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生气。
说不清生谁的气,生老太的气?生自己的气?还是生毛衣的气?生气为什么拦他的车;生气她偷偷把毛衣扔进来;生气她为什么这么信任他;生气他根本听不懂她的话;生气自己为什么迟疑片刻;生气上车时为什么没及时发现;生气毛衣此刻坦坦荡荡地在他的车上——他将毛衣扔到后座椅上,点上一支烟。
到达芒康,他将车停在加油站附近,用抹布擦洗挡风玻璃。一个学生模样的背包客想搭车,他上前吼了一声,滚,滚开!正往驾驶室攀爬的学生吓坏了,背着包撒腿就跑。他也被自己的声音惊着了,愣了片刻,将脏水泼到轮胎上,用力拧干抹布。
夜里是在车上度过的。车上有床、有被子,车停在一个安全又开阔的地方,远处有灯火,照映得驾驶室里带一点微光。风大,风挟着沙子打得玻璃唰唰作响,车顶的篷布也吧嗒吧嗒跳跃。不知道风来自哪里,又去向哪里,现在,整个世界都交给了风,它在狂奔、在撒欢,它成了黑暗的主人。
他睡不着,竖着耳朵听远处金沙江的奔涌声,好像风在催促,快跑快跑。他的脚随着轰轰水流在抖动。有一次不小心碰到那件毛衣,于是将它钩在脚趾上,抬起腿。在微弱的光线下,毛衣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用力一撩,将它踢到角落里。
天不亮就起来,新的一天以灰蒙蒙的状态迎接进藏的人们。今天的行驶任务很重,从芒康到八宿,盘山路,且路况极差。
行至半山腰,堵车了,蜿蜒的山路,车一辆接一辆,像一条长龙。前方在修路,这种情况很常见,有人前去打听通车时间,有人下车聚在一起聊天,还有一些站在路边拍照。他熄了火,坐在驾驶室里抽烟,摇下窗户,将烟灰弹出,风突然涌进来,把烟灰吹散了,脖子里顿时一股凉意。
后面的车越积越多,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通行。路左侧是山石,右侧是湍急的江水,水中卧有石块,水流冲上去,溅出白色水花。他看了一阵,烟已被风吹灭了,就又点上一支。地上积了四五个烟头时,他也坐不住了,但又不想下车,已习惯独坐在驾驶室里。于是打开两个抽屉,翻翻看看,又把座椅抬起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最后在中央扶手位置发现半张地图。地图折叠的地方快要断开了,他小心翼翼放平,在那些烂熟于心的彩色曲线上看了会儿,就再也找不到事可做了。
这时,他又看见那件毛衣,正畏缩地蜷在椅缝里。他斜过身子将其拽出来,摊在腿上。毛衣是绿色的,用旧毛线织成,大概又添了年份,颜色有些灰暗,倒像是秋天的牧场,草色有颓败的萎黄。毛衣很小,极短,针法也不好,坑坑洼洼,一处居然有个蚕豆大的洞,可能是织漏了。胸口处织了一朵花——这只是他猜测,也许是水果图案或别的什么,总之,他在揣测那个形如疙瘩的东西上打发了不少时间。
他把毛衣撑开,打算套在脖子上,这时从毛衣里掉下一张纸片,巴掌大小,上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他凑到窗口看,是地址和人名,字太丑了,像小学生写的。可能是老太写的,也有可能是那个在拉萨的儿子写的。他把纸条揉成一团,刚要扔出去,觉得不好玩,便摸出打火机,将纸条点燃,又用燃着的纸条点上香烟。这么做,的确打发掉不少时间,他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火苗将那些字一一吞没。
抽完烟,他再将毛衣套在脖子上,费了好大劲儿,才伸出一只胳膊。低头看自己,忍不住笑了。
他刚想脱下,后面喇叭在催,前方通行了。毛衣太紧,他没法边开车边脱,所以不得不尴尬、滑稽、厌恶甚至气愤地穿着毛衣驾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