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天嘉措都在噶玛坡,无心看书,还沉浸在昨天的情绪里。扎日在远处吃草,阳光在它身下留下一团很重的影子。嘉措觉得昨天之后他们之间被什么联系得更紧密了。
扎日,扎日,嘉措对扎日说话,你得和我参加牦牛大赛了,你准备好了吗扎日?
扎日抬起头,沉默不语地立在一边。
多吉是不能参加这一届的赛马大会了,他的骨头还没有长好,脚上缠着厚厚的布。他让人将他扶到枣红马身边,臃肿的脚却无法套进马镫里。多吉为不能参加比赛感到愤懑,但很快他就会从这个情绪里走出来,忘记这件事,他总能从打弹子或赌石子这些游戏里获得另外的满足。有时,他会在牛圈外指挥嘉措,告诉他如何使用鞭子。咳,嘉措,你得用鞭子,不要跟牦牛说话,它简直是世界上最笨的动物。多吉说牦牛又笨又倔,他这辈子最了解牦牛了。
多吉送给嘉措一条鞭子,用切成细条的牛皮编制,手柄采用一截木梢儿。但嘉措不用鞭子,将它悄悄藏起来。
嘉措,你想和多吉一样勇敢英武吗?嘉措问自己。
嘉措常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你想变成多吉吗?你想与人摔跤吗?你想像个勇士拿起鞭子吗?
答案都是否定的。
嘉措对扎日说,我会照顾好你的,我向你保证,我绝不用鞭子。
嘉措带着扎日往噶玛坡走,他们经过两个牧场,跨过一条小溪,来到距噶玛坡不远的地方。嘉措发现扎日的确有点老了,步履变得迟缓。扎日紧紧挨着嘉措,好像生怕会走丢似的。
我可以骑在你身上吗?嘉措对扎日说。嘉措将手放在扎日后颈,扎日一动不动,嘉措也一动不动,好像彼此都在等待什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流逝。有一天,嘉措像往常那样抚摩扎日的后颈,扎日突然将两只前蹄跪下,嘉措不明白扎日的意思,直到他将一条腿轻轻跨上去,扎日才将前蹄立起,整个身子往紧里缩了一下,嘉措被稳稳地驮住。
嘉措坐在扎日背上,扎日的两只角并没有那么唬人,在嘉措前面弯成一道屏风。嘉措感觉自己高了,视野也变得很开阔,能看见很远处的山坡和山坡上吃草的牛羊,还能看见山坡下溪水打了个弯又向东流去。
但驮着嘉措的扎日只愣愣地站着,并不走动,任凭嘉措如何叫唤或夹腿都无济于事。
嘿,扎日,走起来吧。
扎日一动不动。
嘿,扎日,你得走起来。
扎日仍然愣在原地。
当嘉措从扎日身上下来,在离扎日远远的地方吹口哨,扎日就能明白,小跑着过去。可一旦嘉措坐在它身上,扎日就原地不动了。或许,它只是想和嘉措待在一起吧。
又一个周末,嘉措去了同德县。他在央扎西舅舅的院子里坐了一个下午,舅舅去寺庙参加晒佛,还没有回来。嘉措便看那些刻在石头上的字打发时间,舅舅曾教过他每个字的发音,唵、嘛、呢、叭……嘉措觉得很有意思,每个字都是有声音的,现在,把字刻在石头上,声音仿佛就被石头没收了去。可是,当风吹着梨树叶,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风再绕过树叶,绕过墙角,在门把手上发出“叭”的一声。风穿过走廊,跑了一圈,又回到院子中央,在石块上划出“嗡”的声响。嗡——嘉措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风、石头和字共同完成的诵经。
傍晚,舅舅回来了。舅舅向嘉措讲述在外听来的好玩的事情,还讲了格萨尔王如何驯服野牦牛的故事。不过,驯养野牦牛,那是蒙昧时代,现在都是家牦牛了嘛。舅舅说,在阿里的岩画上,刻有大量的牦牛图案,很多史诗中叙述了游牧民族与牦牛的关系,《嘉莫牦母牛宗》《野牦牛颂》《黑帐篷颂》等等,都赞美了牦牛与人的和谐相处。
嘉措不太听得懂,但还是喜欢听舅舅说话。央扎西舅舅每说起一则牦牛故事,嘉措的脑海里便闪过一幅幅画面,画面里都是扎日。
日头渐渐偏西,嘉措要回去了。
嗯,我的小嘉措,你的五颜六色的问题还没有问呢。舅舅说。
嘉措摇摇头,他没有问题了,现在,他多么急迫地要回去,要和扎日待在一起。嘉措告诉舅舅,自己和扎日已经建立了感情,扎日已经能够驮着他了。
舅舅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嗯,我的小嘉措嘛,只有彼此需要,才会彼此驯服,你说是不是?你需要扎日,扎日也需要你。
舅舅送嘉措到路口,太阳有气无力地悬吊在远处,仿佛稍不留意就会坠到地平线下。晚霞用尽了燃烧的力量,转瞬之间,漫天的红艳便消失了。嘉措和舅舅道了别,独自往牧场走去。天越来越黑,月亮爬上了天空,几颗星星战战兢兢地亮着,广袤无垠的夜空之下是更加辽阔无边的草原。
一条隐约的路通向草原深处,嘉措走得很快,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好像获得了新的力量。他听见舅舅的歌声从远处传来,音调被拖得长长的:
大鹏老鸟要高飞,是因为雏鹏双翅已强健了;
雪山老狮要远走,是小狮的爪牙已锋利了;
十五的月亮将西沉,是东方的太阳要升起来了。
…………