外纯洁;当多瑙河缓缓流动时,它的倒影像一块也在缓缓流动却不会流走的白云。我还喜欢这种乡村小教堂特有的一种单纯而虔敬的气质。它没有那些身负盛名的大教堂的豪贵与威严,只有小百姓们的至诚至信与一往情深。教堂里有一幅十九世纪描绘关于耶稣降生的油画《基督诞生》,这个原本庄严而神圣的题材被当时红极一时的彼德迈耶的画家们描绘得像一幅世俗生活的温馨写照。它给小教堂平添了一种亲和又温暖的气息。我想在教堂长长的木凳上坐一坐,小彭把我拉起来,好像接下来还有什么更好的事情等着我。果然,在教堂后边下临河谷的一块高地上,我体验到了一种绝美的震撼——

多瑙河从远处山影重重的蔚蓝色的深谷里无声地流淌而来,它在河谷口转折处扭转过身,静静的河水陡然变得激流汹涌,从我们的脚下流过,然后奔泻而去,消失在身后峡谷深浓的绿色里。就在它的转折处,刚好日光下彻,波峰的反光强烈刺眼,波谷的阴影漆黑如墨。两岸的风物仿佛被这条大河的激情感染,一拥而来,参与了这天地间美的创造。于是,重重叠叠的森林腾起形态万千的云烟,五彩缤纷的山花野卉肆意地散发着芬芳。大自然也懂得像艺术家那样用美去征服世界、征服人心吗?

我相信世界上如此至美的风景是绝无仅有了,若要再见,只有再来。

我频频拍照给它留影,并叫小彭帮我拍照留念。

我叫小彭把我身后远处斑斓的花影一起摄入镜头。小彭说,那是墓地。西方人喜欢把过世的人安葬在教堂后边的墓地里,据说那里是距离上帝最近的地方。

我说:“还用到天上去寻找,这里的大自然就是人间的天堂了。”

小彭忽然说:“我想起来,您说这话,江晓初也说过。他刚来奥地利时,我陪乔总和他到这里玩,他傻了。他还说他将来死了,就埋在这里。”

我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而且再没了游兴,也没了感觉,或者说感觉变得异样。晓初那个侧身坐着的黑黑的雕塑般的形象又出现在我眼前。我说我想赶紧离开这里回维也纳,小彭不知道我的心理,于是我们回到村口,上了车。

我出访归来,见人便谈维也纳,但与任何人没说过江晓初。尤其对家慧,还有我妻子。我要把往日的秘密永远封锁在自己的心里,让生活永远延续着昨日的误解与误判,把昨天的句号变为永久的句号。我知道只要从我嘴里走漏出一点昨日的真相与今日的真情,都会把已经过去的悲剧拉回来重演一次,结果还会更糟。

肖莹似乎更需要与过去彻底切割,她从家慧那里知道我访奥。但过年来我家拜年时却只字不提,我桌上明明放着在维也纳的照片,她见如没见,绝口不问,她最有兴趣的话题是儿子的聪明,兴致勃勃地为聪明的儿子高唱赞歌,甚至连“舞蹈”二字也不去碰了。她明显要与昨天一刀两断,绝不会再碰昨天的痛处而对昨天漠然。

昨天的事与昨天的人,总会被生活一页页掀过去。

特别是老乔,渐渐与我联系寥寥,快要淡出了。严冬的一天忽然接到他从维也纳寄来的一封信。这几年,万能的手机取代了生活的一切,绝少收到私人信件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需要写一封信?打开一看,是一封短信,只写了几句话:

“家智:你好。晓初今年秋天因急症去世了,这个可怜的人,他解脱了!遵他生前所愿,将他安葬在多瑙河峡谷。这是我最近去到那里看他时拍的一张照片,留个纪念吧。这世上没几个人记得他了。知春问候你和夫人。老乔。”

原来信封里还有照片,我忙掏出来看。

照片的风景是瓦豪河谷,墓地在山坡上,守着河谷。晓初的坟墓在一角,正好俯瞰多瑙河上最最绮丽的风光。墓地很简朴,只有一块方形的黑色碑石,上边有晓初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无任何装饰。这里原本是碧山蓝水,鲜花白云,胜似图画。大概老乔去墓地这天是在一场大雪之后,风景骤变苍劲,整个墓地一片白皑皑,只有这位陌生的东方逝者沉默的碑石,穿过厚厚的雪被,孤零零裸露在峡谷寒冷的空气里。

在晓初墓碑前的白雪上,斜放着一束夹杂着几朵黄菊的淡紫色的勿忘我,很惹眼,也很凄凉。这是老乔放在这里的。老乔是如今唯一还去看望他的人吧。那么聂宛如呢?另奔前程而去了?她先离他而去,还是他离她而去的?

为什么还去追问生活?什么样的生活才禁得起追问?

【作者简介】 冯骥才,男,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等职,现任中国文联荣誉委员、国务院参事、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新时期文学初曾以《雕花烟斗》《啊》《神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说蜚声文坛。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徜徉在文学、绘画、书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诸多领域,且皆有建树。近年来文思泉涌,新作不断,颇引文坛注目。 AMYPkzSUizs7HOu2KBRp/O3cuINO5i71efKtcziqj5cntabh9Ki7VRPb8iMG/7G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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