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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

◎冯骥才

人有各种死法。他是怎么死的?得病死的,老死的,意外事故死的,叫人弄死的,犯重罪处死的,中毒死的,气死的,还是自我了结死的,等等,这些种死别人都能知道。可是我二表哥是哪一种死?为什么死?死在哪儿?没一个人知道,只有我知道。只我一人知道。

今天我兴致勃勃起个早,连吃早点都怕耽误时候,只把两个杂和面儿的菜饽饽用手帕一包,掖在一个硬邦邦的帆布兜子里。兜里边还放一大瓶白开水、两块破毛巾、一盒红星牌的铅弹。布兜挂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气枪绑在横梁上,一双长筒的黑胶靴用布条结结实实捆在后车架上。胶鞋滑,用圆的绳子捆不牢,就得使布条捆。行装备齐了,双手推着车把兴冲冲地出了家门。出了门一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这条老胡同太烂,地砖东倒西歪,不好走车,便把车子往墙边一靠,跑进去,站在一座两层的小楼前面仰着脖子喊:

“二表哥,该走了!”

二楼上一扇窗子“啪”地打开,露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红红的软脸,像个西红柿。他瞪着一双小眼儿,压着嗓门儿说:“别喊,人家都还睡着。”又说:“等会儿,我还没吃完呢。”

二表哥是我姑家的。自来我们两家就挨着住。我家守着胡同口,他家在胡同里边。后来我们两家的老人都走了。我们下一代依旧还住在这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人是很少搬家的。

我等了好长时间,二表哥才推车出来。据说他这种不紧不慢的性子,是叫他干了半辈子的装配手表的活儿磨出来的。可是也别怪他肉脾气,他打鸟的本事叫我着实佩服。我每次去打鸟都要带一盒铅弹,这一盒一百粒,最多打七只鸟;他每次只带三十粒,至少打二十只。他是老猎手,枪法神准,百步穿杨,这自不必说。更关键的是他的经验多,会选地方。就像老钓手,知道水下边哪儿是鱼窝,钩儿下去,漂儿立马就动。他凭空看得出哪儿是鸟道,鸟们好在哪个地方停留。每次和他出去打鸟,他绝不叫我跟在他身旁。他独自一人,穿林绕树走得不见身影,再露面时腰上一准挂着一串毛茸茸、血迹斑斑的鸟;有的不动,有的动。

我对他说:“我还一只没打到呢。”

他又圆又软又平庸的脸露出微微一笑。此时这笑,似乎带着一点成就感。

我承认我不行。我打鸟是跟他学的。三年前我连气枪都没摸过。我好和他一起喝酒,尤其好到他家喝酒,为的是吃他家的炸家雀。这不单因为二表嫂炸鸟的手法好,炸得金黄黄颜色漂亮,外焦里嫩,有嚼头,而且愈嚼愈香。一比,后街那家小酒店卖的炸家雀还能吃?纯粹就是一只只死家雀。二表哥家的炸家雀还肥,肉多,这是因为鸟是他自己打的。他说:“我打鸟挑着打,我从不打幼雀,哪只肥打哪只。”

这也是他为什么专要到南郊打鸟。这里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米好鸟肥。

我暗暗发誓将来打鸟的本事要和他一样。可是我性急,找不到鸟就乱跑,可能就因为我提着枪跑来跑去,把鸟们全吓得躲避起来。有一次,我绕到一片屋后,忽见前边一丛密密实实的灌木边上有个黑影,像一人来高的树桩,上边斜着一根树杈。定睛一瞧,这树桩原来是二表哥,树杈是他举着的枪。他竟然一动不动站在那里。顺着他的枪筒举眼再瞧,左上边树顶的干枝上有两只鸟,远看像两个墨点。我禁不住叫道:“快开枪呀,等什么呢。”

我这一叫,两只鸟受了惊,扑棱一下飞跑。二表哥提着枪走过来,有点气愤地说:“那是两只小的,它们招呼大鸟呢。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我不是叫你别跟着我吗?”

这一来,我对自己更没信心。

他的慢性子其实正是沉得住性子。我性子急,性子是没法改的,看来我这辈子至多是二三流的枪手。可是我打鸟才刚上瘾呢。

我痴迷于铅弹打进鸟身体里那种“噗”的声音,兴奋于被击中的鸟就像倒栽葱一样栽落下来。每到星期四,我就兴冲冲去约二表哥。二表哥一约就应,其实他比我瘾还大,只是天性不动声色。当然我们一起去打鸟,更为了当晚有一顿好酒菜。

为了每次打鸟要用一纸盒铅弹,我降了烟卷的牌子,把二角二分的“永红”换成一角九分的“战斗”。那时,私人允许持有气枪,为了买这支气枪,我东瞒西骗,最后还是被老婆查获了我的一笔秘密的私房钱。

不管这些了,也不管我的枪法高低,有了一杆枪,我就是一个真正的猎手了。

二表哥最喜欢两个季节到南边来打鸟,一是收割稻子、打谷脱粒的季节,那也是鸟们的天堂时候,鸟只顾吃,放松了警惕,常常成为猎手们的累累战果;再一个是冬季,树叶落光了,远远就能看得清鸟们飞来飞去,落在哪里。现在是秋天,树叶茂盛浓密,遮挡住它们的身影,打起来很费劲。二表哥说,往前边二十里潮白河西边,过去有几个村子,一闹水就淹。自打上游修了水库,不闹水了,但河里也没水了,村民都搬走了,那里早成了荒村。那边的死树多,打鸟会容易些。于是,我们骑上车去了。这边几乎没有路,只能是平的地方骑车,坑坑洼洼的地方推车。可是跑到外边这种野玩,向来是不在乎辛苦的。

远远一看这荒村就叫人兴奋起来。一大片乱糟糟的老树和死树,混杂着一些早已坍塌了的残垣断壁,没有一处成形的房子,全然一片绝无人迹的废墟。但只有这种地方才会野鸟成群。我们先是听到非常热闹地叽叽喳喳地乱叫,跟着看到一群群鸟影忽起忽落,这么多鸟!好像举起枪就能打中一只。忽然,在一片又高又密、黑压压的野草丛后边,飞出两只很大的鸟,硕大的身躯,长长的颈,“啪啪”扇动长长的翅膀。二表哥的两只小眼居然像手电筒的小灯泡那样亮了起来,他招呼我把自行车悄悄靠在一棵杨树上。这棵杨树在这一片地界最高。他说把车放在这里,为了一会儿打鸟回来,易于找到车子。二表哥高人一等的心计总是在这种时候显露出来。虽然他是一个装配工人,我是一名中学语文教师,但他的生活智慧总是胜我一筹。他叫我轻装上阵,水喝足了,多带些铅弹。我照他的话做了,然后提着枪,猫着腰,蹑手蹑脚跟在他后边,好似摸进敌阵,心里边一阵阵激动。

在一丛灌木后边,我们隐下身来。二表哥说:“我先打,你千万别开枪,这儿可能有一群野雁。咱这种气枪打它们身子打不死,只能打脑袋,你打不着,可枪一响就把它们全吓跑了。”

我把枪按在胸口下边,两眼死盯着前边一片野树,我一直没有看见那些野雁在哪儿,只听“砰”的一声枪响,眼前群鸟从草木丛中轰然腾起,四处乱飞,好像打散了世界。二表哥兴冲冲叫了一声:“我打碎了它的脑袋!”起身蹚着野草丛莽冲了出去。

我怔了一下,跟着也冲出去。野草过腰,荆棘拦人,我顾不上了,手脚感觉疼痛也不管了,自以为一直跟在二表哥身后,可越跑离他越远,渐渐看不见他了,我站直身子一瞧,前边荒天野地,我走岔了道?大声呼喝道:

“二表哥!”

居然没人应答。我加大声音再喊一声,还是没人应答。我站住四下一看,慌了。这是什么地方?野树野草野天野地,而且一只鸟也没有。我有点怕了,怕迷了路。赶紧掉过身往回走。可哪里是我的来路?周围一切全是陌生的。我是不是走错了方向?我忽然想起刚刚停放自行车的那个地方有一棵很高的杨树,但我从周围高高矮矮的树木中无法认定究竟是哪一棵。我只能把自己身体的正背后认定为来时的方向。我必须原路返回。

在慌乱和恐惧中,我一边喊着二表哥,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在野地上回奔。两次被什么东西绊倒,右腿膝盖生疼;我完全顾不上去看腿部是否受伤。这时,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呼我。我赶紧停下来,屏住呼吸,静心听,果然是二表哥的声音,他在呼我!我惊喜至极,大叫:“我在这儿呢!二表哥!”

可是,他的声音有点怪,声音很小,好像与我相距挺远,而且我分辨不出他声音的方向。像在前边,又像在左边。我一边往前疾走,一边喊:“你在哪儿?”我怕失去了他的声音。

忽然,我又听到他的声音,这一次声音距我不远,但仍然很小很小,这是怎么回事?好像他藏在什么地方,在周围一堵墙或一块石头的后边。然而这一次,我通过他的声音清楚地辨别出他的方向——右前方,而且不远!

我急忙向右前方跑去,跑出去不过十来步,突然一脚踩空,竟然凭空掉下去!平地怎么会掉下去?我感觉就像掉进大地张开的一张嘴里,我四周什么也抓不到,急得大喊救命。突然我像被什么抓住了,其实没有谁抓我,是我手里抓着的枪卡在头顶上边什么地方,好像卡着大地那张嘴的上下嘴唇之间。我抬头望,上边极亮,竟是天空;下边一片漆黑,四边没边,深不见底。难道我掉进了一个洞?一个万丈深渊?我极力抓着卡在洞口的枪杆,想把自己拉上去,可是我的臂力从来就非常有限。怕死求生的欲望使我用上全身力气拼命往上一挣,跟着听到“咔嚓”一响,枪杆断了,我想我完了,栽落下去!我不知要掉到什么地方去。

下边并非没底。突然,我整个人实实在在摔在下边,幸好下边是很厚很厚的烂泥。但我还是浑身上下剧疼。这时,忽然一个声音就在耳边:

“别叫了,我比你还疼,你砸我身上了,我的腿多半给你砸断了!”

是二表哥吗?是他。可是眼前一团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他说:

“现在咱俩全掉进一口枯井里了,没救了,只有一死。”

我听呆了,惊呆了,彻骨的冰凉,这么容易一下子就来到阴阳两界之间?

“我以前听说过这些荒村子里边有枯井,曾经还有人掉进来过。我来过这边几趟,从来没碰上过。今儿怨我,一心只奔着那只大家伙,忘了枯井,掉了进来。原以为你能救我,谁想你也下来了。现在谁也救不了谁了。只有等死。”

看不见二表哥,只有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就在我的对面。

等死?怎么能干瞪着眼等死。我便大喊起来,心一急,索性狂喊,一直喊到没力气了,也没人应答。

“这地方一年半年也不会有人来,外边能听得见你喊声的只有那些鸟了。它们能把你救出去你再开枪打它们?”

“你还有心思说笑?再不想办法,咱真没命了。”

“想办法?咱俩的命已经攥在阎王爷手里,你还真想活?怎么活?有什么办法——你说?”

二表哥的话平静至极,显然他已经理性地面对了现实。这种理性叫我定下心来。我才明白,我们已然身陷绝境!

在这荒郊野外、杳无人迹之地,绝对没有任何人相救,而我们自己是绝对没办法爬出这枯井的。渐渐地,我看清楚了我们身处的环境。这口致命的井大约两丈深,井内早已无水,井底的稀泥是多年雨水所致。由于下宽上窄,湿滑的四壁无法攀登,我们手里的工具只有两杆枪,枪比人还短,有什么用?我忽然看到右边有一根很粗的绳子垂下来,心中一阵惊喜与慌乱,竟以为有人营救来了,翻身要起来去抓那根绳子。二表哥发出声音:

“那是一棵树根,从井壁伸出来的,与上边没关系。”

任何希望都不存在了。

我逐渐看到二表哥的脸。在井里朦胧的光线中,他的圆脸不再是红润的,更像一个素色的苍白的瓷盘,五官像用墨笔画上去的,刻板而没有任何表情。

“我刚刚真的把你的腿砸坏了?”我对他说。

二表哥的回答叫人胆寒:

“用不了太多时候,我们就该捯气了,还管它腿不腿的。”

二表哥似乎已经超然世外,我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后来竟忍不住对二表哥痛哭起来,并一边哭一边说:“我们很快要死了吗?”

没想到二表哥如此淡定。他说:“已经死了!你要是不甘心,最多也是等死。”

我坐在井底的烂泥里,鼻孔呼吸着腐朽得令人窒息、含着一种沼气的空气;耳边响着二表哥不绝的呻吟声。他的腿肯定在我掉下来时被我砸断了,因为他一直背靠井壁斜卧着,一动不动,他明显已经动不了了;他清醒时没有发出一丝叫苦之声,睡着后便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这表明,他的心已经死了,只有肉体还活着。

四周漆黑一团,头顶上边的井口处是一片圆形的银灰色极其通透的天空。这圆圆的天空正中,是明亮、苍白、冰冷、残缺的月亮。除此纤尘皆无。这是一个要死的人最后看到的人间的景象吗?这景象是神奇还是离奇?

在我直面月亮时,忽然想老婆、二表嫂……家人们一定在着急地找我们。他们一定会来找我们的!他们知道我们到南郊这边来,但我们这次改了地方,到潮白河故道这片荒村来了,他们会想到吗?能猜到吗?找得到吗?这个想法曾一度重新燃起我生的渴望。我想出一个好办法,我身上有火柴,我应该把衣服脱下来点着,扔到洞口外,引起野火,引来找我的家人。这疯狂的想法令我激动起来,可是很快我又陷入绝望。我身上的烟卷和火柴早已被井底的泥水泡烂!

随后,月亮从井口处一点点移走,阴冷的井底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把眼睛闭上一动不动,更因为饥饿使然。昨日进入荒村前,二表哥叫我轻装上阵,我没带任何吃的。坠入枯井已经快一天了,渐渐饥饿难熬。洞里没有任何可以充填空腹的东西。我感觉到我犯了低血糖,心慌、昏眩、抽搐,一度真有吃烂泥甚至咬自己一口来充饥的幻想。后来,很奇怪,我感受不到饥饿,原来饥饿和疼痛都可以慢慢麻痹和接受。我相信,人的身体在极度饥饿时,一定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站出来,对饥饿感进行自我抑制。

但是,跟随而来的一种可怕的感觉不可遏制,就是衰竭。我觉得从身体内部出现一种困乏、软弱、松懈、瓦解的感觉,我像一个气球撒气了,一串珠子散挂了,一团浓密的雾气消散了。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其实是身体里的一种精气。一旦散了,没法抓住。这就是死亡前的幻灭感吗?

我在这感觉中渐渐睡着了,也可能是昏迷了。迷迷糊糊醒来时,洞里变得朦朦胧胧,略能看见一点东西。二表哥倚着井壁还在睡。我忽地发现他的脸好像缩小了,还有一点变形;怎么,他死了吗?我叫他两声。

“我还没走——”他忽然出声,“快了。”

死亡正向我们走来,我已经感到了,我也没有心思说话了。一天来,经过各种情感的折磨与忧思,我渐渐把人间难舍难离的东西放下了。我尽力叫自己明白,没什么放不下的。放下了才是真正的解脱。这就是死亡的哲学。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听到有人唤我。

睁开眼时枯井里似乎亮了一些,头顶上井口的一边有一抹阳光。呼唤我的是二表哥。他像是坐直了一些,不等我开口,便说:

“我必须要对你说几件事——”

不等我问,他竟然主动地说:

“这几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掖着,都是我干的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

我听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已经不知说什么。可是他根本没在乎我怎么想,依然接着说下去:

“我这几件事没任何人知道,只我自己知道。我原想带着它们走,可是我带不走它们。人间的事最终还得撂在人间;我必须说出来,放下来,才好走。反正咱俩已经是死人了,死人的话活人听不见。现在你只管听,别问。你要是觉得我是王八蛋,你就骂我,随你便。好,我说了——”

没想到,这个一直叫我敬着的老实本分的二表哥撩开他的人生内幕,竟有这样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我从小人见人爱,谁都很想抱抱我,胡噜胡噜我的圆脑袋,拿我当个老实巴交的傻小子。其实都叫我骗了。我自小就不是好东西。我坏,人的坏并不是跟人学的。我从根儿上就坏。”

我从来没听别人这么谈自己的。我暗暗吃惊。

“我初中时班主任惹了事,学校叫他做检查。由我们班抽出几个男生,三人一组,轮班盯着他。我值班时,发现他有说梦话的毛病。他的梦话很古怪,听不明白,越听不明白越觉得有问题,我就把这些梦话悄悄记在小本子上,转天交给学校。学校派人审讯这班主任,叫他交代这些梦话暗藏的‘阴谋’。谁会记得自己的梦话,又会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这便把班主任折腾得屎都快出来了。吓得他晚上不敢睡觉,一连折腾了许多天,他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人瘦成一条线。事情过去后,他无论体力还是精神都没法再教书了,就回到湖南养病。他老家在湘中的滩头,老娘和老婆都在老家。他回去就再没回来,后来听说他死了。怎么死的不知道。有人说他闹抑郁症扎河里了。

“我心里明白,他是因我‘告密’而死的。但学校主管的领导没对人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与我‘告密’有关。我那班主任就更不知道他遭遇的一切一切,都与我偷偷记下他的梦话有关。你说我有多坏。我为什么这么做?我有压力吗?没有。有什么好处吗?没有。我难道不明白人根本不会知道自己所说的梦话吗?我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去‘告密’?我和谁学的这种‘告密’行为?人天生就会告密、就有这种害人的心思吗?我天生是不是就很坏?我再说这样一件‘告密’的事——

“有一次我在火车上,看到一个女人从车厢一端慌慌张张跑过来。这女人很瘦,看着很穷,天挺凉她穿得很薄,那时候火车上常见这种人,没钱买车票,在车里躲来躲去,躲避检票。当时,她身后那节车厢里正有一个列车员粗声吆喝‘检票’。

“车厢里很挤,走道上都站着人,这女人很难跑掉。她忽然在我身边蹲下,小声对我说:‘你的腿挪开,叫我躲躲。’然后一猫身,就爬进我的座椅下边。

“不一会儿,检票员过来给我们检票,检完票正要继续往前走时,我竟然悄悄拉了拉检票员的衣服,用眼神示意,叫他看看我座椅下边。检票员明白了,弯下身一下把趴在我座椅下的穷女人拉了出来,跟着连推带搡把这穷女人带走。等到下一站时,把她推下车去。

“没想到,我示意给检票员那个很隐秘的动作,叫坐在我对面的一个中年男子看到了。

“他先是什么话也没说,不停地瞪我,后来忍不住了,挺气愤地对我说:‘人家又没惹你,干吗告发她?’我无言以对,坐了一会儿,觉得挺尴尬,只好站起来换个车厢。

“是啊。一个穷女人并没招我,我为什么去告发她?我图什么?我是不是天生很坏?而且我对比我厉害的人并不敢坏,我的坏专对那些伤害不到我的人。”

“再告你一件事。这是我最下流、最菖蛋、最见不得人的事!如果不是咱们死到临头了,我绝不会说。现在我也不管你会怎么想我了,反正我非说出来不可了。”

这时,说实话,我真有一种人在世外的感觉。我知道,他下边的话是人在世间绝不可能说的;但我,已经没有任何世俗的好奇了。他呢,说到这里,声调忽然提高。显然他需要拿出身体里最后一点气力,把最难说出口的话说出来。等到他把下边的话一说出口,我感到有一种站在结冰的河面,冰面突然坍塌的感觉。

“你知道,是你大表哥把我养大的。”他说。

“他也帮我家很大的忙。”我说。

“不行,咱不能这么说,你也别再搭话,否则我讲不出来了。我身上的气力不多了。我现在必须把事情简单直接地说出来!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沉一沉,喘一喘,接着说,“十五年前一天半夜,我正睡得香。我大嫂——你大表嫂去走廊那头茅房解手——那时几户共用一个茅房。你大表嫂解手回来,走错了门。我屋的门不是紧挨着我大哥的屋门吗?你大表嫂上床掀开被子就钻进我被窝里了。我呢——就把她干了!”

他没说过程,直接说出了结果,他的口气很坚决,因为这是他死之前要说和必须说的话,他不能迟疑,必须下狠心一下子吐出结果!黑暗中的我一定是目瞪口呆,我听蒙了!看似平平淡淡的人间怎么有这种丑恶和罪恶!

他把事情的结果说出来后,下边的话就变得平静与冷峻了。

“你大表嫂明白过来后,傻了!她不能喊,一喊全楼的人就知道了,我一家人不是全毁了?我呢,我不是说我坏吗?当时我要是叫你大表嫂明白她走错屋,然后蹑手蹑脚回去就什么事也没有。可我那时正年轻,没有女朋友,天天想老婆;我又喜欢你大表嫂,又白又嫩又好看,我平时心里总琢磨着她呢。一时禁不住,翻身把她压在身子下边。”

听到这里,我心中怒骂道:“这王八蛋!”

“你心里肯定在骂我。我对不起大哥大嫂。我做那事的时候心里也在骂我自己,我对不起大哥。自打我爹妈过世,是大哥把我养活大的。可是我那时管不住我自己。不仅那天,我浑蛋,后来看到你大表哥出差,我也管不住自己,把我大嫂拉进屋里接着干了。我不仅是坏人,还让你大表嫂当了坏人,我们一起骗你大表哥。

“三年之后的一天,你大表哥说他们纺织机械厂要援助大西北,派他去。他全家走了。临走那天,大哥约我在后街那个小馆喝酒吃饭。他说这顿饭一半算是他辞别,一半算我为他送行。但只说为他送行,不提为你大表嫂送行。那顿酒喝得别别扭扭,好像有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窝在心里,堵在心里。我和你大表嫂的事一直瞒得严严实实,我这人心细,你大表嫂比我还能装,我大哥好像从来没有敏感过。可是,这天喝酒喝到最后,大哥突然问了我一句:‘咱们这一分手,说不好就是永远分手了,你有什么话要告我的吗?’我觉得这话味儿不对,话里有话,不管他什么意思,我这事怎么能跟他说。我说不出话来。忽然‘咔嚓’一声,他把手里的杯子捏碎了,手直冒血。什么话也甭说了,我们哥儿俩便分了手。从此相互没再联系,我给他写过信都没回信,几年过去了耳闻我大哥大嫂在宝鸡那边离婚了。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毁了他、大嫂和他们一家!”

他说完这句话,就没声音了,而且也没有呻吟和喘息声。我没有呼喊他。我知道,他该走了。我也失去了活命的欲望。一种死亡的气息渐渐包围和吞噬了我们。我浑然不觉。

一缕刺目的光忽然穿过漆黑一片,照进我似乎已经不存在的身体里。我还听到一句问话,不知由何而来,是何意思:

“哎——哎!你们还活着吗?”

我和二表哥是在这阴阳两界之间待了多少时候?谁也说不好。人活着的时候需要计算时间,死亡是对时间的放弃。时间对于已经被人间放弃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直到得救以后才知道,在我们失踪后,我们两家人像疯了一样寻找我们。我的学校和二表哥工作的手表厂都派了人,相互配合,在南郊广袤的旷野进行拉网式的搜索。凡是二表嫂想得起来的地名,他们一定要彻底摸查一遍。到处都是野地野水,到处都一望无际;他们一天比一天绝望。

大约在第四天,手表厂派来的人中间有一个人当过警察,有办案经验,眼睛尖,他在南郊小林子那边发现地上自行车的轮胎印记,便顺着车辙一直走到潮白河边的荒村里,终于发现我们的自行车。这便鼓起了人们的信心,厂里又加派一些人来,终于在乱草丛中找到了我们失足落下去的那口枯井。我俩是在阴阳交界处,马上就要告别人间时,被亲爱的家人与同事奋力地从井里拉了上来,拉回人间。

这种生还的感受无可形容。这一种绝路逢生,让我狂悲狂喜。我从没感受到日常的生活与人间的亲情,胜过天堂。在把儿子抱在怀里,回答他种种天真的发问时,我觉得自己所经过的事比他的问题还不靠谱。头几天我夜里不叫老婆关灯,一关灯我就像又回到枯井里。

我从身体到精神一天天开始还阳。可是听说与我一同起死回生的伙伴二表哥却不大好。我从床上下地还站不稳,不好去看他,我就叫我老婆给他送点酱货,送个西瓜。我老婆带回来的消息并不乐观。据二表嫂说,二表哥打回来一直闭着眼不说话,手表厂请来医生给他检查身体,说他腿骨倒是没有断,有点裂缝,给他上了石膏,打了夹板,很快会好。身体的器官没有毛病。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一直直挺挺躺在床板上,闭着眼,什么话也不说,脸上没有活气,看上去像床板上停着一具尸首。不论二表嫂跟他说什么,甚至对他哭了,他也一声不出。

二表嫂叫我老婆问我:“他还出了吗事?枯井里阴气重,是不是中了邪?”

我听了,先是不解,后来渐渐明白,这完全与我有关。就因为他把自己那些坏事、脏事、伤天害理的事告诉给我。人最能给自己保密的还是自己,一旦告诉给别人,便无秘密可言。当时在枯井里,我俩都认定自己马上就成为死人,死人告诉死人的话,怕什么?可是现在我俩被救,都活了,活人告诉给活人,往下怎么活?

我想好了,过几天能走动了,去他家,对他立下死誓,终生保密,死也决不泄露半个字!

他会信吗?

不管他信不信,反正我也要对他发誓。泄露一字,天诛地灭!

可是多日之后,二表嫂忽然来说,二表哥不见了。自从我们被救回家后,他一直闭眼躺在床板上一动不动,好像钉在床板上,现在却突然一下子没了,听了有点吓人。我老婆傻里傻气问二表嫂:

“他别是又去打鸟了吧。”

“还打?不是找死吗?这辈子甭想再去了!”二表嫂说,“枪已经叫我卖给委托店了。”

于是,我们赶紧四处找他。满城里凡是认识的人家都问过了,没人见过他。一个月过去仍旧没有踪影。二表嫂掉着泪说:

“叫鬼勾去了,自打他被救回来,魂好像就没回来。”

我听这话,心里不禁打个寒战,从头顶一直凉到脚心。我好像明白他的去处——他准是回去了,又躺在那枯井的烂泥里。

那口枯井是他人间的出口。

现在一个多月过去,应该早走了。

我越想越坚定地认定是这样。因为心里有这个认定,才没有再去南郊,也没向任何人说我这个猜测。

对二表哥那段“临终之言”,那些事,我一直守口如瓶。但搁在我心里挺不好受,好像这些事是我干的。也就是说,把坏事藏在谁心里都不是好事,无论是自己干的,还是别人干的。

【作者简介】 冯骥才,男,当代著名作家。曾任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等职,现任中国文联荣誉委员、国务院参事、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院长。新时期文学初曾以《雕花烟斗》《啊》《神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等小说蜚声文坛。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徜徉在文学、绘画、书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等诸多领域,且皆有建树。近年来文思泉涌,新作不断,颇引文坛注目。 17AtFeQ2SiUSRReQ67kdv58vd6fOXpjZSTnBmo2kyWqhYkg/4akTR/6TYcMCBf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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